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長老殿
輕什端着茶水回到院子的時候,韓朔正拿着沈沉舟送來的那把桃木短劍,眉頭微蹙地來回翻看,似在思量着什麽、“這把劍就是你那好友送來的吧?”見輕什從木屋裏出來,韓朔轉頭問道。
“是呀。”輕什将茶水放在桌上,走到韓朔身邊,看了一眼他手裏的桃木短劍,笑道,“應該是他自己煉制的靈劍,很有意思,不是嗎?”
“如果這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不得不說,他是個天才。”韓朔意味不明地看向輕什。
“當然,我多了兩句嘴。”輕什也不隐瞞,笑呵呵地坦言道,“我讓他去和餘望學煉器,又提醒他送‘自己’的劍。”
“這便是他‘自己’的劍……”韓朔眯起雙眼,将靈力注入這把桃木短劍之中。霎時間,原本樸實無華的短劍便幻化成數個大小不一的同質小劍,猶如一座桃木劍陣般自發地圍着韓朔轉動起來。
輕什的臉上毫無驚訝,在接過這把桃木短劍的時候,他便察覺到劍中有劍。如今,韓朔不過是替他驗證了一番。
韓朔欣賞了一會兒這套有些簡易粗糙的桃木劍陣,很快便收回靈力,将其變回普通的桃木短劍,再開口卻沒提沈沉舟,反而向輕什問道,“你能如此精準地指點于他,顯然對劍修一道已是極為了解,既然如此,你何不——跟我修劍?”
輕什愣了一下,很快失笑,“韓長老,這了解和适合可差着十萬八千裏呢!”
“你有什麽不适合的?”韓朔不悅地反問。
輕什笑了笑,伸手環在韓朔的腰間,仰起頭,一臉認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有劍的銳利。”
“劍也不一定是銳利的。”韓朔說着,擡手從昨日收來的靈劍中抽出一把,遞到輕什面前。
這是一把足有輕什半個身子寬的重劍,烏黑黯淡,乍看上去就像一塊燒焦的木頭,連劍刃都沒打磨。
輕什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聳了聳肩,很是無奈地歪頭道,“韓長老,都說了劍如其人,難道您覺得我适合這種劍?”
韓朔也只是舉個例子,見輕什依舊是興趣缺缺,甩手便把這把重劍丢回了原位。
“韓長老,您別折騰來折騰去的了,到時候劍和身份玉牌混淆了可怎麽辦?別歸還的時候不用您出面您就不當回事!”輕什撅嘴道。
“這些劍的劍主我都是要親自過目的,那些由你歸還的劍都在儲物袋裏。”韓朔不以為然地應了一句,反手摟住輕什,再次問道,“你真的不想學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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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完全全不想。”輕什想了想,決定再加點拒絕的分量,便又補充道,“而且,劍修必然要煉化靈劍,這和我現在的功法是相抵觸的。”
“你現在修的不就是引氣訣嗎?那也能算功法?”韓朔不由挑眉。
“信不信由你,引氣訣乃是這世間最好的功法。”輕什揚頭道,“而我現在功法未成,體內連尋常的靈器都容納不得,何況劍那種極致的東西?”
“……這才是你沒有将我送你的那把劍匕煉化的真正原因吧?”韓朔的眸色暗了幾分。
“嘿嘿。”輕什幹笑兩聲,“我神識确實不強,這可是事實,不是騙你。”
“是,你從不騙我,只是糊弄我。”韓朔冷哼一聲,沒等輕什還嘴便搶先低下頭,用自己的唇舌将他的嘴巴堵住,狠狠地啃咬了一番後,擡起頭,冷冷地威脅道,“不要再有下一次。”
——只要我死不承認,有了你也不會知道!
輕什嘻嘻一笑,讨好地将韓朔的腰摟緊了一些,“韓長老放心,我就算想糊弄您,您也不會再給我機會啊!”
“哼!”韓朔再次冷哼,然後一手摟着輕什,一手重新拿起沈沉舟的桃木短劍,思索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那好友叫沈沉舟,是南寧沈家的子弟?”
