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恩典
漁夫馬甲說有希望不如沒希望,并不是一句風涼話。陳見夏很快體會到了過山車一般的喜悲。
午飯後第三天,李燃接了個電話,告訴她,有希望。
廣州一個三十三歲的快遞員在出租屋煤氣中毒,搶救無效,AB型血,配型有望,成功了。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又接了電話。
快遞員未婚,父母雙亡,無法第一時間聯系到直系親屬,協調員說,沒有親屬簽字,沒可能摘,來不及了。
陳見夏很後悔自己沒讓媽媽回避,媽媽只聽到了第一個電話,歡天喜地告訴了爸爸,她沒攔住。
夕陽照進病房,陳見夏決定自己去和爸爸講。
一看到她進門的表情,見夏爸爸就明白了。他笑笑說,自己在科裏察言觀色一輩子了,什麽都不用說了。
“那就聊點別的吧。困嗎?”
“睡了一下午了。”
騙人。知道有希望之後,爸爸不可能睡得着。
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許多。
爸爸那個自己花錢卻假裝單位配車的科長退休前被查,咬了很多人,也包括不合規地生了兩個孩子的見夏爸爸,肝硬化來得是時候,給了她爸爸體面退休的理由。
還聊到了盧阿姨,女兒很争氣,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卻沒提帶她走,并且再也沒回來過。盧阿姨也生了一場病,摘了卵巢,忽然就老了,當初溫柔知性地說生男生女一個樣,後來竟也拉着見夏媽媽拉家常說早知道像你一樣就好了,還是得留一個在身邊,現在都不知道孩子是給誰養的。
也許當初她也不覺得生男生女一個樣,并沒有那麽知性,只是為了在見夏爸爸面前襯托自己不像鄭玉清一樣庸俗。
也許她只是變了,生活的苦痛改變每個人。
東拉西扯很久,爸爸忽然說,小夏,我知道你盡力了。
“我媽嘴太快,”陳見夏不想接這麽像蓋棺論定的話題,撒謊道,“其實之前就有好幾個肝源,這種消息每天都有,我只是這次沒瞞住她,你別當多大個事兒似的,說不定明天又有兩個消息,我都麻木了。”
爸爸仿佛相信了,但演得不太好。
“爸爸媽媽其實對你不太好。”
陳見夏終于不耐煩:“爸你有病啊?!”
“的确有病。這不正治呢麽。”
她幾乎沒聽到過自己爸爸開玩笑,先是愕然,然後才笑了。
這段時間對誰都不輕松,爸爸剛入院就抽了十四管血,抽動脈血的時候,陳見夏以為護士要殺人——針頭是直着紮進身體的,她看着,自己半邊身體吓麻了。
抽動脈血比靜脈血難的不是一點半點,找不準深度就等于白紮,實習護士沒有太多抽動脈血的練習機會,比病人和家屬表現得還緊張,紮進去一次,拔出來一點,找不對便重來,連紮五針,見夏爸爸疼得一腦門汗,還在犯公務員病,跟人家擺老同志架子,說,別緊張,別緊張。
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好,五針過後,護士也放棄了,幾乎是逃走的,跑去找護士長了。臨走前對陳見夏喊,你按住,把棉花按住!
按了整整十五分鐘。護士長來了,啪一針就準确抽出來了。陳見夏有些埋怨,說為什麽拿我爸練手,他快疼死了。
“都不想做被練手的,那他們怎麽長經驗,都指着我?”熱門三甲醫院的護士長脾氣都不好,直接把陳見夏怼得沒脾氣。如果她不是病人家屬,肯定也覺得護士長說得對,不給機會,實習護士要怎麽成長為新的護士長呢?
但輪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陳見夏盯着窗外血紅的夕陽發呆。短短時間裏發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會忽然陷入回憶。
一轉頭,爸爸身上抽動脈血留下的針眼還在,竟然結了一個疤。
“我這個病,純屬勞民傷財,你為什麽呢?把錢留着,投資,理財,在你工作的地方買房子。”
“買房子?”見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價嗎?知道上海購房資格嗎?而且我這點積蓄,已經錯過了,追不上漲幅了。”
陳見夏即便在最感傷的時刻,也保持着一絲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記仇的小孩,可以随時随地跟任何人複盤任何事。
“你要是真這麽想,當初就應該攔着我在省城給你們買房子——給小偉買婚房,應該這麽說。”
陳見夏爸爸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赧,他一直作為一個病人被保護,近幾天直接和見夏溝通、争吵、兵戎相見的也是鄭玉清,還沒怎麽見識過女兒的牙尖嘴利。
“你還是怨我們吧?那還這麽費心救我。”
“爸,你是想讓我安慰你,還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年輕了一些,“你這麽說,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為我說要傾家蕩産給你治的時候,你沒有拒絕。”
陳見夏仰頭,把眼淚逼回去。
“因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兒。我可以逃離家庭,可以找各種借口,巧言令色,裝傻,反正只要不回家,親戚朋友怎麽說我我聽不見。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這一個選擇。沒意識到沒聽見也就算了,我知道了,聽見了,我就肯定會選這條路。”
她倒寧肯她成長在豆豆那樣的家庭。再狠一點,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摻雜那麽多歡樂的回憶。
她記得在游樂場旋轉木馬前,爸爸躲清靜在長椅上坐着乘涼,媽媽一個人顧兩個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騎白馬,但搶的人太多了,鈴響了,時間緊迫,媽媽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說,趕緊自己找個小車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悶過後,發誓這輩子也不要跟爸爸媽媽講話、要離家出走、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之後,夕陽西下,他們又給姐弟倆各買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淩,陳見夏不愛吃巧克力脆皮,于是弟弟幫她全啃了,把裏面的奶油留給她,她又覺得,爸媽很愛她,弟弟也沒那麽煩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好開心啊。
還寫進了作文裏。
她有時候記得被媽媽當機立斷放棄掉的屈辱和恐懼,有時候記得夕陽下那支冰激淩的溫柔。
有時候記得爸媽因為機票太貴而找各種理由勸她不要回家,有時候記得他們轉眼就為了小偉的各種事漫天找關系撒錢,有時候又會在悶熱的長廊邊,寫着論文,哭着想家。
爸媽健康時候她躲着不回來,現在一個癌症一個神經紊亂,她千裏迢迢跑回來還債,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來還債,穩定許多年的工作泡湯,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務期中斷……好像她這輩子出生就是為了還清一些東西,再不情願也要不停地給。
陳見夏伏在李燃溫熱的胸口,和他講着自己混亂無序的過去,講着講着自己也覺得無趣,撐起身體去吻他,長發散落,蓋住他的臉。
李燃伸手輕輕将她推開一點點距離,見夏故意氣他,“沒力氣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亂七八糟的記憶裏。”他說。
“嗯?”
