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這麽多年

第二年十月,小偉的婚禮陳見夏沒參加。她在國立大學讀MBA,沒趕上。

作為補償,陳見夏叫媽媽和弟弟弟媳到新加坡過元旦。最終小偉和郎羽菲沒走成,因為郎羽菲懷孕了。

見夏以為鄭玉清也不會來了,她一定要照顧弟媳的——沒想到鄭玉清說,他們愛去不去,我要去。

陳見夏等着鄭玉清出關,隐隐擔心,她會不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卡住,飛機上會不會犯病,給她辦了國際漫游,為什麽不回微信,她不會為了省錢把流量關了吧……

等到鄭玉清頂着一頭羊毛卷、戴着遮陽帽小墨鏡出現,她才松口氣,然後感到頭痛。提前頭痛。

鄭玉清見到她便開始描述自己下飛機後的見聞,樟宜機場的地毯怎麽那麽多、的确比省城的豪華、那麽多商店、但這機場好老啊、熱帶真厲害啊機場裏就那麽多植物……

她們在室內的出租車通道口排隊,旁邊正是一座小型雨林植物牆,鄭玉清一定要在牆前面照相,無論見夏怎麽勸她。

“走出機場,到處都是棕榈樹。”

鄭玉清不聽。見夏拍了好多張,鄭玉清怎麽都不滿意,最後說,你就是不用心,拉倒,我自己修。

陳見夏說,嗯,自己修吧,能把腿拉兩米長。

她一回頭,看到電子廣告牆上閃過一句廣告語,沒看清,好像是“There is a bridge between hope and…”

陳見夏好奇,and什麽?fear?despair?reality?

沒機會知道了,排到她們了。上車後鄭玉清對陳見夏說,我還以為新加坡多幹淨呢,馬路上挺幹淨的,這車裏怎麽還是有股馊抹布味兒?

陳見夏說,媽,這裏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聽得懂中文。

鄭玉清誇張地嗅了嗅自己的白色紗綢上衣,說,啊呀,不怪人家,是我自己出汗了!

陳見夏忍着笑,眼見司機輕輕松松把車速飙到了90。

她們去了很多地方。

鄭玉清覺得現代藝術博物館沒什麽意思,那些裝模作樣的餐廳也讓人不舒服,還是大排檔好吃。鄭玉清也喜歡陳見夏上學時候最愛喝的“酸汁甘蔗水”,那家大排檔是新加坡最有名的大排檔之一,曾經是貧民食堂,旁邊立着個金屬牌寫了簡介。

鄭玉清指着說:“建于1987年,小夏,是你出生那年呀!”

鄭玉清覺得夜間動物園也好玩,大象、豹子都好看,新加坡人膽兒真大啊,那麽輛沒遮沒擋的小車,就敢開得離動物那麽近,吓都吓死了。

三十分鐘車程後下車自由游覽,她們在蝙蝠園外面碰見了德國人一家四口,父母和姐弟。蝙蝠園在紅樹林小屋裏,為了尊重動物的習性,周圍幾乎沒有燈,見夏知道穿過三道鐵門簾,裏面就是一籠子的蝙蝠,于是止步了,德國一家也止步了,只有膽兒肥的小男孩和看不懂英文的鄭玉清還在一層一層掀開門簾往裏面走。

“媽,裏面是蝙蝠。”

鄭玉清不解:“蝙蝠咋了,家裏也不是沒有,晚上還會吱兒吱兒叫呢。”

“好像是挺大的那種,而且,裏面特別多。這裏英文寫了,小心謹慎,它們可能會一起往你這邊飛,呼你一臉。”

鄭玉清一個急轉身就往外跑,小男孩沒想到會被這個中國阿姨、最後的戰友背叛,哇的一聲哭着一起跑回來。德國一家哈哈哈哈笑,鄭玉清也聽不懂他們嗚嚕嗚嚕地在說什麽,但跟着一起笑。

“老外還挺有意思的。”鄭玉清說。

走出紅樹林,鄭玉清看着路牌說,我要去上廁所。

“上大號?”

“咋,不行啊?”

“你讓我站在夜間動物園裏等你上大號?現在半夜十一點三十五,你是被蝙蝠吓出來的嗎?”

鄭玉清臉紅了,說,小兔崽子,白養你了。

是她對陳見夏講過的一萬句白養你了裏面最溫柔的一次。

晴朗的白天,鄭玉清在聖淘沙說,小夏,這是媽媽第一次見到大海。

陳見夏說,你開玩笑吧?

