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模特

地鐵在吉慶街東路站停下。

許知微跟随着人流出了地鐵,向步行街走去。這裏是本市最繁華的地段之一,永遠人頭攢動,一到暑假,更是放眼望去都是年輕人。

許知微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一刻鐘到,他站在雕像附近的樹蔭下。那裏已經站滿了人,大多是與人約好了在這裏等着碰頭。

他抱着書包,看着來往的路人,不知道顧衡會從哪個方向過來。

據說這條步行街上,也有很多顧家的商鋪,但只能算是顧家財産的九牛一毛。

顧衡的父親顧常盛做生意手段厲害,五花八門什麽傳聞都有,不過有一條說法很一致——顧常盛的情人很多,連本市最有名的晚間新聞主播都是他的紅顏知己。傳聞他有好幾個私生子,顧衡母親毫不在意,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仿佛古代後宮。

一中的學生大部分都出身普通,正常,良好的家庭。許多學生的父母是公務員。顧家的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瘋狂。

許知微就曾聽到同班同學說過:“我家叫我繞着顧衡,別惹他。聽說他初中時候打過人,不了了之。”

所以在一中,很少有人主動去招惹顧衡。

既是不敢,也沒有必要。因為誰都知道顧家很厲害。

不過顧衡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被其他同學孤立,他總是獨來獨往。

許知微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一點投了顧衡的眼緣。

正出神時候,他忽然看到了馬路對面的顧衡。

顧衡騎着一輛紅色的小電動車,正在規規矩矩等紅燈。二十秒後過了紅燈,他騎着車過來,在路邊停車。

他身材高大,那輛小電動車在他身邊顯得格外秀氣。看着他提起車往空檔裏塞的樣子,甚至有些滑稽。許知微忍不住發笑。

顧衡停好車,很快也看到許知微,沖他招招手,大步流星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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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什麽?”他這麽問許知微,卻明顯知道為什麽,搖了搖手上的電動車鑰匙。

許知微揶揄他:“我以為你是顧家大少爺。最少騎輛哈雷吧?”

顧衡幹脆說:“那是顧家的錢,不是我的。沒意思。”

許知微沒想到顧衡居然是這樣的富N代,不好說是太俗套還是不俗套。

他們并肩走在步行街上。顧衡沒說他們的目的地,只是帶着許知微往步行街深處走。周圍許多逛街的情侶,嘻嘻哈哈從他們身邊經過。

“你還背着書包,帶了什麽?”顧衡問。

許知微回頭看一眼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水杯,還有幾本書,和平時去學校差不多的東西。我和我爺爺說,要和同學一起補課,所以白天不在家。”

這話聽起來好像許知微只有

爺爺管他。

顧衡忍不住問:“你和爺爺住一起?家裏沒別人?”

許知微露出一個淡而自嘲的笑容:“對。我和爺爺住一起,家裏只有我們一老一少兩個人。”

“爸媽呢?”

“我小學時候他們離婚了。後來我媽去了別的城市,和我們沒了聯系。我爸大概也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就經常跟單位接外地的工程做——他是個工程師。我就和爺爺住到一起,互相照顧。他給我們生活費,做完工程也會來看我們。”

顧衡聽着,欲言又止。

許知微沉默片刻,又說:“這件事我從沒有告訴別人,連我們班主任老陳都不知道。其實……我爸在外地失蹤了。”

顧衡驚訝:“多長時間?報警了嗎?”

“有一年多了。報警了。不過他之前說想創業,所以從單位辭職了。也許是在外面發展得不好,所以不願意回來。警察說,這樣的事情常有。”

顧衡恍然:“難怪你說沒有錢。”

許知微泛起一種微微刺痛的快感。像一下子撕掉指甲邊的倒刺一樣。

“嗯。現在全靠爺爺的退休金,不過他身體不好,有不少慢性病,每個月看病吃藥都是一大筆開銷。幸好姑姑平時會接濟點。但我不可能再和姑姑伸手要零花錢。”

“他沒有再和你們聯系過嗎?連報平安都沒有?”

