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今夜的月亮不圓,缺了一小塊,星星很少,稀稀拉拉地點綴着整片天空。

桌上的銅鍋燒得正旺,熱氣騰騰,泛白的湯不斷冒泡,呼嚕嚕直響,夾起片好的羊肉卷在裏面涮一涮,湯水蕩漾到鍋壁上,刺啦刺啦。

青禾食欲不佳,吃了兩口就沒再動筷子,一直坐在桌邊聽大家聊天,大抵是直覺使然,剛喝了口飲料,她忽然感覺到周圍有人在看自己,然而四下掃視一周,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可能是太疲乏,太累了,精神狀态不大對勁,所以産生了錯覺。

思及此,她斂起目光沒再亂看,重新涮了一筷子肉夾進碗裏,蘸蘸油碟。可下一刻,一個不經意間,她又瞥見了遠處的邁巴赫,腦海裏倏地空白了一瞬。

由于隔着一定的距離,加之旁邊燒烤攤上白煙不斷,這邊的視線不是很清楚,不太能瞧見那一處。

黑色的邁巴赫在一堆雜牌車和小電瓶裏顯得太紮眼,很是不一樣,與周遭的環境都格格不入,倒像是某人特定的風格。

青禾不敢确定,心頭亂糟糟的,一時半會兒捋不出半點頭緒來,只覺得胸口砰砰跳動了兩下。

只是不等她看清斜對面車裏的樣子,旁邊的葉希林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從神游中拖拽出來。她愣了一下,沒太注意剛剛發生過什麽,捏緊筷子,一臉緩不過來勁。

葉希林說:“吃飯都走神,問你話呢。”

她慢慢回神,把外放的心緒都收回,不再打量遠處。

“在想事,沒太聽清。”

桌上共有五個人,另外還有齊二和他老婆,張銘他哥,也就是早先她們請來幫忙的那個吉他手。齊二和這位老熟人是朋友,今晚這頓涮肉也是他請客,意在聚一聚,順道說件正事。

齊二辭職了,打算專職做樂隊,想加入慢速火車,以後同時兼任原樂隊的副吉他手和慢速火車的吉他手。

做這個決定并不是出于沖動,而是深思熟慮以後才下定了決心。齊二跟他老婆都是典型的社畜,這些年一直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大學畢業,結婚,生孩子,本本分分地工作,夫妻倆的日常越過越壓抑,雙方都有些受不了這種望不見盡頭的生活,準備盡其所能改變現狀。

齊二老婆那邊沒多大問題,嫂子能幹,開店适宜籌備得差不多了,早就籌備齊全,完全不給家裏人添堵,齊二這邊還沒徹底落下來,所以今晚才會請青禾和葉希林吃飯。

其實上次在G市他就想跟青禾她倆談談的,可當時情況比較複雜,之後青禾又直接走了,期間慢速火車竟然還小火了一把。他更加拉不下臉了,自覺在這時候加入樂隊就是在占她倆的便宜,猶豫了很久才厚臉皮找過來。

兼顧生活與愛好,靠音樂賺錢是每個樂隊人的理想,能加入慢速火車最好,不能就再找找別的路子。齊二的計劃是這樣,不強求她們,被拒絕了也沒關系,以後大家還是朋友,別傷和氣就成。

葉希林問青禾:“你怎麽樣?”

這種事坦蕩一點好,有什麽話都可以在桌上說,別留到私底下,沒必要。

青禾沒想那麽多,不愛跟人算計,她們本就在招人,而且她對齊二的水平還是欣賞的,不然也不會請人來幫忙,因而對此并不反對,說道:“我沒意見。嫂子呢,你怎麽想?”

畢竟是結了婚的人,家屬第一位,齊二老婆的想法很重要。

齊二老婆挺開明,當即眉眼彎彎,笑道:“我肯定都支持他,還年輕嘛,做點喜歡的事情肯定更好。而且以後他跟你們一塊兒,空閑時間總比死工作要多,能幫忙帶囡囡,我也可以放心開店。”

專職做樂隊确實比齊二之前的工作要清閑,雖然偶爾會天南地北地到處飛,趕着去這裏參加比賽,去那裏參加音樂節,但不忙的時候真的閑得要死。像青禾這種不把生孩子納入人生計劃中的樂手,如果不做工作,閑暇時除了寫新歌和吃喝玩樂就是睡大覺,無聊到長毛。

既然家裏人同意,事情自然順利敲定,不過青禾還是給齊二敲了警鐘,願意加入樂隊是他的決定,能賺多少不在她們的考慮當中,成年人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齊二拍着胸脯保證,“放心,我心裏有數!”