“真的啊,這玩意兒我騙你幹什麽?——照片兒肯定看過,電視上也看過,我又不是說不認識這是啥,是大海呗。”

“但你第一次見真的海?”

“啊,對啊。”

陳見夏鼻酸,說,那要不要拍照啊?我給你拍個夠,你說怎麽拍就怎麽拍。

鄭玉清很開心,還把紗巾舉起來散在風裏,讓陳見夏給她拍得“飄逸點”。

鄭玉清是在回省城一個星期後去世的。

中間的一個星期,她發足了朋友圈,都是陳見夏幫她P的,朋友圈封面也換成了她最滿意的一張在海邊舉着紗巾的照片,頭像是坐在夜間動物園的游覽車上借着夜燈拍的側影,簽名檔換成了“享受人生,遇見最美麗的自己”。

小偉說早上她沒起床做早飯,九點鐘去叫她的時候已經叫不醒了,大夫說是心源性猝死,睡夢中過去的,應該沒什麽痛苦。

和爸爸的葬禮不一樣,這一次陳見夏哭得無法自控。二嬸一手牽着上小學的孫子,一邊扶着見夏說,到底還是母女連心。

陳見夏在心裏說,才不是,我恨死她了。

按照家鄉的規矩,懷孕的弟媳不能來陰氣太重的地方,陳見夏和弟弟一起請親友吃了午席,弟弟說,咱媽回來一直念叨一件事,但她自己也沒想到突然……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真這麽想,還是随口一說。

“說什麽了?”

“她說想把骨灰撒海裏,一見到大海,就喜歡上了,說熱帶的海綠汪汪的。”

小偉哽咽:“姐,要不要照她的意思辦?”

“我哪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不懂她。”

陳見夏仰起頭,沒有用,眼淚還是順着眼角淌下來。

“一半一半吧,一半我帶走,送她去大海。”

陳見夏帶着她媽媽的骨灰坐了頭等艙,李燃陪在她身邊。

她從小就朝爸媽要公平。

給爸爸花了那麽多錢,媽媽卻忽然就走了,所以,鄭玉清女士也應該得到一點公平。他們或許永遠都改不了了,那就從她這裏開始改變。

機票陳見夏堅持自己出錢。和她爸爸治病的時候一樣,這種事李燃從來不與她争,他知道她小時候有多麽缺錢,也知道陳見夏在用錢來表達愛。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不曾被好好愛過,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坦然愛人,只要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方式,他永遠支持她。

起飛時候見夏會說,媽媽,起飛了。空姐送來香槟,她說,你沒喝過香槟吧,酸溜溜的,其實不好喝。

李燃沒有打斷她的碎碎念,只在見夏掉眼淚的時候幫她擦一擦,輕輕地親她的額角。

陳見夏說,其實,上一次我不是純粹盡孝,只是因為跨年,你去澳門辦事,我一個人無聊,所以突發奇想讓她來的。

“有時候我想,雖然動機不純,但幸虧她來了。我們玩得很開心,好像從小到大都沒這麽親密過。”

見夏笑:“有時候又想,要不是折騰她坐了那麽久的飛機,熱帶寒帶地折騰,或許她就不會……”

李燃陪着她去了很多旅游景點。

陳見夏說,上次來得匆忙,總覺得以後還有機會,走馬觀花去了一些大衆景點,結果還沒走完。她心髒不好,沒去過環球影城,我想帶她去水族館。金沙酒店也沒去,頂樓那個最熱門的無邊泳池被網紅占滿了,我預約不上,只想着去旁邊的酒吧碰碰運氣,反正側面也能看到泳池和海灣。但她一看見酒店樓下紙醉金迷的商場就慌了,說什麽都不肯上樓。哦,還有夜間動物園,她超級喜歡夜間動物園,說有機會還要再去,我帶她再去一次吧?

