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溺水和游水
“錦林家中遭遇大難,流落風塵,如果沒有公子今日伸出援手,怕是難逃一死。”
禮節性的以額觸地之後,錦林直起上身,望向坐在桌案前的衛淵,試探着詢問:“承蒙公子大恩,不知公子……是否與錦林家中有舊?”
他是高門出身的聰慧之人,這時候已經得知衛淵是稷州刺史家中二公子。
也看出來對方并非貪他的色。
他剛開始确實以為是這樣的,但等他真正看清這位公子,就不再這麽認為。
以這位二公子的容姿,若非有稷州刺史這個爹,生在小門小戶,怕是早引起強取豪奪、金屋深鎖。
又怎會貪他的色?
然而人做事總有理由,更何況是施展這起死回生般的神技。
他現在背負罪名一無所有,既非貪色,那便應該是為了情分。
誰知卻見衛淵搖頭否認:“未曾有舊。”
繼而又道:“你也不必覺得我對你有恩,想要報答什麽。”
“恰好你在罷了,不是你,也會有別人。”
“往後,在前院好好跟着衛琥。”
錦林咽下後面想說的話,回答道:“是。”
緊接着退出書房。
心裏其實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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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是罪身,如今就算得贖也不可能再入朝堂,但身為男兒,這輩子還是不願就此蹉跎,想做些事。
到二公子身邊,是個機會。
他随祖父丈量天下道路河川十年,讀書破萬卷,右手的指頭上至今帶着勤練書法繪畫時留下的繭。
他能做的事情很多,也願意為二公子全心效力,而二公子卻只讓他到前院做個看門灑掃的仆役。
而且說對他沒有恩情。
不挾恩求報,也就是說沒有對他存指望,無論身體也好本事也罷,從頭到尾就沒有想利用他。
純粹就是救個人回來。
錦林走到拱門前,朝書房的方向望去,秀麗的眉目舒展開,低低一笑。
真是在皇城待久了,又遭逢家變,人們叢生的欲念、各種陰謀算計見過太多。
曾經家門顯赫、各種榮耀贊譽加身,難免也把自身價值看得太重。
是他想太多。
“公子救他,是為了揚名吧。”錦林離開書房之後,衛琅來到衛淵身旁,輕輕合上他面前翻開的書頁。
在衆目睽睽中翻覆生死,以使揚名。
做好事有很多種方法,尊主這分明是刻意為之。
“沒錯,衛夫人謹慎又能忍。”衛淵拿起茶杯在手裏轉,纖長手指襯着天青色瓷杯,越發顯得透白如玉,“而只有表面上相安無事的平衡被打破,她感到了我有能力和她真正相争,感到了威脅,才會按捺不住出手。”
“從而露出形跡馬腳。”
衛琅看着他喝下半盞茶,才道:“看書傷神,我推公子出去轉轉吧。”
衛淵望望天色,這時候約摸已經是申時,正好溜達一圈回來吃晚飯,于是道:“也好。”
“去府裏的後花園吧,我還沒去過。”
刺史府頗大,兒子們每人一個單獨院子,女兒們則都是跟姨娘一個院子。
雖說每個院子裏都帶有小花園,像衛淵的長平院裏甚至築有錦鯉池、亭閣拱橋,但還是比不得刺史府的後花園。
後花園裏太湖石錯落有致的擺放着,通靈剔透,都是花了大價錢自江南水鄉運來。
曲曲彎彎的小路,由光滑圓潤的雨花彩石鋪成。行走在上面,一會兒能看見華彩飛檐的亭閣,一會兒能看見盛開的花樹成蔭、廊橋曲折,拐個彎又能看見潇潇竹林在風中飒飒作響。
各自成景,又宛若渾然天成,跟現代的公園相較,還要更具匠心古意。
雖比不得天宮勝景,卻已是人間富貴鄉登峰造極的氣象。
車輪辘辘,衛淵大約被衛琅推着慢慢行走了一刻,繞過幾塊太湖石,看見一泓荷花池出現在不遠處。
眼下正值春天,還沒有荷花開放,只有大片的綠葉浮于碧水上,葉間不時有錦鯉嬉戲,漾起圈圈漣漪,清新悅目。
池塘旁邊搭有一座木亭,木亭中設有石桌石凳。
這裏……就是四公子落水身亡的地方啊。
“衛琅,我們過去看看。”衛淵吩咐道。
衛琅依言推他過去,衛淵摸了摸亭欄。
這欄杆約有半人高,做的相當結實,欄杆下是一排嵌實的木臺,木臺突出約有一掌多長,邊邊角角都磨的很圓滑,上了和欄杆同色的朱漆,高度大約到衛琅的小腿肚。
主子們在亭子中飲酒用餐賞荷花,沒事的時候,丫頭小厮們就可以在這木臺上坐着歇歇腳。
“四公子,原來不是被推下去的。”衛淵眺望荷池,忽然開口,“他是被抱起來,扔下去的。”
半大的孩子站在這木臺上玩耍攀爬,确實有可能被推下去。
比如大壯、二壯。
但四公子衛漓當時才三歲,以三歲孩童的身高,就算站在木臺上玩耍,這護欄都要比孩童的頭頂略高,根本就不可能被推下荷塘。
“是。”衛琅回答,看了衛淵一眼,“當然不是二公子做的,是衛夫人,是那個死無對證的小丫頭。”
衛淵看了看自己摸過亭欄、沾着黑灰的手指,感慨道:“這裏真的是很久沒人過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個氣憤尖銳的女聲傳來:“你還敢來這裏?!”
