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女人們

葬禮的時候小偉這個大孝子在告別廳迎來送往,抱着骨灰盒站在鄭玉清身邊。

葬禮不是儀式,是一個過程。程序實在太多了:在家中辦靈堂、點長明燈、折紙錢和金寶銀寶、開着家門迎接前來吊唁的親友、和每個來問“咋了”的親友講述老陳最後的日子……

這個過程能耗盡人的悲傷。

殡儀館是個很有趣的地方,陳見夏冷眼看着,包括悲痛的媽媽鄭玉清在內,參與一道道流程的人都在不斷切換情緒:遺體告別的時候號啕,站在外面等待火化時候聊八卦,偶爾聊到興奮處笑幾聲,骨灰出來了,裝盒再次告別,大家一轉頭湧進小告別廳,再次無縫哭泣。

他們哭是真的,等待時的無聊和笑容也是真的。

陳見夏一滴淚都沒有掉,也是真的。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後成了抱着胳膊站在外圍的那個奇怪的國外回來的女兒。

果然沒感情,孩子還是不能放出去,有出息有什麽意義,死了還是得兒子打幡兒。

在告別廳裏,見夏看着被鮮花圍繞的爸爸,覺得這個人被化妝化得認不出來,像不得不出席的道具。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爽快解氣,每一個對着她竊竊私語的人,都被她瞪了。

盧阿姨也出現了。遠沒有爸爸形容的那麽憔悴,看來他也沒少誇張,只是再沒機會知道他為什麽那麽說。

只有直系親屬有資格看着遺體被推進火化爐。當那個陌生的道具被推進去的一瞬間,陳見夏忽然崩潰了。

默默地,一言不發地,明白了什麽叫作失去。

據說殡儀館已經改造過很多次,曾經見過許多小型“文明祭掃爐”,現在也都拆除了,只有從入門到主告別廳的步道一直沒變過。見夏覺得熟悉,但好像什麽變了,想了很久,發現是灌木變了。

曾經李燃說,淨瞎種,海桐種在這麽冷的地方,會死的。

果然都死了,換成別的了。

她用長長的黑色羽絨服包裹起自己。海桐死了,她也接到了公司的電話,Frank給她最後的機會是,可以讓她回新加坡,依然做後臺數據,降薪三分之一。

Simon說這是他争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Frank相信她是無辜的,但不能不承擔責任。

“你至少有了過渡的時間,反而比留在上海要好,先回去,再考慮要不要跳去別處。”

回去?

回縣一中,回振華,回省城,回上海,回新加坡。

都不是她的歸處。

葬禮結束後,她給李燃打過電話,李燃當時挂掉了,後來給她回短信,說在忙庭外調解。

她文字回複,你幫我這麽多,你的事我卻幫不了忙。

李燃說,放什麽屁呢。

鄭玉清神經衰弱的問題越來越嚴重。陳見夏陪她看過一次省中醫醫院的神經內科,在走廊裏等待叫號的時候被吓到了,相比之下肝膽外科簡直是天堂——有個家屬過來搭話,問陳見夏是幾號,能不能跟她換號,因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兒子了。

她兒子正在一旁抽打自己的頭。女人說,他頭疼得受不了,查不出什麽毛病,自己打自己都沒有神經痛難受。

看病歸來,見夏問媽媽,你每天晚飯後冒汗,到底是疼還是什麽感覺?心慌?焦慮?腿不寧綜合征?

鄭玉清哼了一聲,露出了Betty式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有工夫關心你媽了?

陳見夏把托運行李箱和登機箱都從房間拎出來,說:“我早就關心過,每次你的說法都不一樣,而且你有更想說的事。我一問你,你就趕緊抓住機會開始講別的,小偉想要房子,兒媳婦你不滿意,家裏沒輛車,大輝哥孩子都上早教班了小偉還沒成家……你自己都不關心自己的情況,我也不會一直追着問。”

“你哪次管過我了?!”鄭玉清看見陳見夏收行李,慌了,把正在擦電視櫃的抹布往地上一摔,“你要走?”

“跟你說過,頭七一過,後天我就飛上海,你又不記得了,”見夏溫溫柔柔的,“媽,你沒想過嗎,我一直不上班,靠什麽賺錢呀?”

“你不是跟李燃好了嗎?他家有的是錢。”

鄭玉清把抹布又撿起來,揉了揉,緩和了語氣:“跟媽說說,你爸的事,不全是他出錢出力嗎?”

陳見夏一時熱血上腦,但忍住了,她調動了工作大腦,循循善誘:“媽,你之前怎麽不問?”

鄭玉清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看女兒乖巧了些,她往沙發上一坐,嘆氣:“咱們家的條件,沒想往上攀,我又不是賣女兒。你姑姑同事家孩子,談了個有錢的,談的時候到處說,耀武揚威的,肚子都搞大了兩次,最後沒成,知道的人全都看笑話。”

陳見夏也坐下,繼續溫柔問道:“你是幫我觀察他,怕他就是玩你女兒?”

“說什麽呢,嘴裏不幹不淨的!”

見夏再次忍耐:“就是那個意思,我錯了。所以你怕他辜負我?”