“不是嫡系,只是旁支,至少他是這麽告訴我的。”輕什答道。
“你這話說的,難道他還會騙你不成?”韓朔不由蹙眉。
“也沒準,我至少不說謊,他可是真真正正地滿嘴跑舌頭。”輕什聳聳肩。
“……你們真是好友?”韓朔無語。
“跟您說了,酒肉朋友,臭味相投罷了。”輕什滿臉不在意地答道。
“鳳熙是第四峰的,你也沒在第一峰待過,怎麽會認識他這麽個第一峰的弟子?”韓朔疑惑地追問起來。
“他偷偷摸摸報複人的時候被我撞見了。”輕什聳聳肩,“我順手幫了他一把,他記了我的好,後來又接觸了幾次,覺得彼此挺對脾氣,便一來二去地混熟了。”
“報複?你還幫了他?”韓朔更疑。
“被他報複的人是第三峰的,我那時候也正被第三峰的人氣得夠嗆,便行了一下舉手之勞,小小地發洩了一下。”輕什道。
韓朔沉下臉,冷冷道,“你這麽一說,我倒要開始懷疑這沈沉舟的人品了。”
“您不用懷疑,他本來就沒什麽人品。”輕什毫不在乎地搖頭笑道,“看到他的劍,您就該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了,我又何必為他隐瞞?”
“你們倒是交之以誠。”韓朔冷笑。
“您又說錯了。”輕什再次搖頭,“我和他,其實是投之以李,報之以桃,你來我往,互不虧欠——說個信字或許更貼切一些,至于誠,呵呵,還是別提了吧。”
“你這般描述,不只是抹黑了他,更牽連了自己。”韓朔将眉頭皺得更深,“別繞彎子了,你到底想說什麽?直接講出來!”
“配合我繞一會兒又不會累着您!”輕什嘟囔了一句,見韓朔已是瞪起了眼睛,只好正色道,“我只是提醒您去查查他的來歷。他雖稱自己只是沈家旁支,但他平日裏的儀态氣韻,說話做事的眼界見識,都不是普通寒門培養得出來的。平日裏的衣着什麽的雖不奢侈,可我卻也從沒見他短缺過靈石丹藥,修為進度更是不比我這個既有私房更有姨姥供養的差上幾分。”
聽輕什說完,韓朔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覺得我能查出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您能查出什麽?”輕什翻了個白眼,“我只是請您去查。”
“若是查出他的來歷有問題……”
“那時候還需要我來告訴您該怎麽做嗎?”輕什又是一記白眼。
“那若是沒問題呢?”
“那您便多花點心思呗。”輕什微微一笑,“他,絕對有栽培的價值。”
話說道這個份上,韓朔已是徹底明白了輕什的用意,不由冷笑一聲,“你這招以退為進,還真是下狠了功夫,就不怕真查出問題,害他性命不保?”
“查不出問題,我為仙楚門識辨一人才;查出問題,我幫仙楚門去除一禍患——怎麽着都不虧本不是?”輕什微微笑道。
“你倒是大公無私。”韓朔眯起雙眼,盯着輕什。
“不,我只是有情有義。”輕什報之一笑,“難道,您還希望我無情無義不成?”
