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豆豆
陳見夏是熱醒的。
踢掉被子,發現自己什麽都沒穿,皮膚裸露的感覺讓她迅速從迷糊的餘夢中清醒過來。李燃平躺在床上,睡得安然,她馴順地窩在他懷裏,被他緊緊摟住。
陳見夏輕輕将自己挪開,蹑手蹑腳下床,尋找自己扔了滿地的衣服——包房裏男人吞雲吐霧,她一整夜泡在裏面,泡入味了,連最貼身的內衣上都有殘留的煙味。見夏本就宿醉,聞了更想嘔,實在沒勇氣穿上。
她将自己和李燃淩亂的衣服都撿起來,疊好放在床尾的腳凳上。
她去衣櫃裏拽了浴袍,随便擋在胸前,先沖進了洗手間。
真是奇怪,她竟然好好地卸了妝。不像很多人酒後第二天浮腫,除了頭發睡得亂糟糟,她看上去居然面色紅潤神采奕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難得睡了一個漫長的好覺。
見夏看見酒店用品上的logo,香格裏拉。她翻開裝洗漱用品的小匣子,看見梳子,拿了出來。
洗澡的時候淋浴間的門忽然開了,她吓一跳,被水迷了眼睛,李燃走進來,從背後抱住了她。
“出去!”
“怎麽翻臉不認人?”李燃困惑,漸漸明白過來,“你斷片了?!”
陳見夏勉強睜開眼,“我們怎麽就在酒店了?”
“能不能先不說話了?”他們一起淋在溫熱的雨裏,李燃低頭吻她,把她壓在玻璃上,“先做點別的。你昨天答應我了。”
見夏踮着腳幫他洗頭發,洗得很認真,用泡沫在他腦袋上堆起了一個圓圓的巴洛克頂,自己先笑了。
李燃摘下一朵泡沫,抹在陳見夏鼻尖。
這次她主動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
“我感覺有好多事情都沒說清楚,現在也不是該開心的時候,”見夏看着他的眼睛,“但是好開心。就這一刻。”
她眼淚又掉下來,“真的好開心。”
忽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兩個人關了水,又聽了一會兒,的确是敲門聲。
“打掃房間?”見夏困惑。
李燃煩躁:“不可能,我按了請勿打擾的。”
陳見夏微微臉紅:“我洗完了,我過去問一聲。”
她裹上浴巾,光腳走到門口,說:“我們先不打掃。”
“姐?是我!”
陳見夏撥開貓眼上面的小蓋片,看見一個頭發短短、像個小男孩一樣的姑娘站在外面,她仔細辨認了一會兒五官,蓬勃年輕,是好看的,一雙清澈的大眼睛。
但是不認識。
姑娘嗓門巨大:“姐,是我,豆豆!發微信也不回,你倆起了嗎?”
陳見夏不敢相信,她沖進浴室,李燃已經聽見了,頂着泡沫腦袋一臉無奈:“她住我們隔壁,是你非要給她開一間的,別看我。”
她們坐在大堂沙發上等待李燃在前臺退房,豆豆跟她解釋,她自己去樓下吃過早餐了,這個酒店的早餐,“好——豐——盛!”
“服務員說十點半就結束了,我怕你倆吃不上,着急給你發微信,你不回,我就來敲門了。”
見夏不知道說什麽好,甚至不知道應該先問什麽——你的長頭發呢?你為什麽住在我們隔壁?我們怎麽加了微信?……
然而她問:“……好吃嗎,早餐?”
“好吃!怪不得酒店貴,貴有貴的道理!”
見夏回頭看了一眼,李燃一邊辦手續一邊打電話,不知道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
于是豆豆把她那邊記得的事情一件件講給見夏聽,竹筒倒豆子,聲音也脆生生的。那雙熟悉的大眼睛讓見夏也随着她的講述漸漸回憶起一些畫面。
舒家桐爸爸回來時,陳見夏猛抽了三個shot的龍舌蘭,拉着李燃和豆豆去跟“舒叔叔”道別。
舒家桐爸爸笑得像蛇在胳膊爬。
“你們走沒問題呀,高才生是新加坡的?那我要加一下你微信了,我自己女兒也準備去那邊讀書……”
李燃迅速截斷:“我拉群,她們可以在群裏交流,也可以單獨加,最直接。”
他們居然輕松逃脫了那間豪華包,走廊裏,見夏腳步虛浮,李燃在左邊扶着她,豆豆還緊緊挂在她右胳膊上。
陳見夏看着躲在自己身後眼巴巴的豆豆,誤會了,豆豆是想快點跑,見夏竟然說,剛才沒叫你,你也要加我嗎?
李燃當時便心道不妙,陳見夏肯定是醉大了。
車先把豆豆送到了她租住的地方,樓下是一家理發店,四周連路燈都沒有,黑黢黢的,玻璃門底下挂着一把大鎖,豆豆下車拍了很久,都沒人開門。
李燃等得不耐煩,說,我把你送回會所。
豆豆扒着窗玻璃瘋狂搖頭:“我今天不能回去,我以後也不回去了!”
李燃對她沒有流露出半點同情,冷笑:“你不是挺有主意的嗎?怕什麽?”
陳見夏晚上剛到會所時候看見的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就是豆豆,李燃勸她不要貪多那幾百塊,離姓舒的老板和他的場子遠點,“你已經開始招他煩了。”
豆豆怎麽都不肯,裝瘋賣傻地說,不怕,反正有你嘛!
聽到這裏,見夏問:“你們早就認識嗎?”
