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小礦工阿福
六歲的小礦工阿福站在山口, 猶猶豫豫的往前面走。
銀礦裏面來了穿得好的管事,說他們可以回家了,沒有家的, 就先跟着管事去山下的臨時木板房。
管事的來去匆匆,并沒有看見衆人中有個小孩, 于是沒管小人要不要特殊安排, 直接走了。
管事的走了, 群龍無首,聽聞可以自由了, 有些人還回不過神來,倒是阿福, 自小聰慧,聽明白了管事的話,準備去山下木板房先住着。
他沒有爹, 也沒有娘。周邊的大人也沒有管他的,于是回去背着小背簍, 在裏面珍重的放一件衣裳,便自己一個人開始下山了。
衣裳是他阿爹的衣裳,是睡在隔壁的胡子叔給他的。說是阿爹死的時候, 好多人搶衣服, 最後被胡子叔搶來了。
胡子叔說他病重的時候, 阿爹給過他一個饅頭, 所以阿爹死了, 他就報恩,将阿爹的衣裳搶來給他。
這是大俠風範。
胡子叔曾經悄悄的跟他說外面的事情。說他沒被抓來的時候,其實頭先是個貴族公子。
貴族公子過的是聲色犬馬的日子——這個阿福不懂是什麽意思,胡子就解釋, 說是每天都能有肉吃。
肉啊。
阿福就頗為羨慕胡子叔之前的日子了。阿福從小到大,只吃過一次肉。那滋味可真好吃。
而胡子叔之前每天都能吃。
“吃一碗,看一碗,扔一碗。”
阿福就僅僅是羨慕胡子叔了。他還有些責怪:肉肉那麽好吃,怎麽能扔肉肉呢?
每當這時候,胡子叔都會哈哈大笑,抱着他,用胡子紮他的臉。
阿福就嘆口氣——胡子叔的胡子跟洞口外的茅草似的,特別亂。
他邁着小細腿,一邊走一邊撿草往簍子裏放,對于他來說,草也是能吃的。
能吃一把草,比吃土好多了。這外面草多,但至少的管事懶,割草不勤快,他們就吃的少。後來又到了天熱的時候,管事的說外面沒草了,沒水了,以後要減少一半的糧食。
胡子叔就很氣憤,又說起之前他做貴人的時候,能有多少吃的了。
“你為什麽不做貴人了呢?”小阿福有一次問過胡子叔這個問題。
胡子叔就也跟他一樣呆起來。
很久之後,他說自己現在很後悔。當年他家有肉有衣裳穿,他不努力用功讀書,後來想讀書了,家裏已經沒肉沒衣裳了。
好在他還有未婚妻,便想去投靠人家,可人家卻不願意嫁了,家裏把她嫁給了富商,他知道後,就去買了酒,然後被人一棍子打暈,醒來後就到了銀礦山洞裏。
這裏的山洞礦工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規模,即便活的連狗都不如,卻還是有排外的心思。
胡子叔說他剛進曠洞裏的時候沒胡子的,後來被打了幾回,心灰意冷,被他爹一個饅頭救活後,就沒再想着刮胡子了。
礦工的饅頭是人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有些礦工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個饅頭,比如阿福。
他沒吃過。雖然這輩子還沒過去,但迄今為止,他只見過挖礦最多的人有過饅頭吃。
胡子叔見他們吃饅頭,說他們傻。那麽用命幹,幹不了幾年就得死。
死了就沒饅頭可以吃了。
“小阿福啊,以後可不要像他們這般傻,別學着做一條狗。”
阿福自然是不明白這句話的。他只問:“狗肉好吃嗎?”