樂隊多了一名新成員,一桌人舉杯碰兩下,以期望以後合作順利。

青禾跟齊二喝了一杯,等回過頭來再瞧向那邊,邁巴赫已經開走了,不知道何時走的。

她怔了怔,邊喝酒邊四處看看,然而一無所獲。

沿街的燈光逐漸熄滅,小攤一個個收起來,店鋪一家接一家打烊。吃完涮肉差不多淩晨一點,齊二兩口子打車回去,老熟人就住在附近,青禾和葉希林一起回老房子。

夜深了,周遭清淨。

進屋,上樓,走到樓梯拐角處,葉希林把前面的青禾喊住。

青禾停下,回頭看過去。

“有事?”

葉希林不自覺抿抿唇,“沒有。”

沒有喊什麽喊,大晚上的,還以為咋了。

青禾這兩天脾氣不好,立馬就皺起眉頭,可沒有怎麽樣,僅僅是不解地打量對方一眼,回道:“那早點睡覺。”

言罷,轉身繼續上樓。

可還沒走到樓梯盡頭,後面的人驀地問:“你還回去嗎?”

她腳下的步子放緩,情不自禁就慢了下來。

回去,自然是指回江庭,否則還能是哪裏。

她這趟出走太久了,之前從未有過,上一回在這裏借住超過一個星期,還是窮到飯都吃不起了,兩眼一抹黑把過來找葉希林幫忙。可這次的情況不同,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不至于要在這邊賴着。

葉希林說這話并不是要趕人離開,随她住多久都行,只是借此試探她的想法。

青禾沒應答,小指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接着擡起步子繼續上行。

葉希林杵在原地,沒有跟上去。

今夜不太平,諸事不順,連睡覺都未能幸免。

也許是受到最近一連串糟心事的影響,青禾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晚上。

那天晴轉多雲,天色一直陰沉沉的,風雨欲來的樣子。

當時她們還住在老舊的筒子樓裏,家中有三個人,她,青子君,還有淨會惹麻煩的拖油瓶孟知。

這天是孟知的生日,她在廚房裏做飯,孟知在打下手,一邊幹活一邊在家中等着青子君下班。

公司臨時有任務,耽擱了不少時間,青子君給她倆打了電話,說是要晚點回來。

接電話那會兒她正守在竈臺前煲湯,當時也沒在意那麽多,只簡單地問了幾句。青子君在電話裏叮囑:“別跟妹妹鬧架,我很快就回來,你讓着她一點。”

她斜了旁邊的小姑娘一眼,當着對方的面,沒好氣地說:“跟她沒血緣關系,她不是我妹。”

孟知在一旁跳腳,讨人厭地回擊:“誰稀罕當你妹?”

電話裏的青子君有些頭疼。

她開了擴音,讓旁邊的小鬼跟青子君說說話。

外面下雨了,沙沙輕響。

孟知對着手機說:“阿姨,我想吃鹵煮。”

青子君回道:“待會兒下班給你買。”

孟知笑了,偏過頭嘚瑟地看着青禾。青禾朝她背上打了一下,她癟癟嘴。

青子君說:“阿知,要聽姐姐的話。”

孟知滿不在乎:“曉得啦!”

鍋裏的湯沸騰翻滾,電話該挂了。

青禾将靜音關掉,把電話放在耳邊,輕聲說:“媽,外面下雨了,回來騎車小心點。”

青子君應道:“還有半個小時,晚點我買了鹵煮就回家。”

電話挂斷,雨勢在這時變大。

不知過了多久,轟隆——

打雷了,大雨傾盆。

她被貫耳的雷聲吓到,一個動作不穩,手上的湯碗摔落在地,啪地爛得稀碎。

夢裏的場景在變,像一幀幀停格的畫面,整個世界都在大雨中傾倒,過往在眼前流失,無論如何都抓不住。

頃刻之間,青禾回到了當初的那個出租屋,莫名其妙又見到文寧。

她倆在那張床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子,文寧在親她,從脖頸到胸口……

外頭仍在下雨,但窗戶沒關,細密的雨絲飄落進來,落到青禾白皙勻稱的背上,她覺得有點冷,随即瑟縮了下,下意識往文寧懷裏躲。

文寧忽而喊她的名字。

“青禾——”