“還不是為你好。”

見夏點點頭,“我爸的事,都是我自己出的錢,天津的費用一分錢都不能走醫保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你就嘴硬吧,”鄭玉清語氣有點勉強,但透露出謎之希冀,“不過硬氣點好,人得先自己硬氣起來,尤其是女孩,一不能嘴饞,二不能心饞。只要把這兩點立住了——他難道還真能讓你出錢啊?!”

又不能心饞又要錢?見夏心中大笑。還沒問完。

陳見夏說:“媽,你是不是記得他?他和他家裏害我差點被振華退學。”

鄭玉清臉上的表情更微妙了,像提及了什麽髒東西,這髒東西卻十全大補,捏着鼻子也得往下吞。

她在沙發上盤起一條腿,兩手攏住,白了陳見夏一眼,像個關心疼惜女兒卻又恨鐵不成鋼的、真正的母親。

“過去的不提了。你小,吃了他的虧,我有什麽辦法。以後……”

“我吃什麽虧了?”

見夏媽媽不知道究竟是敏銳還是遲鈍,她終于發現女兒綿裏藏針的樣子不對勁。

“有臉問?”

“這不正問着嗎?”

“他媽當初怎麽欺負我們娘倆的我還記着呢!你當時給我丢多大的人啊,周圍你爸同事、你二嬸你姑姑陸陸續續都打聽出來了,人家問你是不是被搞大肚子了讓振華給退學了,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确實跟人家去開房,我都不知道我怎麽教出你這麽個……”

“現在含蓄了?”見夏說,“以前你都直接說我在省城學野了,長大要去做雞的。”

鄭玉清沒想到從一向文靜的女兒嘴裏聽到這種話,怔住了。

“而且要不是你嘴巴大,縣裏到底有多少人考上振華了,消息這麽靈通?你哭天搶地地到處訴苦,我爸攔都攔不住,我還沒忘呢。非要把我關在屋裏問我是不是處女,要給我檢查檢查——我也沒忘。”

陳見夏從行李箱角落拎出一只半透明的整理袋,拉開拉鏈抖了幾下,裏面的東西噼裏啪啦掉在客廳锃亮的大理石地磚上。

“都是我去酒店開房攢的梳子,要不要我一個一個給你講來歷?”

陳見夏有特別瘋的一面,鄭玉清在她十八歲時候見識過了。

她汗涔涔地問:“你到底要怎麽樣?”

陳見夏發了兩條微信在他們四口之家的家庭群裏,一條是醫保墊付延後賠保的總費用,一條是純自費的花銷明細和總費用。

“我後天才走,明天還有一天時間慢慢算賬,這些都是我自己花的,小偉回來後,我們兩個一人一半。他可以用葬禮禮金抵。”

“陳見夏,翻舊賬是為了這個啊,你在這兒等着我呢?惦記禮金呢?”

“沒等你,是讓他出,這是我跟小偉之間的事,只要你不在中間替他擋着就行了。”

“陳見夏!別以為你有點本事了、找個靠山了就能跟你媽搞清算那套了!你那個靠山就是跟你玩玩,你當你媽傻、沒見過世面?現在有錢人精得很,他那個媽什麽死德行、說的每一句話我現在都記得。有錢的都找門當戶對的,晃晃錢袋子就讓你自己貼上去了!你爸的病,他給你出一分錢了嗎?給了你會回家朝我要?”

所以當時在天津怎麽不把他轟走,怎麽不攔着女兒“跳火坑”“往上貼”?十分鐘之前,她還覺得李燃出了錢,現在是徹底死心了嗎?

見夏心念百轉,決定将這段咽下去。

将将能聯結的母女情,早就千瘡百孔破陋不堪,再捋就要斷了。

“聊過的事別往回繞車轱辘了,我說了,錢是我自己出的,沒有要別人幫忙。”

“你要人家也得樂意給啊!人家玩你呢!”

“對,”見夏麻木地微笑,“人家玩我,不給錢。所以結論還是,都是我出的,現在我要找小偉,讓他出一半,我們做子女的自己商量,你能不能不攪和了?”

怎麽能不攪和呢?禮金都在鄭玉清自己手裏攥着,陳見夏打回來的錢一直也都是存在她存折上的,雖然未來肯定都是小偉的,但這次老伴兒病倒,兒子未來兒媳如此指望不上,讓她多少有些慌,她打定主意要把錢攥更緊點。

小偉只是心裏沒數,有點敗家,但很親她,不用防着,兒媳婦是一定要防的,不怕一萬怕萬一,萬一結了兩年要離呢?萬一兒媳婦存了心思倒貼娘家呢?萬一她也跟老陳一樣躺進醫院呢?小兩口又有了孩子,他們會不會跟陳見夏一樣瘋狗似的掏出錢說用最好的辦法治?

