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深山過客
從此以後,衛淵和老灰狼在破木屋裏相依為命過起了日子。
而衛淵欣慰的看到,經過他持續完善的改造基因鏈,老灰狼的身體和智商每一天都在産生變化。
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加強壯聰明。
伴随着日升日落近三個月過去,山林裏下起了第一場雪。
只裹着兩件破爛單衣衫的婦人用粗布包着頭發,在這樣冷的天氣赤腳穿了雙草鞋,佝偻着脊背拄着根木杖,緩緩行走在茂密林間。
反正注定要死,沒有人會在意她冷不冷。
她身材既幹扁又瘦小,像是根沒長好的癟豆角,頂着張疲憊不堪神情麻木的臉,眼眶深凹皮膚臘黃,眼角處蔓延着明顯的皺紋。
她幼時曾經來過這一帶,記得附近有個廢棄木屋,于是在紛飛細雪中邁着凍得僵直的雙腿,沿着記憶中的方向一直行走。
也不知那木屋塌沒塌,能否為她稍微遮擋一下風雪。
等到達記憶中的地點,她臘黃麻木的面容出現了吃驚表情。
木屋明顯是被修繕過了,門和牆壁都被重新加固,屋頂上苫着抗寒的稻草,還豎着一根煙囪。
一頭嘴部突出、渾身披着濃密光亮灰毛,耳朵豎于頭頂,不知道是人還是獸的東西,就站在門口。
他比村莊裏最高壯的漢子還要高壯,手臂和雙腿精壯結實,全身上下只腰間圍着一塊布,她的身高只能将将到這東西膈肌處。
他彎腰打開一個泥燒的露天爐,從爐口裏面取出盤熱騰騰的食物。
……爐膛打開的一瞬間,烤肉濃郁的香氣就順着風飄過來。
她咽了口口水,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沾過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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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覺得這毛東西有些可怕,雙腳卻不知不覺來到木屋跟前。
她雙眼直勾勾看着他手裏那盤脂膏豐腴切得薄薄、烤至邊緣微微卷曲恰到好處的肉,又咽了一口口水。
她不是饞,不是想吃別人的東西,她就是想在臨死前……能看看。
他端着肉面對她,一對綠眼流露出不知所措,然後扭頭朝着半開的木門裏面嗚嗷幾聲。
聽着有些像是狼嚎。
沒過多久屋裏就傳來輕慢卻明晰的兩下敲擊聲,以做回應。
她這才知道,原來木屋裏還有人。
這渾身長灰毛的東西聽過敲擊聲似乎就會到意,一手端着烤肉,一手把木門推開個縫隙,示意她進去。
她撣撣身上的落雪,沒怎麽猶豫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實在太冷太餓,無論裏面住着神仙還是吃人的妖怪,都顧不得了。
剛走進去,就感覺到滿室融融暖意,僵硬的手腳逐漸恢複知覺。
屋子裏打掃得很幹淨,一面牆壁用石頭砌了個形狀不規則的壁爐,裏面有柴火正在燃燒,發出細微的噼啪聲響。
窗戶上挂着擋風的獸皮簾,周圍擺放着許多燒制出來的粗陶花盆。
明明現在是冬季,那些陶盆裏卻綠意蔥籠,或開着花朵或結出累累果實。
一眼掃過去,她辨認出好幾種往日吃過的山果,但植株都比她印象中要縮小許多,小到能夠在花盆生長,結出的果實個頭卻更紅更大。
屋子正中擺放着一大塊表面平整光滑的青石充做桌子,幾塊劈砍下來的樹根充做椅凳。
其中有個椅凳比其餘的都高些,樹根天然虬結成扶手靠背的形狀,上頭坐着一個人。
那人身形纖瘦,烤着火還緊裹着厚厚的純黑色皮毛,似乎很怕冷,一頭長發用木簪挽起。
聽到她進來的聲音那人轉過頭,露出一張動人心魄的少年容顏。
發色和眉睫烏黑,唇若淺紅花瓣,皮膚呈現出半透明的玉白,宛若瑤臺月下一捧新雪。
渾若不似人間色。
她見狀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下,連着砰砰磕了幾個響頭道:“奴家地衣,見過大仙!”