“沒有……他失蹤前一段時間和我說過,等安頓好了會來接我。只是說得含含糊糊的,之後就沒有消息了。我爺爺每次聽到有人打電話來,都會以為是我爸,他會胡思亂想,所以我說這是我家的情況,不能打太長時間電話。”

顧衡看着許知微,目光比剛才沉靜了些。

許知微心跳有些加快。

顧衡會怎麽想?

會覺得這個故事太荒唐嗎?

但顧衡沒有再評論什麽。他只是抓了抓頭發,抱怨了一句:“天太熱了,吃點冰吧。”

他們在街邊小零食店的冰櫃裏翻了一會兒,挑了兩支鹽水冰棍,最便宜的那種。

顧衡撕開包裝,一口就咬掉一大塊。許知微看着都覺得腦殼疼。他小口咬着冰棍,聽着沙沙作響的聲音,讓冰而清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化開。

許知微想不起來上一次來這裏逛街是什麽時候了,步行街看起來變化很大,到處都是不熟悉的店鋪,他只能跟着顧衡走。

二十分鐘後,他們到了目的地。

許知微以為他們會去游戲室或者是KTV之類的地方,但是顧衡帶着他穿過巷子,停在一棟門面看起來很安靜漂亮的店,挂着“花顏寫真攝影”的招牌。

顧衡伸手拉住黑色柱體的門把手,對許知微說:“到了,這裏。”

許知微沒想到顧衡會帶他到一家攝影店。

店鋪一樓地方不大,一目了然。進去就是招待客人的茶座,有個圓臉女人在給客人推薦套餐,一看到顧衡,她讓顧客先自己看相冊,過來笑着招呼:“少爺來啦,喝點什麽?”

顧衡向她介紹:“寧姐,這是我同學,帶他來玩。”

寧姐化着淡妝,頭發燙着好看的小卷,用夾子夾在腦後,只在鬓邊落下一縷,顯得成熟又妩媚,她說:“真難得!你帶同學來,還是和第一次。”

她熱情招呼他們,又去拿飲料。

顧衡熟稔應對:“沒事,寧姐你忙,毛毛哥在樓上?”

他說着就拉着許知微上樓。

影樓的鐵藝樓梯做成誇張的螺旋形。顧衡一邊上樓一邊解釋:“毛毛哥是我遠房表哥,寧姐是他老婆。他們打拼了好幾年開了這家夫妻店,我經常過來玩。”

許知微問:“你對攝影感興趣?”

顧衡頓了一下,說:“還行。”

二樓是攝影棚,被分做好幾個區域,裝飾着不同主題。

老板毛毛哥正在和徒弟在為一對新人拍棚內照。

顧衡只在旁邊看了一眼,沒打擾他們,低聲對許知微說:“來這邊。”

他把許知微引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推開房門。那個房間比狹窄的走廊,顯得高大寬敞,但裏面十分雜亂,牆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裝飾畫,櫃子上堆滿了各色假花花束,做舊的黃銅色相框,拍攝時用的小道具。

穿過這些雜物,房間臨窗的一角布置成一個小小的畫室。

牆壁前一塊巨大的白布垂下,一直鋪到地上。那裏有一張給模特坐的凳子。

對面放着畫架和畫師的位置,似乎一直有人在這裏作畫。顧衡自然而然拿起畫架上的筆比劃着遠近距離。

許知微放下書包,雖然還沒明說,但他隐約猜到了顧衡帶他來做什麽。

“做我的模特吧。我想畫你。”顧衡終于坦白。

許知微在白布前坐下,問:“為什麽?”

顧衡專注地看着他的臉,從額頭到眼睛,再到嘴,然後再慢慢重複一遍。

許知微不知道他是在用視線丈量五官位置還是在評估他的外貌。

“知微,臉向左邊轉15度左右。”顧衡的聲音輕而不容懷疑。

許知微照做了。

“對……下巴微微擡一點,好了,”顧衡的筆尖開始在紙上滑動,“因為你很适合被畫。”

“哪裏适合?”

顧衡看着他:“全部。”

許知微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當做贊美,只能調整個舒服的坐姿。

許知微第一次做模特,沒有經驗。

“我能說話嗎?”