衛淵一扭頭,就看見大小姐衛桂穿一身藕荷色繡花綢紗衣,站在不遠處,臉色發青,身邊帶着個丫頭。
于是微微一笑,道:“這裏是我家,我怎麽就不能來這裏?”
“這裏是你害死漓兒的地方!”衛桂大喊,眼中淚水彌漫,“你還敢來?!”
“他不是我害死的。”衛淵望向衛桂。
“你不記得了,就可以當從來沒有發生嗎?”衛桂走到衛淵跟前,一抹眼淚指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欠漓兒的,你欠他一條命!”
衛淵見她一心認定是自己害死了她弟弟,索性道:“就算是我害死的,你鬧來鬧去又想怎樣?讓我償命嗎?”
“我也不要你償命。”衛桂冷笑道,一指旁邊的荷花池,“你只要現在從這裏跳下去,咱們之間就算兩清!你敢不敢?!”
衛琅站在衛淵身後,全身的肌肉慢慢緊繃。
她若是膽敢對尊主做出什麽發瘋的舉動,他必定會讓她得到教訓。
誰知衛桂卻沒有像上回那樣,對衛淵再意欲動手,而是慢慢走到欄杆旁,伸手扶上廊柱,目光牢牢的盯着衛淵,唇角慢慢勾起來:“你不敢,可我敢!”
“你癡傻的時候,推漓兒下水溺亡而無所獲罪;而你現在清醒知事了,推我下水意圖謀害,倒要看你如何辯解!”
說完,衛桂蹬上木臺身子一側,就往荷池中倒去。
綢紗衣在空中紛揚展舞,如同一朵飄揚的花,瞬間沉沒于碧水。
“大小姐!”
丫頭發出刺耳的叫聲:“大小姐落水了!”
“大小姐被二公子推進水裏了!!”
“快來人,來人啊!!!”
随着這叫聲傳開,看園子的管事帶着幾個家丁匆匆跑過來,連聲道:“大小姐落水了?在哪裏,在哪裏?!”
丫頭連忙哭着迎過去,指着衛淵道:“是二公子讓他那随從推大小姐進荷塘的!你們快下水去救人!!快呀!!!”
“胡說些什麽?”衛淵面對這丫頭的指責,卻淡淡開口道,“你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
管事和幾個家丁面面相觑,驚疑不定。
“我家小姐不會水!”丫頭跺腳道,聲嘶力竭,“她怎麽可能會自己跳下去?!”
“誰說她不會水?”衛淵道,“她跳下去,就是為了游水。”
“你說我家小姐怎麽樣,就是怎麽樣了?!”丫頭朝四周看了一圈,眼見着沒有一個人行動,心裏又急又氣,“到時候我家小姐出了事,你們一個個都擔待的起?!”
“我說了當然不算數。”衛淵用手指敲了敲旁邊的木欄杆,“你家小姐親口說的,那便應該算數了。”
丫頭緊緊攥住了拳頭,咬緊牙關:“我家小姐怎麽可能……”
這個時候,她家小姐怎麽可能親口說話?
誰知衛淵緊接着打斷了她,忽然揚聲朝亭臺下方的水面道:“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聲,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來救你了!”
衛淵話音剛落,只聽得水面嘩啦一響,層層漣漪蕩開,衛桂果然浮出水面。
頭發披散,鎖骨以下都浸在水裏。
她與衛淵一個坐在亭畔,一個浮于水面,兩兩相望。
衛淵唇角微勾,她的臉色卻慘白中泛着青,看衛淵的神情像是見了鬼。
“是,我是在游水。”衆目睽睽中,衛大小姐的唇瓣翕張,吐字清晰無比,“不需要人救。”
衛桂的的貼身丫頭噔噔往後退了幾步,一臉的不可置信。
她七八歲就跟着衛桂,大小姐會不會游水,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眼前的一幕,簡直荒謬!
更荒謬的是,大小姐向來憎恨厭惡二公子,向來想為弟弟讨個公道,才會這般舍身謀算。
眼下大小姐居然從池子裏浮出來,承認自己是在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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