“以後再回憶起來,就是旋轉木馬、奶油冰激淩,還有稀裏糊塗跟我做愛。”
陳見夏跌坐在床上,茫然無措。
他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扇薄紗照進來。李燃也起身,雙手捧着她的臉,晃來晃去。
“小時候的事晃出去了嗎?”
“嗯。”
他這才回吻她,說,那你記清楚。
後面的事的确記得很清楚。
又過了兩天,晚上見夏正在一邊給爸爸喂飯一邊等媽媽來換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門,跟她說:“我有點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單據給你。”
陳見夏起身出門,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說,又有電話了。
“這次很巧,就在省城,飛回醫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見夏不想再空歡喜了,“确定了再說。”
“我已經等了大半天了。二十歲的男孩,過馬路時候經過大貨車死角,被剮倒了,頸椎斷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經判定腦死了。就算沒有腦死,也是高位截癱,聽大夫說,死了倒是解脫。”
見夏低着頭。若是平時閑聊,倒是能說句可惜,但她現在的立場,說什麽都不對。
她不敢承認,第一時間掠過腦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歲,更年輕,比之前三十三歲那個好。
惡心的念頭。
“家屬也在,協調員說,家境很差,本來孩子媽媽都答應了,要簽字了,”李燃兩根手指一撚,做了個手勢,“那個也……總之各個方面都談好了,男孩姐姐突然來了,說什麽也不同意。
“現在有兩個選擇,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點。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腦死的患者可以撐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點,協調員會再勸,但他們也經常遇到那種家屬。”
“哪種?”
“覺得是意外之財,人都死了還能賺點,坐地起價。”
李燃垂下眼睛,陳見夏本能覺得,他還有事瞞着自己。
“就這些?”
“這些已經很難判斷了。”
“就我的經濟實力,的确很難,要是那位舒老板,根本不擔心坐地起價什麽吧。”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那我就幫你了,救命的事情,有什麽好糾結的。”
李燃總是最了解她。
“是不是還有醒過來的可能性?你覺得我良心過不去。”
“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這麽讨論就沒盡頭了。你先想想,別急着做決定。我陪你待會兒。”
媽媽來交接,陳見夏回酒店,什麽也沒告訴她。
李燃洗完澡出來,正在擦頭發,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
黑暗中,陳見夏對着窗子,跪在窗簾縫隙露出的唯一一線月光下。
罪人般喃喃自語。
“見夏?”
陳見夏回頭,她沒有哭泣的意圖,只是眼淚不受控地往下淌,好像大腦和情感在各做各的事,互不幹擾。
“那個男孩,是豆豆的弟弟嗎?”
李燃沒有回答。
“我收到豆豆微信了。她朝我借錢。她說她弟弟被車撞了在ICU,每天費用很高,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騙子,還隔着小窗拍了照片。二十歲的男孩,被大卡車撞的,是嗎?”
“你沒跟她亂說吧?”李燃沖過來摁着她肩膀。
“我什麽都沒說,我沒回。”陳見夏喃喃道,“我什麽都沒回。”
協調員絕對不會告訴雙方家屬任何信息,這是基本原則。陳見夏和李燃誰也不會問。
“她也朝你借錢了吧?”陳見夏問,“你也懷疑,對不對?”
李燃沉默了一會兒,冷靜道:“你不了解這個姑娘,我也不了解,更不了解他們全家。她還說她媽媽死了,她媽媽不是出現了嗎?”
“嗯。”
“她借錢有可能是舍不得她弟弟,有可能是賭一把,多一天ICU的錢,能讓協調員出更高的價格。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嗯。”
“我知道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你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不知道,你不要——”
月光下的祈禱好像有了回音。
陳見夏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媽媽。
她接通,開了免提,一陣號啕從聽筒裏穿出來,在室內回蕩。
神回答了她的提問。
然後帶走了她的爸爸。
陳見夏,這道題不用回答了。
它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予她殘酷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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