鄭玉清心裏有答案。

千頭萬緒讓她又渾身冷汗涔涔,想吐,又吐不出來,一言不發躺在了沙發上喘粗氣。

“正好飯後二十分鐘,可以了。”陳見夏把抽屜裏的藥瓶一一拿出來,按醫囑劑量給她配好,“我去把窗子打開透透氣,你自己倒水,吃藥。”

鄭玉清心率漸漸降下去,斜眼瞄着客廳角落專心整理行李箱的女兒。陳見夏冷靜地将滿地的梳子重新收回整理袋,放進箱子角落,面色如常,好像那些瘆人的酒店梳子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鄭玉清松了口氣,至少這把混過去了。她本來是想跟她好好聊聊李燃,哄高興了,趁見夏在家,把這房子的名也更成鄭玉清自己的。現在不敢提了,以後吧。

這個祖宗現在還是別待在家裏了,趕緊走吧。

陳見夏這時候忽然又講話了,鄭玉清心率又上去了。

“媽。”

她不敢答應,假裝還在頭暈。

“你不覺得荒謬嗎?我把單子發到群裏,小偉到現在都沒反應。小時候,我跟他打得天翻地覆,我爸當和事佬,煩了就裝看不見,就你護着他,所以我恨你。這個家裏兩個男的,一個躲清淨一個占便宜,是你跟我吵;現在一個不在人世了,一個不在家,還是你跟我吵。永遠都是我們兩個吵架。”

鄭玉清用手捂住臉,哭了。

第二天白天,陳見夏正在睡懶覺,忽然聽見客廳裏的争吵。

她本想忽略,無奈越吵聲音越大,只能出去看個究竟,發現郎羽菲眼淚汪汪站在一邊,是鄭玉清和小偉在吵架。

稀奇。

“這個軟件兒我就是下不下來,群裏別人都下了!”

“你自己不記得apple密碼我有什麽辦法?”

“啥po?不是你給我整的嗎?”

“你去店裏人家幫你注冊的,不是我!”

陳見夏問郎羽菲怎麽回事。

小偉永遠在用最新款的手機,買了iPhone7就把iPhone6淘汰給了鄭玉清,即便是淘汰下來的,也超過她身邊九成的親戚朋友了,本來是喜滋滋的事,小偉不想她用自己的蘋果商店賬號密碼,給她把手機恢複原廠設置了,讓她自己注冊一個。

可能是因為正在熱戀中,小偉直接打發她去了老街上新開的一家具備蘋果授權資質的數碼店。店員比親兒子還熱情體貼,手把手教她,幫她注冊了賬號密碼,下了一堆App,鄭玉清被忽悠了,買了一張299元的VIP服務卡。

店員說,有這卡,以後手機只要有用不明白的,你就來,我們給你弄。

她當時還特意給小偉打電話,問是不是騙錢,小偉不知道在忙什麽,不耐煩地說,沒事,你就辦!你跟我爸不是老鼓搗不明白手機嗎,你倆以後都能用!

陳見夏聽得想翻白眼,她當初是不是往家裏打錢打太多了?

上午鄭玉清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去了老街,店員牛×烘烘,翻臉不認人,問她怎麽沒帶那張卡。

“說報手機號就行了。”

“沒卡不行。你回去拿卡吧。”

鄭玉清又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回來,回來的一路沒有空座,她越想越氣,知道自己被耍了,但這半年來她記性越來越差,怎麽都找不到那張破會員卡,決定不去受那個鬼氣,一定要讓小偉給她設置。

小偉正帶郎羽菲聯機打游戲,兩人都戴着耳機,鄭玉清第一次喊,他沒聽見。她一下子脾氣上來了,不知道是病情的緣故,還是忽然感到失去了見夏爸爸這個依靠,心裏發空,她拎着拖把沖過去,把茶幾上的東西統統掃到了地上。

小偉學業不成事業不成,鄭玉清也只是埋怨他幾句,他甚至可以頂嘴。

沒見過這種陣仗,傻眼了。

郎羽菲輕聲對見夏說,姐姐,是不是……阿姨是不是生我的氣?叔叔生病我也沒去照顧,什麽忙都沒幫上。

婆媳猜忌鏈居然這麽早就形成了。見夏無奈。

“操辦葬禮那麽多瑣碎的事不都你忙前忙後的,我爸的事,誰也沒想到會那麽快,別多想了。”見夏說,“你站這兒也尴尬,要不先走吧,我勸勸。”

郎羽菲如蒙大赦,悄悄離開了。

或許郎羽菲說的是對的,鄭玉清有一部分是在給未來兒媳下馬威,讓她知道這個家誰是女主人,這個傻兒子得聽誰使喚。陳見夏懶得多想了,她決定回去睡覺。

也不知道母子倆怎麽吵的,又是怎麽和好的,下午小偉開車,陳見夏跟着他們一起去市區,原本爸爸去世後就有一些需要公證的手續要辦,順便去老街數碼店幫她媽媽讨公道。

一家三口一起出現還是挺唬人的,小偉天然就有“社會人”的樣子,高仿大牌皮帶和小皮衣一穿,店員自動矮了三分。

鄭玉清看兒子的眼神又滿是慈愛了。陳見夏忽然心理平衡了。

的确有許多事,是小偉光靠他的存在就能夠完成,她就算豁出去撒潑打滾也得不到的,不管是缺德店員的尊重,還是鄭玉清的愛。

她早就該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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