豆豆揉了揉頭毛:“嗯,我陪打桌球的時候,因為不會看人眼色,那個叫啥?得意忘形了,贏太多,把客人贏急眼了,要揍我,是燃哥幫了我。省城也不大,後來我去陪唱,他去找我們老板談事兒,我在走廊又碰見他了。你看,我這個頭發!”豆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就是他跟我說,叫陪玩的土炮都喜歡長頭發的,他說你去買頂假發,發發嗲,以後就不會挨揍了。”
“他給你的建議就是買頂假發?”
“很有用啊!立竿見影!”
豆豆看着文化水平不高,但非常熱愛用成語,還反問陳見夏:“要不然呢,他應該建議我啥啊?”
陳見夏這才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去讀書?去找份正經工作,去傳菜刷盤子?
“你家裏真的很困難?”
豆豆忽然露出了一個讓陳見夏驚異的表情,老練,冷漠,又厭倦。只在那張年輕的臉上閃過一瞬。
陳見夏問了一個豆豆的客人們最愛問的問題,他們摟着她,聽她講一個意料之中的故事,拍着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還是應該去做個正經工作,說着再用力捏兩把。
“燃哥沒跟你說嗎,我這種女生,就是又苦又懶。”
豆豆從面無表情又恢複天真爛漫嬉皮笑臉的樣子,但陳見夏已經分不清楚究竟哪張面孔才更接近真實的她。
“你喜歡他?”見夏問。
豆豆笑得更燦爛了:“姐你別逗了,你倆那麽好,我就是這段時間幫他擋一擋,他也順手幫我一把,互惠互利互幫互助,姐你別往心裏去,不對,我這破嘴,你不可能往心裏去,我算啥啊。”
陳見夏說對不起,是我問得太過分了。
豆豆像一只小動物,認真揣摩着見夏的神情,直到她确認,這不是來自“高才生”虛情假意的“禮貌”。
豆豆眼圈有點紅,說,喜歡……肯定是有點,我平時很熱愛閱讀的,一有時間我就閱讀小說,那、那我遇見他這種人,也會做白日夢,不犯法吧?
見夏搖頭,不犯法。
“姐,昨天謝謝你啊,怕我有危險,非要帶我住酒店,要不然,我都沒機會住這麽漂亮的地方。”
“又不是我給錢,慷他人之慨。”
豆豆有些迷惑,似乎在盤算是不是該翻詞典學習一些新成語了。
“但要不是你堅持,燃哥不會的,我不是第一次鬧這出了,記吃不記打,他不會管我的。我這種人——不是說我啊,我當然記你的好——我是說,像我這類人,不值得同情,千萬別做濫好人。你太沒有社會經驗了你知道嗎,昨晚上還說要跟我住一個房間,要換成我姐妹,你昨天包裏東西都讓人給順沒了!”
李燃走過來,對見夏說,我送你去醫院。PET-CT結果出來了吧?
陳見夏點頭,“早就出來了,沒擴散。”
“那我們就接着往下一步走吧,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李燃看了眼豆豆,“你自己能回家吧?”
豆豆點頭,真的像一粒小黃豆,蹦蹦跶跶的,強撐着一臉營業性質極強的燦爛笑容,嘴巴咧得比內心快樂。
她從沙發上背起包,忘拉拉鏈,假發掉出來,被随意地塞回去。李燃對她說,舒老板那邊你好自為之,我勸你最近別再去那家了,非要做,換個地方吧。
豆豆說知道啦,咚咚跑遠了,消失在旋轉門外。
去醫院的路上,陳見夏問,豆豆給我講的她家裏的事,到底有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啊?
李燃說我不知道,因為每次她講的都不一樣。
“但我知道她老家的确有個弟弟,來省城玩過,我見過。
“我爸的糾紛第一次開庭,我正煩呢,她說她弟弟來了,因為以前我幫她很多忙,她要弟弟請我吃飯感謝我。可能就是想表現自己弟弟人不錯吧。我正想散心,就去了。在商場地下一樓那種‘大食代’,說要請我吃麻辣燙。我到的時候,他倆正在那兒玩夾娃娃機,她弟弟請客,掃了七八遍碼,一個都沒夾出來。豆豆心疼了,不想讓她弟再花錢,她弟嘴巨他媽甜,說這是給我姐的,再試一百遍也一定夾一個出來。”
“還行啊。”
李燃哭笑不得:“你們當姐姐的是不是平時被壓榨太狠了,怎麽那麽容易滿足啊?”
“怎麽了?”
“她每個月打給她弟弟的錢,夠夾多少個娃娃了?那麽大個小夥子,也不上學,也不工作,來了一趟覺得省城好玩,現在就賴着不走了。昨天她死活要趕場子就是因為跟她弟吵架。她弟在打一個什麽頁游,每天充錢,但豆豆的工作是每天領現金的,她一個星期去一次ATM把現金存進卡裏。昨天微信錢包錢不夠,她弟弟急得火上房似的,一分鐘都不能等,她說自己上班在忙,讓他等等,然後跑來找我問能不能給她微信轉一點錢,她給我現金。”
李燃拍了一下方向盤,懊惱,“靠,光說話,走錯了,這兒要左轉……一會兒前面掉頭吧。”
“後來呢?”
“後來?就找我換現金這麽個工夫,那小子就打電話過來了,罵得她臉上當場挂不住了。她弟說,你上他媽什麽班啊?你是幹什麽的,真以為我不知道啊?——然後她就哭了,再然後你就來了。”
陳見夏用手指頭摳着窗玻璃上的一個小黑點,摳了很久,才意識到那個污點在玻璃外側。
“最後娃娃夾到了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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