“撒進大海裏,就真的見不到了。讓我再留她一會兒。從小我們就很少一起出門,每次都因為弟弟吵架。”

“好,不着急,不着急,”李燃緊緊抱着她,“我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

他們還沒趕到金沙酒店,就被四點鐘準時的大雨拍在了小路上,狼狽極了,旁邊是修路的建築工地,只有一小塊遮雨棚,容納兩個人。

新加坡的雨從不暧昧。下午四點左右,瀑布一樣從天上直接往下潑,下二十分鐘準時收工,這個國家的大自然也格外守規矩,沒有差池,絕無意外。

“我以前在金沙的樓上也遇到過這個時間的大雨,非常美的雨雲,你能很清楚地看到它陰沉沉地,滾滾而來,只比你站的位置高一點點,只有那麽一小塊範圍,從一邊飄到另一邊,像準時上班準時下班的高空灑水車。”見夏說。

“現在也是,”李燃說,“很漂亮啊,你看,那邊有太陽,那邊有晚霞,隔三條街馬路都是幹的,就咱們腦袋上有雨,丫是不是專門來淋我們的?”

下着雨,兩個人無處可去,只能絮絮聊天。

李燃說,最近還是一樣忙,而且越來越忙了,他搞砸了好幾件事,也辦成了好幾件事,晚上慢慢說。

“我可能要去吉隆坡待三個月做項目,”見夏說,“做完這個,打算回國了。哦,我現在有資格申請組屋了,但不知道要排隊排多久,先等着吧,有沒有都無所謂。”

“那你回來還是我去吉隆坡找你?”

“随便啊,”陳見夏看着夕陽下燦爛的雨,“我還挺想那尊小天使的。我去找你吧。”

他們在環球影城坐了過山車,鄭玉清心髒不好,神經紊亂,平時是絕對玩不了這個的,但偶爾也會說,很想試試看。

她就帶她試試看。

過山車閘門旁邊貼着的“注意事項”:高血壓不行、心髒病不行、高度近視不行、一米四以下不行……

“你說,這種免責條款,意思就是死了我不管的,到底是負責任還是終極的不負責任?”

“反正你挺愛說免責條款的,什麽事都先考慮免責,相聚之前就想着散場,挺掃興的。”李燃吐槽。

陳見夏沒有否認。

環球影城旁邊就是巨大的水族館,他們一起進門,逛了太久,不小心走散了。

水族館為了照顧兩側水族箱的燈光效果,走廊很暗,在通往最大的深海區主通道右邊,有個很不起眼的小指示牌寫着“紅海”,陳見夏不知怎麽就轉進去了,穿過一段完全黑暗的安全通道,差點被臺階絆倒,堪堪護住了懷中的骨灰瓶。

掀開遮光簾,一片安靜,好像被遺忘的角落,漫天漫地的燈塔水母在陳見夏面前舒展開來,美得像一場夢。

她徹底失語,走過去,将額頭輕輕抵在玻璃壁上。

傳說燈塔水母有還童的本事,神秘地疊代重生,不老不死。但短暫的人類也能昭顯自己的力量,一代又一代,将“永恒”困進水族箱。

本以為這裏只有她自己,一轉身,看見一個小女孩坐在地上背對着水母哭泣,抽抽噎噎。

陳見夏坐在她旁邊,問,你怎麽了?

小女孩半中半英地解釋:“他們不耐煩,我看小醜魚,他們也跺腳讓我快走,看海龜,他們也跺腳讓我差不多快走,我看水母看入迷,回頭他們不見了,迷路了。”

“我也迷路了,和愛人走散了。”見夏說,“你害怕還是生氣?”

“嗯?”

“害怕的話,我就帶你去服務臺,讓他們呼叫你的爸爸媽媽來找你。生氣的話……我陪你生一會兒氣。”

小女孩哭得更厲害了,說,我要生氣。

陳見夏陪她坐了很久。

中途李燃給她發短信,說,我在深海區看臺那兒等你,有講解員,講得還挺好聽的,但沒人聽。

“她講完了就提問,全場都在玩手機,就我和仨小學生搶答,那仨小學生還作弊,拿手機偷偷查,我都是自己聽講解記下來的!”

因為你才是小學生。

陳見夏氣笑了。

她溫柔地等着小女孩哭完,小女孩也拿出兒童手機,說,我去找我爸爸媽媽了。

“原諒他們了?”

小女孩搖搖頭,“沒有。我會一直記得。只是現在不生氣了。”陳見夏回頭望着燈塔水母,不知道被困在這裏的永恒到底有什麽意思。人類也有自己疊代的方式。

她撫摸着骨灰瓶,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聽見。

陳見夏笑笑,說:“那就一直記得吧。沒關系的。”

“你不是也走丢了嗎?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見夏誠實地說。

“但是沒關系。我知道他在哪裏等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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