73
Winding Road
陳見夏跟着王南昱去他參股的會所。王南昱一再強調,不是她想的那種老式夜總會,這些年都洗牌整頓過那麽多次了,“很健康”。
她覺得好笑,王南昱還在拿她當看見什麽都大驚小怪的“好學生”。
幾年前她能和公司裏做人做事風格完全不同的Peter成為半個朋友,就是因為去一家會所撈他。Peter等幾個銷售正和供應商們抱在一起唱歌的時候,出事了。那一次有驚無險,陳見夏後來還戰戰兢兢地幫Peter想辦法過了賬——當然是在Simon的默許之下。
後來Peter想把場子找回來,跟陳見夏說,公司搞的那套制度完全就是離譜,市場正野蠻生長,他們居然在內審規定裏要求節慶收禮和送禮價值不能超過二百元人民幣,二百,二百能幹什麽?國企都沒這麽搞的!
“Frank和Simon他們這種方式在國內早晚吃癟。他們為難我們,我們怎麽給機會?不給機會,我們怎麽搞定供應鏈?”
Peter說得一套一套的,陳見夏畢業不久,聽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會所從天花板一路鋪到洗手間的大理石磚,茫然點頭。
臨走的時候,她偷偷拍了一張照片,洗手間的鍍金龍頭形狀是一只天鵝。她還真沒見過這種陣仗。
再後來,也見過Simon很不自在地去這種場合要賬,對方請他們吃八兩的陽澄湖公蟹,曬自己收藏的明制官服,就是不還錢。
過往情景在眼前閃過,再看到王南昱還拿她當個乖乖小女孩一樣對她解釋,陳見夏年近三十只覺得無奈,她不知怎麽去跟老同學講她其實見過修成天鵝形狀的鍍金水龍頭。大家都只是把對方某個年紀的某個切片留在了記憶裏,沒理由把一個斷面硬擴成立體的自我,再重新彼此接受。
少年時光拖再長,不過另一種位面的一期一會。
極為通透成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陳見夏在走廊盡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彎着腰,摸頭安慰一個蹲坐哭泣的女孩。她繃住了。
王南昱說,走,走,這邊,拐彎了咱們二樓吃飯,我去給李燃打個電話。
“人不就在那兒嗎,為什麽還要打電話?”她問王南昱。
王南昱遮掩不住了,嘆氣:“這事兒讓我給辦的……”
陳見夏走過去,說,我去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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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南昱擔驚受怕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他不知道陳見夏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和李燃好好說話的,無論發生什麽。
李燃轉頭,看見她走近,只是微微吃驚,他早就知道王南昱帶她來吃飯。
他沒慌。陳見夏竟有點開心,這意味着很多。
那個蹲着哭的女孩不擡眼也感覺到有人接近,突然起身跑了,一拐彎便不見了,差點把李燃一頭頂翻過去。
兩個人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那是個公主。”李燃說。
“我看出來了。”陳見夏點頭。
“見多識廣。”李燃說。
“今天上午你誇過這句了,”陳見夏說,“詞彙量就這麽大?”
“別的大不就行了?”
陳見夏徹底愣住,“你怎麽那麽猥瑣?”
“我說心胸,你說什麽?”李燃笑了,靠近她,“陳見夏,你說什麽啊?”
走廊裏音樂很吵,在身後幾步的王南昱聽不清他們說什麽,感覺到氣氛不對,上來做和事佬,問李燃吃沒吃飯,又問陳見夏餓不餓,都快九點了,沒想到醫院做檢查花那麽久,也沒想到路上這麽堵……
最後,王南昱脾氣也上來了,對李燃說,以前我對她有過意思,你知道吧?
又對陳見夏說,後來我跟着他做生意,下午跟你說了吧?
“讓我在中間當孫子這麽好玩?我好話沒地方說了是吧,非要撮合你倆,閑的我?我兒子都快上小學了,你倆折騰吧,愛他媽折騰到幾歲折騰到幾歲,不伺候了!”
王南昱在這裏是“王總”,穿H扣皮帶的,起範兒了扭頭上樓,後面自動跟上兩個穿西裝馬甲的小弟,和在醫院裏判若兩人。
不是要好好說話的嗎,陳見夏也問自己,怎麽一見面就吵?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走廊裏的音樂聲更大了,好像在教訓他們,不想好好講話就別講了。
她說:“能不能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問,什麽?
陳見夏大聲:“能不能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問,什麽?!
陳見夏把肺都吼出來了:“有話跟你說!我們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後半句的時候音樂忽然停了,半個走廊包房門口的服務生都看過來,大家都聽見她對着李燃吼,想跟他去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大笑。
陳見夏虎着臉問,音響的遙控器是不是在你自己手裏?
他們坐在門外馬路邊,手裏各一罐啤酒。
冬夜很冷,但這裏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安靜的地方。
“非坐這兒說話不可嗎?”李燃問,“不怕凍死啊。”
陳見夏說,就坐這兒,效率高。
“我上大學的時候,不喜歡去圖書館,其實我們圖書館裝修很好的,桌椅都舒服,還有空調吹,聽說國內大學這幾年才陸陸續續裝空調,當年國立大學圖書館就有可以打電話的隔間了。按道理很人性化、條件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只要一去圖書館我就會趴在桌子上睡覺,期末paper寫不完,明明很焦慮了,還是會睡着,一覺睡一下午。後來我就不去了,寧肯坐在回廊扶手上悶一身汗,效率反而高一點。”
“不會喂蚊子嗎?”