無論對方是神仙還是妖怪,“大仙”這個稱呼想來總不會出錯。
她額頭緊貼着冰涼地面,過了半晌才聽到頭頂傳來生澀僵硬的兩個字——
“起、來。”
三個月過去,衛淵這具破身體終于能夠坐起來,能費力發出單音節的字。
然後他伸出右手,示意眼前這黃瘦婦人坐在自己對面。
地衣爬起來,畏畏縮縮的小步挪到他對面,只敢在木墩椅上屁股挨着邊邊落坐。
長着灰毛的怪物把滋滋冒油的烤肉放在青石桌上,她這才發現盛肉的盤子是一大塊扁平黑石,看着就沉的不行,這灰毛怪物單手托着卻跟托燈草似的,可見一身力氣有多恐怖。
灰毛怪物往烤肉上撒了些調料之後,她看見對面的大仙打了個手勢,灰毛怪物就拿出兩個小些的黑石盤,分別擺放在她和大仙面前,然後把烤肉用公筷挾給她和大仙。
“吃。”大仙朝她開口。
她不敢多看那張仙容,肚子也實在是餓的不行,拿起筷子埋頭就吃。
是她從沒有嘗過的調味,鹹香微辣在味蕾上爆開,鮮嫩且覺不出半絲腥氣。
灰毛怪物沒有上桌,在壁爐一側抱着個大陶盆吃,盆裏是剁碎的麥稭和谷糠,同樣吃的津津有味。
衛淵吃下小半盤烤肉,就停了筷子,看着對面名為地衣的婦人狼吞虎咽。
看這身衣裳和吃相,之前日子過的不太行啊。
他自從蘇醒,一直沒弄明白所處時空,現在從她的穿戴和言行上總算能知道,這裏應該還處于一個生産力相對低下、人們相對蒙昧的時代。
她身上收拾的倒還算幹淨,不知道一個女人孤身到這深山老林裏做什麽。
不過世間有那麽多傷心事和不得已,他也無需知道。
等到地衣吃過飯,衛淵就朝她開口道:“留、下。”
然後又看了一眼收拾碗筷的老灰狼:“教、他、說、話。”
适才地衣在門外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她的用途。
以老灰狼目前的智商,可以說比大多數人類都要聰明,他教會了老灰狼做很多事。
三個月朝夕相處,彼此間也建立了默契,只需要眼神手勢和敲擊聲,老灰狼就能體會他的意思。
但只有語言,以他目前這個聲音條件,是沒法教的。
她錯愕了片刻,繼而喜極而泣,趴下去又朝衛淵磕了個頭:“是。”
她原以為,她這輩子的淚水都流幹了,再也不會哭。
是神仙吧,眼前的一定是救苦救難的神仙菩薩。
她在雪地裏跋涉了大半日,如今吃飽喝足,又身處于這樣溫暖的環境,很快疲憊就湧上來。
老灰狼把自己的地鋪讓給她一半,她用虎皮裹住身子睡了過去。
這虎皮是老灰狼獵的,硝的挺成功也挺厚實,但衛淵嫌摸着毛粗,就一直擱在屋角落灰。
如今地衣來了,正好拿給她蓋。
夜晚壁爐跳躍的火光間,衛淵靠坐在樹根椅凳上,将手中果核扔進爐膛,看着她在斑斓虎皮中露出那張黃瘦到可憐的臉,幹枯嘴唇略張,均勻的呼吸着。
意念流轉,左肋處白光閃過。
世間萬物一瞬間靜止,彩色的基因鏈從她身上浮現,像是道絢麗的虹,映照着他墨黑的眉、清冽的眼。
她看着就不健康,果然如此——
吉特曼綜合症。
一種隐形遺傳性腎病,會造成代謝慢性中毒。
病者具體表現就是逐漸衰弱體虛,伴随着疼痛直至死亡,擱現代社會還能進行藥物飲食等手段緩解症狀,在這個時代就是等死。
特別是窮苦人家,根本跟這病拖不起。
她會獨自來到這裏,大約就是這個原因。
衛淵把那段疾病編碼重新修改之後,又順便改動了幾段基因編碼。
女人嘛,總是愛漂亮的。
看她總是滿臉苦色,好像一輩子都沒有開心過的模樣,讓她開心開心也好。
……
地衣自從在這裏住下來,身子就一天強似一天。
也不知是否沾了仙氣兒,往常那些虛弱無力、那些時常侵襲她的疼痛,都無影無蹤。
她在這間小木屋裏度過了一整個冬。
每天就是教教老灰狼說話,再幹點燒水洗涮打掃的活兒,這輩子都沒有這樣輕松快樂過。
當冰雪消融,地上開始冒出草葉嫩芽的時候,她拿着罐子去溪邊打水,看到溪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不由得愣住。
這還是自己嗎?
烏鴉鴉的頭發,粉撲撲的臉頰,眼睛就跟黑葡萄似的水靈。
在這個冬天她還長了個兒,腰肢纖纖,胸口和臀部都鼓了起來。
村裏最漂亮的大姑娘都沒她好看。
可她都二十七了,生過四個孩子,還病了這麽些年。
正在她發愣的時候,老灰狼扛着捆柴,悄悄走到她背後,咳了一聲。
她被吓了一跳轉過身,就看見一朵柔嫩的淡黃山花捏在老灰狼粗糙的大毛手裏,遞到她面前:“路邊摘的,送給你。”
“……謝謝。”地衣接過花,臉上略有些紅,像是天邊的一抹朝霞。
相處了這麽久,她再也不覺得老灰狼可怕。
而且他非常聰明,不到一個月就能流利的和她交談,身體健壯什麽活兒都能幹。
除去身上的毛多一些、長相奇特一些,是個特別好的後生。
“這兩天,我看你有心事啊?”老灰狼幫她打了水,拿了水罐和她并肩往回走。
地衣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有事……想跟尊主提。”
認定衛淵是救苦救難的神仙之後,她就沒有再喊衛淵大仙,将他與黃仙狐仙之流并稱總覺得冒犯亵渎,便和老灰狼一起稱尊主。
老灰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
兩人走進木屋,衛淵像往常般坐在樹根椅上,懷裏抱着個兔子正在撸毛。
這兔子比正常兔子要更加小巧圓潤,眼睛呈杏核狀又大又藍,毛是粉紅色的,摸上去手感比絲緞還要細膩柔滑。
衛淵現在仍然沒辦法行走,每天坐着又無聊,就基因改造了一只野兔,充做寵物。
地衣看着衛淵,深深吸了口氣。
這裏的一切都太過美好,她怕她現在不說,往後就再沒有勇氣說了。
“尊主。”她走到衛淵面前,彎了膝蓋和背脊給他磕頭,“信婦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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