這人的嗓音壓抑,好聽,比窗外的淅瀝雨聲還要勾人。

她應了一聲,滿不在意地湊上去尋文寧的唇。

對方低低問:“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

她沒往心裏去,按住文寧的肩膀,把人壓下去,輕聲道:“別提無關的話,晚點再說。”

她吻住文寧,而後往被子裏退。

不多時,場景又變了,回到了前些天。

老樓房裏,葉希林在抽煙,後來問她:“不去醫院看看?”

夢境裏的一切都在慢慢變白,別的顏色開始一點點褪去,變成淺灰,再繼續褪變……到處都是白的,有什麽在重合。

周圍變成了一個房間,在醫院裏。

青子君,孟知,還有醫生。

轟隆——

青禾醒了過來,背上全是虛汗,額頭上也是汗。

現實中也在下雨,跟夢裏一樣。

淅淅瀝瀝的雨聲讓她一時緩不過來,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醒過來了,遲緩地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摸黑找到開關,把燈摁亮。

擡手在脖子上摸摸,低眼一看,指腹上濕漉漉的。

不過是一場夢,醒來卻恍惚得很,很久都回不過神,好似困在夢裏了,青禾轉頭望了望四周,後知後覺自己還在老樓房裏,這才漸漸恢複。

她看看窗外,聽着那接連不斷的聲音,半晌,拉開抽屜摸出煙盒,從裏面取了一支煙,然後在床頭櫃上摸到打火機。

摁一下,兩下,點不着火。

第三下才點燃。

猛地吸一口煙,壓下那些荒誕古怪的夢境,她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霧白的煙氣,不再像适才那樣。

她穿的背心睡覺,現在背心都被汗水濡濕了,渾身黏乎不舒服。抽完這支煙,她掀開被子下床,拖鞋都不穿,直接找了身換洗的衣服出去,進浴室洗澡。

近來的天氣連續高溫,一場大雨來得及時,不多時就将熱意澆滅。空氣中充斥着涼意,洗個澡會舒服許多。

時間剛剛淩晨五點,彼時西河街上有的人家已經亮燈,起得比較早。老樓房外剛好立着一個路燈,昏黃的光映着細雨,照出一條條綿密的線。

熱水器老化了,放出來的水溫度不夠,偏低,站在花灑底下的青禾迎面沖了一會兒,抹了把臉,把松散的頭發都拂到後背,深吸了一口氣。

低溫的水淋到她肩頭,些許沿着鎖骨往下,流經凹凸有致的溝壑和平坦的小腹,最後落到地上再濺起。

洗澡水明明是溫暖的,可她卻感受到了一絲涼意,不自覺就蜷縮起圓潤的腳趾。

久逢不見的雨從淩晨下到天亮,一直不見停歇,大有要下到再次天黑的架勢,西河街本就蕭條,現在放眼望去幾乎瞧不見幾個人影。

因為這場惱人的雨,葉希林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七點半不到就穿戴好下樓,打算早點起來弄早飯吃。轉出樓梯,還沒走到客廳裏,她先看到了癱在沙發上的青禾,霎時還以為出現幻覺了。

青禾平時不到十點不起床,能有一次早起也必定在八點以後,一般不會在這個點下來。

青禾直挺挺倒在沙發上,身上一件半袖一條短褲,拖鞋不知去哪兒了。她宛若沒有感覺似的,一條細白的長腿無力垂着,舉着手機,兩只眼珠子仿佛陷進了屏幕裏,不知道到底在幹嘛。

葉希林上前,推了下她的肩膀。

“做什麽呢?”

她側頭瞧了瞧,随後又轉回去,漫不經心地說:“在打游戲,別煩我。”

然而手機上根本沒開游戲,界面停在微信聊天消息。

葉希林不拆穿她,見她有點不對勁也不多問,給她足夠的空間緩緩,只問:“吃早飯嗎?”

她不吭聲。

葉希林問:“面條還是粥?”

她動動眼珠子,拖着聲音說:“面條。”

“加不加煎蛋?”

“……”

“火腿腸呢?”