“不要

說話。”

“我只能幹坐着?太無聊了。”

顧衡對他安撫似的笑了笑。許知微閉上了嘴。

他們同時安靜下來。

許知微的心情逐漸放松。他一開始以為顧衡是在捉弄他,也許顧衡只是在紙上胡亂塗一只豬。但是顧衡坐在他對面,眉頭微皺,視線專注。許知微第一次看到顧衡這麽認真。盡管他真正認識顧衡才幾天時間,但他很确定,顧衡是真的很認真。

許知微忍不住想,難道顧衡是想考美院?

那麽難怪他去文科班。

器材室這一角又恢複了剛剛的安靜。許知微能聽到臨街窗外的音樂聲,還有隐約游客的嬉笑聲。

餘光中能看到極細小的塵粒在飛舞。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想到人人避之不及的顧衡,會這樣安靜作畫?人永遠不會想到另一個人有多少秘密。

十五分鐘過去了,也許是二十分鐘……

許知微的視線又慢慢游移到顧衡臉上。顧衡不笑的時候,是另一種氛圍,眉眼銳利,更像成年男人。

“別動。”顧衡低聲說。

許知微覺得奇怪——只是視線的變化,顧衡怎麽察覺得到?他又有些心虛,怕顧衡誤會什麽。

“我沒動。”

“你說話了。”

許知微幹脆換了個話題:“你畫畫是愛好畫着玩,還是準備考美院?”

顧衡沒有回答,他盯着紙面好像在仔細地處理線條,過一會兒才說:“只是畫着玩玩。”

他馬上意識到許知微問題裏的陷阱,補充說:“就算是畫着玩,你也不能亂動。臉對的角度都和剛才不一樣了。”

他們開始“動與沒動”車轱辘的時候,寧姐上樓來打斷了他們,來喊他們一起吃午飯。

許知微還有些猶豫,但顧衡已經态度自然應聲說:“我們這就下來。”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裏蹭飯。

但許知微沒有顧衡的自來熟和厚臉皮,他拿人分毫都習慣記在心上,所以對這招待便有些遲疑,但是這時候提出離開,好像也很掃興。幸好顧衡推了他一把:“客氣什麽,又不是請你去吃山珍海味。”

果真是很簡單的快餐。

一人一份涼拌面。堿水面條,拌着粗粗切出的黃瓜絲,油炸花生米,是街邊最常見的那種涼面。配菜是一家有名的連鎖鹵菜,涼拌菜酸辣爽口,就着拌面一起吃特別香。

下午他們沒有繼續畫那幅畫。

顧衡說光線改變了,他想明天再畫。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許知微再次強烈表示無聊:“太無聊。我受不了這無聊。”

顧衡好笑:“我還以為你是個挺有耐性的人。”

許知微不知道顧衡哪來

的這印象,大概又要扯他是好學生之類的話。

他終于吐露了真心:“我以為,你會帶我搞點更刺激的事。”

顧衡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他說:“你真可愛。”

他說着這話,像變戲法一樣,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半包煙,長長的手指敲敲煙盒,用嘴叼出一支煙,然後将煙盒開口對着許知微:“你的意思,是像這樣嗎?”

許知微沒有猶豫,他也取出一支煙,塞進自己嘴裏。

顧衡掏出打火機,為他們點燃。

他們坐在影樓二樓向外的樓梯邊。這裏背陰,少人,但視野并不壞,能看到商業街後面一片片的民居。

夏天濃密的綠色正在城市每一個角落生長,在這裏甚至能看到民居陽臺上的蓬松吊蘭。顧衡呼出煙霧,許知微很快學會。

“你爸失蹤的事……”顧衡似乎覺得這是個開導人的好時機。

許知微含着煙,淡淡說:“沒事。我不會難過了,我習慣他不在家了。”

顧衡側過臉,看着許知微含煙的樣子——他的嘴唇略薄,血色也有些不足,抿着唇瓣含住那支煙的樣子,卻很自然,無端讓人有些聯想——這個人肯定學什麽都很快。

顧衡緩緩說:“我的意思是,你爸在外失蹤那麽久,其實……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許知微不明所以地看着顧衡。

難道顧衡想說他該當他爸已經死了嗎?這倒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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