韓朔沒了言語。
輕什也不再多言,既然韓朔還肯被他摟着,那就肯定不是真的生氣,當即嘿嘿一笑,讨好地将頭抵在韓朔肩頭,目光卻順勢轉向韓朔手中的桃木短劍。
其實他和沈沉舟的第一次見面着實不太美妙。沈沉舟報複第三峰的弟子不假,但這報複可不僅僅是打一拳罵一頓那麽簡單。沈沉舟當時是動了殺機的,若不是輕什半道插了一腳,那名第三峰的弟子肯定會被沈沉舟活活打死。輕什阻了沈沉舟殺人,卻也幫他善了後,讓那名弟子不敢向宗門告狀,後來又設了個局,使那人被逐到了外門,由欺人者變成了被欺之人。
輕什一直記得沈沉舟當時的目光,如狼一樣,陰狠冰冷,絕然不同于現在這種犬一般的和善柔順。當然,那時候的沈沉舟也還不到二十歲,年輕而容易沖動,做起事來難免不計後果,若是換到現在,就算想要殺人,也定不會再選在那種易被人撞見的場合,更不會用那種粗暴的方式。只是,性情遠不像皮囊那般容易改變,看到這把桃木短劍,輕什便知道,這小子就算扮出了犬的模樣,骨子裏卻依然是當年的那匹孤狼。
韓朔之所以重視沈沉舟送來的這把桃木短劍,并非僅僅是因為它的奇巧構思,更主要的還是看出了這把劍在制作時,通過那簡單的一刻一劃所展露出的帶着真實本性的劍意。雖然尚顯稚嫩并且不夠堅定,就如這靈劍的材質一般簡陋粗糙,可其中的意境卻是真真切切地顯露了出來。在送選的這堆靈劍中,只有那幾名金丹修士的劍才能在劍意上勝他一籌。
——只是,那劍意裏卻是藏着恨的!
這一點,輕什看得出來,韓朔也一樣不會忽略,所以他才會生出疑慮,引輕什說出沈沉舟的身份來歷。只是輕什也無法在這件事上為他解惑,他和沈沉舟之所以交好,很重要的一層原因就在于他們倆從不探尋彼此的過去,亦不奢求不可預估的未來。當然,相互利用也是真的,沈沉舟會借用他與輕什的關系去解釋他手裏諸多財産的來源,輕什也常将自己那些來歷不明的物件兒轉由沈沉舟去銷贓。旁人或許會因此覺得沈沉舟依附于炎輕什,但他們倆都很清楚,他們其實是相互依存,平等互利。
——他與韓朔,卻是在相當一段時間裏都平等不了的。
輕什垂下眼睑,眸中閃過一絲微涼。
連續三天的收劍時間結束後,韓朔選出了包括第一峰的四名弟子在內的十七名築基弟子參加之後的複選,金丹修士則是一個不留。但輕什卻不得不提醒他,他的長老殿容納不下這麽多的弟子入住,就算兩人共用一個房間,十七個人也太多了些,畢竟這長老殿裏不是只有入殿弟子,還要考慮雜役和當值弟子的住宿問題。而且,若是複選的時候再将繼續往下篩人的話,就等于讓人家懷了希望又惡毒斬殺,落選的弟子不僅心裏不會好過,面子上更是承受不來。倒不如在第一次甄選的時候直接多砍些人,讓這些落選的家夥能夠因共患難者衆多而聊以自慰。
韓朔斟酌之後,采納了輕什的意見,不過在進一步篩選的時候卻是慎重了許多,依據那幾把靈劍對應的身份玉牌,親自去各峰探查了一次劍主本人——當然,這個探查是暗地裏進行的,并未驚動那些弟子。
與此同時,韓朔還越過沈沉舟的師父麒鑫道君,直接将驗證沈沉舟身份一事交給了掌門十三楚,只說自己很看重這名弟子的天賦才華,卻對這人的出身來歷有些疑慮,希望十三楚派人去驗證一番。韓朔做這件事的時候并沒背着輕什,去見十三楚的時候亦将輕什帶在身邊。十三楚聽到韓朔說想要查驗沈沉舟來歷的時候略顯吃驚,但看了一眼跟在韓朔身後的輕什便沒再多問,只是點頭應下,并請韓朔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輕什也不知道十三楚能查出什麽,不過他倒不覺得沈沉舟會是什麽妖魔邪修,他誘使韓朔去查這件事不過是想讓韓朔徹底解開對沈沉舟的猜疑,順便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當然,若沈沉舟的身份果真上不得臺面,不容于正道,那他也只能對沈沉舟說抱歉了,然後,自然也不需要然後了。
将調查沈沉舟的事情交代出去之後,韓朔又從那十七人裏再次砍掉七個不滿意不順眼的,留下十人作為正式的入殿弟子。或許有意,或許疏漏,韓朔并沒将蘇方的名字列入這個入選名單,但輕什之前已向蘇方承諾不會因為沒有将靈劍送選而影響他入殿弟子的身份,他也不喜歡以這種容易給人留把柄的方式驅逐異己,因此并未縱容韓朔的“遺漏”,提醒了一句後,将蘇方的名字添在第十一人的位置。
輕什再次跑了一趟管事堂,将甄選的結果公布下去,并通知落選的弟子去無名谷領靈劍,入選的弟子準備觐見韓朔這位太上長老。入選的人固然高興,但落選的弟子卻難免心生不滿,可輕什也正是考慮到這點才将領劍的地點再次定在了無名谷——不滿?韓長老就在那邊洞府,自己過去問落選原因吧!