“新加坡沒有蚊子。”
“放屁。”
“真的,”陳見夏正色,“我也很奇怪。大馬有,泰國有,越南有……新加坡真的沒有蚊子,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但非常少,我待了五年多,幾乎沒被咬過。——你沒去過新加坡嗎?”
“東南亞都去過。”李燃說,“就沒去過新加坡。”
故意的嗎?見夏笑了。
居然會覺得開心。
“好像沒提高談話效率,”她自己吐槽,“還是說了很多廢話。”
李燃很久之後才說,沒什麽是非說不可的。
他說:“我們本來就應該說很多廢話。沒機會罷了。”
李燃伸手抹掉陳見夏的眼淚,說,哭什麽,你是忘了冬天什麽樣吧,臉會裂的。
陳見夏也抹了一把臉,嘴硬把話題拉回正軌:“我是想謝謝你。”
“你爸爸的事,我還沒幫成的,後面不一定怎麽樣。”
“我知道。今天先謝今天的。”
李燃沒有繼續推辭。
“就這些嗎?”
“王南昱都和我說了。”
“都說了是說什麽了?”
“說那個女孩叫舒家桐,”見夏笑,“你們的确不是男女朋友,但你也的确在出賣色相。她喜歡你。你需要她喜歡你。”
“這麽繞,肯定不是王南昱說的。”
“我自己總結的。”
見夏發現啤酒不喝已經結了冰碴,而她竟然還握着,手都快沒知覺了。
“你家裏到底怎麽了?”她問。
李燃皺眉:“操心你自己吧,沒家道中落,比你有錢。”
陳見夏氣笑了,沒反駁。的确如此,李燃只是賣了幾輛車做做樣子,按王南昱的說法,“有的是家底”。
只是現金流卡住了。
王南昱繪聲繪色講了半個小時的事,其實只是一句話,因為老行長一句話,老李大筆一揮幫一筆兩個億的借款簽字做了擔保人,從沒想過老行長會倒,這筆錢真的還不上了,他自己真的要承擔連帶責任。
陳見夏總結完,王南昱問,這叫連帶責任啊,我就知道,他爸沒摻和但是也得還錢。
“嗯,叫連帶責任。做擔保人就會有的風險。”陳見夏說。
王南昱沉默很久,跳過了過程,說,總之,病倒了。在打官司,扯皮,能少還點是點,湊巴湊巴不是湊不齊,但李燃說,主要是他爸受不了這個氣,馬失前蹄,在老婆兒子面前都沒臉,氣病的,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只要是省界之內,李燃爸爸誰都認識,靠自己也靠時代潮流,一點點打拼出來的,認識的人也是一筆筆生意一頓頓大酒自己喝出來的。
他以前從來沒有一刻想過要把家業交給兒子。
富不過三代有時候不僅是因為後代敗家,也因為許多人脈關系是無法被子女繼承的。李燃爸爸認識的叔叔們并不認他,老李總再怎麽帶小李總出街,小李總也只是個孩子。
王南昱只能說出李燃爸爸似乎是做建材發家的,然而財富一旦積累起來,自己會滾雪球。
炒房也賺,投資會所也賺,買賣商業用地賺錢,買礦山一不小心挖出來點什麽東西,賺得更多。
他們家到底算是做什麽的?
富一代也很想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什麽的、財富又要如何傳承下去。他們讀像Frank這樣路徑清晰管理有方的成功人士傳記,讓自己的孩子去美國英國讀商學院,想把孩子培養成Simon,而Frank們卻一邊讓Simon賣命,一邊拼命尋找着像李燃或李燃爸爸這樣在國內如魚得水黑白通吃的人來幫助自己在這個遍地是錢的大中華“不明不白”滾雪球……
陳見夏倒是什麽都看得清。
只是窮罷了。
她拼命讀書,知識改變命運,終于有資格,站在Simon和李燃之間指點江山。
真是太荒謬可笑了。
“不是說五行不缺錢?”
她在他傷口上蹦迪,他只是笑。
“現在有點缺。”李燃說。
他把啤酒從她手中搶過去,說,結冰了,別喝了,快起來,你自己也凍壞了就沒人壓得住你媽和你弟弟了。
“我還有事,你進去暖和一會兒,讓王南昱找輛車送你回家吧——你回家還是回醫院?”
“你有什麽事?”
李燃拍拍外套,“不關你事。”
見夏把手揣進兜裏,攥緊拳頭:“陪舒家桐爸爸喝酒嗎?”
李燃啞然。
“她爸爸就是那個換了肝的叔叔?”見夏問。
“天,”李燃把啤酒往路邊垃圾桶一扔,“王南昱的嘴怎麽跟老太太棉褲腰似的,越來越松。我記得你以前說他是你們學校騎小摩托的古惑仔,你們學校古惑仔嘴都這麽碎嗎?”
“到底是不是啊?”
“不是為你。”
李燃說,陳見夏,不是為你,不關你的事,你爸那邊就是順便,你就當是巧了吧。
“嗯,老太太棉褲腰還說了,的确是順便,因為你本來就要伺候他,他每天都來玩,他能幫你爸。你爸低不下頭求他,你在求。”
“你有完沒完?!”
“沒完。”陳見夏也湊近他,“是不是誇我?”
天道好輪回。
“李燃,我陪你好嗎?我也能喝一點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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