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立夏之後, 天氣逐漸炎熱,江南接連幾場大雨, 空氣更是潮濕悶熱不堪。

等到芒種一過, 各家各戶都換上了涼席,炎炎夏日正式到來。

胭脂洗漱過後只稍微在院中走了幾步, 便覺身上又出了一層汗。

傍晚時,天空便已陰雲密布,然而天黑好長一段時間, 大雨一直不曾落下。

院中暑氣未消, 悶得人心口發慌。胭脂看了看沒有一絲亮光的夜空, 小臉皺成一團。

天氣變熱以後, 胭脂開始煩惱起一件事來。

暖床暖床,太冷了才需要暖床,可現在天那麽熱,沈掌櫃還需要她暖床嗎?

這原本只是胭脂腦中一個隐隐約約的念頭,因為沈錯一直沒提這件事,她也沒有主動提及。

可最近幾日,胭脂逐漸意識到, 現在已經不是她在給沈錯暖床, 而是恰好相反。

每一日醒來, 她都發現自己扒着沈錯的身體, 從沈錯身上汲取涼意。

雖然沈錯并未說什麽, 但胭脂還是覺得自己太膽大妄為。

“唉……”

胭脂站在門口望天, 心中有些忐忑與猶豫。

就算沈掌櫃沒說, 但任誰也不會喜歡那麽熱的天氣還被一個黏糊糊火爐抱着吧?

雖然沈錯的卧房已經是宅院裏最涼爽的房間,但胭脂每天醒來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在晚間出了不少汗水。

為什麽沈掌櫃身上總是清爽幹淨,無論天氣再怎麽炎熱,都不會大汗淋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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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胭脂無比煩惱之際,房門忽然「咿呀」一聲從裏頭打開了。

沈錯探出半個身子,皺着眉道:“你為什麽在外頭站那麽久?馬上就要下雨了,快點進來。”

胭脂連忙答應,跟在沈錯身後進了屋。

屋裏比外頭涼爽一些,由水車驅動的七輪扇正呼呼地扇着風,床邊的冰鑒半開着蓋子,裏頭正向外散發出一絲涼意。

沈錯穿着極其輕薄的蠶絲紗衣,纖瘦曼妙的身軀在燭光下若隐若現。

胭脂雖然曾與沈錯一同沐浴,但仍不敢直視這樣的沈錯。

“呆站着做什麽?還不快過來?”

沈錯坐在床邊,手中輕輕搖着一把絲制的團扇,烏黑的長發只用一把簪子絞在腦後,露出從脖頸到胸前大片的肌膚,在燭光下白得映人。

胭脂的臉莫名熱了起來,慢吞吞走到床邊。沈錯把扇子遞給她,理所當然地道:“快幫我扇一扇,好熱的天。”

沈錯身體清涼,不意味着她不怕熱,而且她最讨厭出汗,天冷的時候扇子舞得飛起,真到了天熱的時候,連動也不想動。

沈錯當初挑選這套宅邸,正是看中了它臨水且自帶水車這一點。

夏日不僅能用七輪扇,還能改建涼屋,雖然不及她過往住的含涼殿,但也能湊合着對付了。

胭脂拿着團扇跪到沈錯身邊,一邊幫她打扇子,一邊與她說話。

雜貨鋪生意越來越好,胭脂也越來越忙碌,但她還是努力抽空讀書,利用睡前這一小段時間向沈錯讨教。

或許是因為從小苦過來,胭脂對這樣充實的生活适應得十分良好,每天總是精神飽滿,還長高長胖長白了不少。

現在無論是誰看胭脂,都不會認為半年以前她還是個生活在鄉下,三餐吃不飽、可憐又瘦弱的小村姑。

“春桃等人已經學會算數和使用算盤了嗎?”沈錯解答完胭脂的疑惑,又将舊事重提,“這都好幾個月了,難道三人還不能獨當一面嗎?”

王二當了好幾年跑堂夥計,記性和簡單的算數都沒得說,就是遇到較大的數額,較多的東西時,算得會慢一些。

春桃和曾鐵兩人這幾個月基本都是在記貨品和價格,在算數方面比較薄弱。

雜貨鋪現在要完全離開胭脂是不可能的,不忙時三人也能應付,但遇到休沐日還得胭脂在外頭坐鎮。

“其實這幾日都是王哥負責收錢,我只在一旁幫幫忙,春桃姐姐和曾哥也已記住了大部分貨物和價格,我相信再過不久他們就能負責店裏的事務了。”

沈錯往床上一躺,哼哼道:“他們學得也忒慢了,你當初不到半個月就學會了。”

胭脂膝行兩步,坐到沈錯身側,為她繼續搖扇子。

“當初是沈掌櫃親自教授我,還為我畫圖文,教我識字。

如今店裏忙碌,我教得也不好,他們自然學得慢一些。”

沈錯想了想,接受了這個說法。

“也是……不過可要他們抓緊了,你總不能天天在店鋪裏待着,還要不要讀書,要不要習武了?”

胭脂其實對掙錢很有興致,況且當初沈錯招她就是為了讓她當夥計,倒不覺得現在有什麽問題。

只是整日在店鋪中,難免就冷落的沈錯,而且她也确實很想多點時間看書。

至于練武……她只能說實在沒這方面的天分,虎子在沈丁的指點之下都練得比她好些,現在已懂一點兒呼吸吐納之法,她記全了穴位圖,卻怎麽都做不到氣沉丹田,直把沈錯氣個半死。

“我知道了,再有一旬應該可以。”

沈錯聽到個确切的數字,滿意了不少,伸手一壓團扇:“好了,不用扇了。”

她說着便伸手要拉胭脂,胭脂幫她扇扇子時出了一些汗。

此時被沈錯清涼的手指一碰,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

沈錯一愣,疑惑又不快地道:“怎麽了?”