之後的觐見卻是簡單,韓朔沒允他們入洞府,只讓輕什将長老殿的主殿整理出來,在那裏接見了他們,并親自将他們送來的靈劍發還到他們手中。蘇方則趁機向韓朔展示了他那把已經被煉化為本命法寶的靈劍——果然是難得一見的極品靈劍,材質工藝都十分稀有,只是不知道以蘇方的身份和修為又如何會得到這樣一把靈劍?當然,這種話無論韓朔還是輕什都不會去問,前者是不屑,後者卻是覺得問了也肯定不會得到真實答案。
但相比早就心裏有數的蘇方,輕什在這次觐見中的注意力卻是更多地集中在了一個名叫江哲的弟子身上——他便是那把被韓朔當範例拿給輕什看的無鋒重劍的劍主。劍又重又大,可江哲這個人卻是瘦瘦小小,膚色也有些偏黑,像是下界偷渡上來的難民一般。
最開始注意到這個人只是因為那把重劍而産生的好奇,但随意地看了幾眼之後,輕什便又覺得這人的相貌和氣質都有幾分古怪,卻又說不上古怪在什麽地方。記得這人的身份玉牌上是将他記為第五峰弟子的,但輕什自認對五大主峰的弟子都很熟悉,最起碼相貌名字都對得上號,可他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這人是什麽時候入的宗門,又是哪一年築基成功。
而這人表現出來的性格倒是和他的劍一樣沉悶無趣,韓朔一共問了他三句話,他的回答卻只有四個字:“你叫江哲?”“是。”“你是第五峰弟子?”“是。”“退下吧。”“遵命。”
輕什好奇了一會兒,還是覺得這個江哲雖然古怪,但至少目前為止尚屬于無害人士,與自己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費心思,于是便甩甩頭,将這人抛到了腦後。
定好了入殿弟子,輕什便着手去給他們解決住宿問題,順便還要給每個房間都配上雜役。至于房間準備好以後,這些入殿弟子會不會入住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了,只是若不給他們安排卻會成為輕什乃至韓朔的問題。
——他奶奶滴,老子真成伺候人的了!
輕什心裏抱怨,卻也不得不做。難不成還能推給餘望?那估計等到長老殿正式開殿,這些弟子也不一定能住得進去,倒是肯定能給韓朔的師兄顧弦提供一個插手長老殿俗務的極好理由!
——對了,還要給餘望這家夥弄個地火室!
輕什越想越是憤恨。
但不管輕什心情如何,都無法影響長老殿的開殿儀式如期舉行。和去年的化神大典相比,這次的開殿大禮簡直可以用冷清和簡潔來形容——當然,也只是相比。掌門、峰主、堂主以及其他得閑的內門長老盡數到場,賀儀也是琳琅滿目,不過整個儀式的持續時間确實不長,開殿門、入主殿、奉祭品、拜先輩……不到一個時辰便告結束。儀式過後也沒有可供吃吃喝喝的宴席,前來觀禮的門內修士向韓朔說了些道喜的吉祥話後便一一告辭。
這天晚上,終于放松下來的輕什第一次拒絕了韓朔的求歡,回到自己的拔步床上倒頭便睡,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而這時,韓朔也已完成了他對入殿弟子的第一次正式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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