胡子叔就一愣,又拿胡子紮他,“好吃。”
“真好吃啊——”一個聲音傳來,道:“我被抓進去後,已經多少年沒吃過稀粥了。”
阿福擡頭看,原來他已經走到山底了。
跟他一起同行的人一窩蜂上前,那給他們盛飯的人就大喊:“排隊,排隊,不準搶,誰搶了就最後一個吃。”
阿福便背着簍子,穩穩的站過去,開始排隊吃飯了。
排隊他吃飯,有好吃的東西時,就要排隊去。胡子叔經常帶着他排隊,誰敢插隊,胡子叔就揮拳頭。
打的幾回,便沒人敢惹他們了。此時胡子叔不在身邊,阿福便排着隊,警惕的看四周,就怕有人來插隊揮拳頭。
他打不過他們,就只能吃土了。土難吃的很,他想吃小米粥。
他預料的沒錯,有人看他年紀小,就過來插隊,想把他換過去,阿福準備了所有的力氣張大嘴巴,想用全身最尖銳的牙齒去咬人,誰知卻見那插隊的人剛要邁過來,就見一個手臂上環着一個紅色袖套的人走過來,将人喊了出去。
“都說了多少遍了不準插隊不準插隊,你們要是再敢私下裏違規,以後就都沒有你們的飯了。”
一聽說沒有飯,蠢蠢欲動的就都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阿福心裏就放松多了。他順利的領到了一個紅薯和一碗稀飯。
本來別人都是只能得其中一個的,但那盛飯的婦人看見前面的人眼淚忍住沒掉,慈悲心沒溢出來,看見他卻再忍不住了,往他碗裏多給了東西。
阿福第一次吃上了飽飯。他吃完飯,就覺得胃裏面太撐了,仔細摸摸胡子叔教他的胃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摸到了鼓鼓的胃。
他吃完了,就去前面有人不斷說是臨時木板房的地方。
這裏離吃飯的地方不遠,可是對于他來說,又有點遠。
夏日炎炎,他走的很累了,将衣裳脫了乘涼,風一吹,又将衣裳穿上。胡子叔說過,衣裳是人最後的尊嚴。
阿福全身只有一件全是洞的爛外衫,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皮包骨。
真的是皮包骨,沒有一點誇張。
因為常年呆在山洞裏,大家都瘦成了皮包骨,所以沒人注意,小阿福自己也覺得自己并沒有什麽不同。但如今出來了,就自然看見了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別人的身子有肉,他沒有。別人的臉上有肉,漂漂亮亮的,他沒有。
他的皮貼在骨頭上,導致兩只眼睛空曠的很,不好看。
阿福有些不滿意。胡子說他曾經臉上也是有肉的,只是最後餓沒了。
阿福想跟胡子叔一樣,臉上有肉。
“你怎麽了?”玉珠兒正要往山上去,就見一個被救出來的小礦工滿臉不悅的站在那裏。
她心疼他,“可是不舒服?”
阿福沒被人教過說謊,他說出來的話很直白:“我很想要你們臉上的肉。”
玉珠兒聽了好笑,又心裏一酸,也不去山上巡查了,讓沈柳自己去,道:“我帶你去吃肉吧,吃幾個月,臉上就有肉了。”
她在其他的曠洞裏也見過孩子,那些孩子大多怯弱,跟這個孩子又不一樣。
這個孩子,眼裏沒有苦。他頂着一張慘絕人寰的臉,卻又帶有一股不符合年齡的穩重性。
只聽他認真道:“你給我肉吃?”
玉珠兒點頭,“給,給肉吃。”
阿福便什麽也不想了,道:“那我跟你走,我想養一身肉出來,胡子叔說我太瘦了。”
玉珠兒就問:“胡子叔是誰?”
她見不了他邁着那麽細的骨頭走路,索性将人背了起來。
阿福就呆了呆,道:“胡子叔也背過我。”
玉珠兒見這孩子倒是不怕生,也願意說話,便問道:“胡子叔在哪裏?”
阿福十分自然的道:“他死了。”
“前段時間,他說要逃出去,然後帶人來救我,可是他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打死了。”
玉珠兒心裏很觸動,“你是不是很傷心?”
阿福想了想,點頭,“我覺得我長大了可以去做一條狗,給他搶饅頭吃,可我還沒長大,他就死了。”
他摸了摸小背簍,道:“就連他的衣裳,我也沒搶回來。”
他很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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