胭脂聽出了她的不開心,連忙解釋道:“身上又出了些汗,我再去擦擦身子。”

沈錯講究得很,貼身的衣物稍微沾了些汗漬便要換洗,以為胭脂也與自己一樣,便道:“水盆裏有水,你擦一擦吧。”

“這……我、我還是去浴房擦吧。”

在房間裏擦身體,意味着要在沈錯面前脫衣服,胭脂實在是做不出來。

“怎的這麽麻煩?外頭馬上就要下雨了,你出去擦完淋雨回來嗎?”

今晚必是一場大雨,抄手游廊可擋不住這瓢潑的雨水。

“可我怕在這裏擦不幹淨,我出了不少汗,要是有汗味……”

沈錯對胭脂其他地方都挺滿意的,就是看不慣她有時候的扭扭捏捏。

“我聞聞,哪有什麽汗味?”沈錯坐起身抓過胭脂,湊到她脖間聞了一聞,疑惑道,“奇怪,你剛才吃酥山了嗎?”

酥山是一種以動物奶為原料,加上蜂蜜、水果等佐料制作的冰飲,奶香濃郁、酸甜可口,十分适合夏季食用。

天氣漸熱以後,沈錯便命廚娘制備冰酪和酥山。她肯花錢,家中供冰不斷,這些冰飲便也沒斷過。

當然,無論是冰酪和酥山都是專供沈錯食用的,下人們能借光喝點冰鎮酸梅湯便已心滿意足。

胭脂一直謹守本分,便是沈錯要她吃,她都得猶豫再三。

更何況沈錯還根本沒想到這一茬,她哪可能吃過什麽酥山呢?

“沒、沒有,哎呀,沈掌櫃……”沈錯湊到她脖子間一頓亂嗅,發絲搔得胭脂滿臉癢意,又不敢亂動,只能小手抵着沈錯的肩頭,連聲道,“我沒吃,真的、真的……”

沈錯聞了一會兒,終于放開了她,奇怪道:“那你是喝牛乳了?為什麽身上一股奶香味?”

胭脂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有,我也沒喝牛乳。”

沈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胭脂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趁機道:“沈掌櫃,那我去擦身子了,您要是困了便先睡下吧。”

她說着便利索地下了床,趿着鞋就想往外走,沈錯盤着腿仍在思考胭脂身上怎麽會有奶香味。

就在胭脂快要走到門口時,屋外突然白光大亮,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不一會兒便有滾滾驚雷尾随而來,仿佛就在人耳邊炸開一般。

胭脂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抱着頭蹲到了地上,滂沱的大雨也與此同時落了下來。

落雷時常引起一些災害,加上一些民間傳說,百姓對打雷有着天然的懼意。

胭脂過往家境貧寒,屋舍簡陋,最怕下雨刮風的天氣,對于雷雨自然也沒有好感。

平日雖不會被打雷閃電吓到瑟瑟發抖,但方才太猝不及防,下意識地便采取了防禦的姿态。

胭脂在地上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捂着耳朵,卻還是能感覺到空氣中滾滾悶雷的震動。

大雨落在屋頂上,發出了「噼裏啪啦」的巨大的聲響,在整個房間裏回蕩。

“我就說馬上就要下雨了,你還不聽。”沈錯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她的身後,單手一撈便将地上的胭脂抱了起來,語帶無奈道,“現在知道怕了吧?”

沈錯說着便提着她往床邊走,胭脂還沉浸在對雷聲的恐懼中,動也不敢動。

“沈掌櫃……”

直到沈錯把她放到床上,胭脂才緩過了心神,怯生生地叫了沈錯一聲。

“這有什麽好怕的?震卦有雲:亨,震來虩虩(xi),笑言啞啞;

震驚百裏,不喪匕鬯(chang)。驚雷不過是正常的現象,聖賢君子當對這猛虎将來的恐懼之相泰然處之。”

沈錯臉色傲然,頗有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便是這雷公也奈我不得的模樣。

胭脂望着她挺拔的身姿,心中怯意稍減。

“沈掌櫃,您一直不怕打雷嗎?”

“那是自然……”沈錯上了床,把胭脂往裏推了一推,“我等習武之人,既要有順應自然之道,也要有逆天改命之能。

又怎麽能怕這些?你武功練得不好,便是缺少這一份胸襟,畏首畏尾,不敢進取。”

胭脂聽沈錯論道,一時沒心思關注外頭的驚雷和大雨了。

沈錯也是來了興致,唠唠叨叨說了一堆,最後總結道:“你心思活絡,性子卻卑微,不敢為他人先,不好、不好。”

胭脂似有所悟,剛要深想,卻發現沈錯擁着自己準備睡覺。

頓時想起還沒擦洗身體的事,緊張道:“沈掌櫃,我還沒擦身子。”

沈錯呼吸一頓,怒其不争道:“孺子不可教也,我方才真是對牛彈琴。”

胭脂不明白擦身子和方才沈錯的話有什麽關聯,見沈錯氣惱,本不敢再問,又想起她說自己不敢進取,就又硬着頭皮問道:“沈掌櫃,這、這與您說的……有什麽聯系嗎?”

沈錯理直氣壯道:“這之間怎麽可能有聯系?只我與你說了這麽多,你竟還能想着擦身子,我真是白費了口舌!”

原來是這樣,她還以為是自己不夠聰慧,無法理解沈掌櫃的意思呢。

“可是,我怕熏到您……”

沈錯一聽,反倒又湊過去聞了一下。

“你今日是不是沒用香膏?”

“因為天氣很熱……”

沈錯點點頭:“今後也別用了,你還是這樣比較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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