她不說話,将手機鎖屏。

G市音樂節7月26開始,為期三天,每天下午三點開始,晚上十一點左右結束。

全國每年都會舉行上百場大大小小的音樂節,慢速火車被邀請去的這個規模不算大,場子在室內,三天的安排就是各種雜七雜八的大混沌,買票的都是些年輕群體。

慢速火車的出場順序被安排到27號的下午四點多,屬于沒有什麽分量的那種。這些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早在上次過來比賽之前就已經全部定下,來了以後也不會做太大的變動。

由于這次有齊二,樂隊有了固定的吉他手,慢速火車不必再花錢請人,不過最後的酬勞肯定得分三份,4:3:3,青禾作為核心主力占4,如若不出意外,以後都會這樣分,這是三人商定好的。

這個月再次到G市,依然是提前過來,吃住全是主辦方包攬。

青禾在這裏遇到了齊瑞安,一過來就見到了本尊。對方贊助了本次音樂節,本着挖人的目的正在到處物色合适的樂隊,還在她們抵達G市的當天晚上就請所有樂隊吃飯。

齊瑞安那人挺有意思,在飯局上毫不掩飾想挖牆腳的意圖,直言自己開了一家音樂公司,現在缺人,希望以後能跟大家多多合作。

他有狂妄的資本,後臺夠硬,哪怕在場有霓虹的簽約樂隊也不在乎,野心勃勃不怕被人觊觎,甚至當着那家的音樂經紀人給樂手敬酒。霓虹的音樂經紀人臉都綠了,憋着火氣沒發作,要不是簽了合同不能違約,明天還有一場演出,非得當場把樂隊帶走不可。

青禾站在一邊看戲,瞅着霓虹的人吃癟。

飯局快結束時,齊瑞安端着杯子過來,竟然還敬了她們三個人一杯。

齊瑞安這回沒把她當文寧的秘書看,而是認可她,說的話也正經,不像是裝出來的客套。這人遞了張名片給青禾,認真地說:“有意向可以随時聯系我,到時候細談。”

別的樂隊都是口頭上說說,唯獨慢速火車不同,遞名片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沒料到齊瑞安會來這麽一出,青禾還是有點驚訝,畢竟在場的厲害樂隊不在少數,隔壁桌那幾個更是沒簽約的獨立樂隊,名氣比她們大多了,應該輪不到她們才是。

慢速火車現在的處境的确尴尬,她跟葉希林商量過,也跟齊二說過,之後肯定是要跟公司簽約,可能要走上商業化的道路,可誰成想機會來得如此快。

她想了想,還是收下了名片,不卑不亢地說:“我會考慮。”

齊瑞安給她倒了一杯酒,靠近了,小聲說:“跟你老板沒關系,無關人情,只是我們兩方的合作。”

這是實話,簽約只是齊瑞安個人的想法,沒有別的人插手,他以為青禾會比較顧忌這個,特地添了這麽一句。

剛剛青禾就是在猶豫這一點,聞言,只點了點頭。

齊瑞安很快就走開,去別的桌找人。

葉希林跟齊二對視一眼,倒沒多問,先讓青禾做決定,回去之後再一起商讨,不急在這一時。

這頓飯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齊瑞安只是為了出來放個話頭,沒多久就走了。

主辦方安排的住宿在酒店,離吃飯的地方很近,三人白天已經去過了,青禾被分到了單人間,與葉希林他們不是一個樓層。

夜裏回到那邊差不多十點,大抵早就猜到了接下來的情況,當還沒開門就發現裏面亮着燈時,青禾并未感到太意外。

她冷靜地開門,進去,再關門反鎖上。

房間裏有人,很早就來了,一直等到現在。

她沒有看那人一眼,拿出一次性拖鞋換上,然後進浴室洗澡。

外面的人也不急,耐着性子慢慢等,等她洗完澡,等她吹幹頭發,收拾好再出來。

在床邊坐下,她低聲問:“什麽時候來的?”

文寧坐在椅子上,與床隔着不到兩米的距離。

“八點多。”

青禾擡頭,定定看着對方。

文寧也不繞彎,徑直解釋:“過來找你,來這邊看看。”

“找我幹什麽?”

“談談。”

青禾抿了抿唇,不知是無話可說還是怎麽。場面僵持了片刻,不一會兒,她突然嗯了一聲,一改生硬的态度,輕輕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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