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懲罰
管事見狀,遲疑着上前,扒着欄杆道:“大小姐……現在不上岸嗎?”
就算是會游水,身為刺史府的大小姐,哪有大庭廣衆下就跳進池子裏游水的?
說出去成何體統?
“不上岸。”衛桂浸在水裏,木着一張青白的臉開口。
“是啊,大妹妹游的很高興,對吧。”衛淵在一旁笑道。
衛桂沒說話,望向衛淵的眼睛慢慢變紅,似乎受到天大委屈,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就轉身游走,黑色長發如水藻般漂浮于身後,像是一尾魚。
或者說,她現在就是一尾魚。
耳後根隐蔽的地方綻裂開,出現了用來在水中呼吸的腮。
手指和腳趾間生出薄薄的蹼膜,雙腿在水下如魚尾般靈活擺動,波光流動間青色鱗片若隐若現。
她這個樣子,她這個怪物樣子,怎麽能讓人救?
又怎麽能上岸?
她懷揣着對衛淵的怨恨,抱着可能會死的決心跳進荷花池。
如若她淹死了,衛淵和他的随從就在旁邊,再加上有丫頭鴛兒作證,亭子裏總共就四個人,衛淵縱然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如若她不死被救上來,她就當衆大哭大鬧,一口咬定是衛淵讓人推她下水,要他背上謀害庶妹之名!
原本都打算好好的,誰知在跳進水中的那一瞬,并沒有想象中沉重的窒息感,整個人反而變得無比輕快,手腳本能般在水中劃動。
碧粼粼的蓮池裏,她自由自在的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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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魚得水。
如魚……得水?!
她在水中睜大了雙眼,将雙手伸到眼前,看見自己的十指間生長着透明蹼膜,如同水母的裙裾般随水波飄飄搖搖。
雙腿細細密密的癢,她掀開濕透的衣裙,看見自腰際開始,下身蔓延着青色的細鱗。
她,究竟變成了什麽樣的怪物?!
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喊,卻最終用長着蹼的雙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淚湧上來,凝固成米粒大小白色的、耀着珠光的小顆粒,沿着臉頰墜落,在水中慢慢下沉。
雙眼像被針刺一樣的疼痛難忍。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
其眼泣,則能出珠。
終究是連哭都不敢再哭。
亭子的木欄被人敲了幾下,輕微的震動傳遞到水裏,放大十數倍,令她身軀連顫,緊接着聽見一個清越的聲音自水面上遙遙傳來——
“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聲,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來救你了!”
是的,她在游水。
她只能是在游水,她不能讓人跳下水來救她!
盡管內心既恐懼又憋屈,卻還是浮出水面,當衆承認了衛淵的話。
衛桂堅持要游水,花園管事對忽然任性的大小姐沒奈何,看了一眼在旁邊仍舊張着嘴,臉上帶着不可置信表情的丫頭鴛兒,忽然喝道:“是你說二公子把大小姐推下水的?!”
鴛兒被吓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倒也是個識時務的,立即磕頭嗚咽着改口道:“我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游水,是婢子看差了,請二公子饒恕婢子這一回!”
衛淵坐在輪椅上,望向旁邊的管事,悠悠道:“府中以下犯上,口舌污陷诽謗,該當何罪?”
“這種惡奴,是禍事亂家的根源,該當亂棍打死!”管事看着吓得魂飛魄散的鴛兒,哼了一聲。
鴛兒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擡頭,全身發抖。
“畢竟是大妹妹的貼身丫頭,縱然犯了規矩,我做哥哥的給打死了,總有些不像樣。”衛淵看着鴛兒,“拖下去打十板,發還木樨院,交由大姨娘處置吧。”
“二公子寬宏。”管事的朝衛淵一揖,緊接着對幾個家丁沉聲道,“把她拖下去!”
鴛兒被兩個家丁拖走打板子去了,總算保住小命,連吭都沒敢再吭一聲,生怕二公子改主意。
衛淵見管事的仍站在旁邊,吩咐道:“此處景致甚好,你去長平院叫幾個人過來,把亭子打掃一下,我就在這兒用飯。”
衛淵之前癡傻的時候,雖被繼母暗中虐待,但明面上是捧在手心千嬌百寵的。
但凡聽到下面人半句說二公子不好的話,都會或打或發賣。
像花園管事這種負責打理庭院花草,沒有接觸過內宅陰私的仆役,面對府裏最受寵的二公子,往常難得能近身,眼下自然是巴結奉承還來不及,于是躬身陪笑道:“是,二公子,老奴這就派人去傳話。”
主子們忽發興致到後花園擺飯,是他的光彩,也是常有的事。
不一會兒就來了人,開始打掃木亭。
落灰的扶手欄杆擦得瓦光铮亮,邊邊角角都再看不見半分塵埃,檐下挂上美人燈,桌畔燃起一爐薰香。
等到衛琥過來擺飯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擦黑。
衛淵面前七碗八碟的擺了一桌,分量不算多,但涼熱菜、粥湯、甜點都有,種類花樣挺齊全。
“公子,下雨了啊。”衛琥擺好菜後,朝衛淵說。
衛淵拿着筷子望向亭外,果然看見連綿的春雨如絲如線,從黯淡的天空中落下來,發出細微沙沙聲。
“所謂杏花春雨潤如酥,正是好時好景。”衛淵說着,挾了一筷子蘆蒿。
衛琅含笑站在他身邊,為他盛了半碗皮蛋瘦肉粥,衛琥在旁點燃小銅爐,溫着黃酒。
亭臺之下,綠葉碧水之間,有人在嘩嘩游水,如魚穿梭。
衛桂聞着從木亭飄過來的飯菜香味兒,肚子裏傳來“咕”的一聲。
雖然她在水中能呼吸游動,但游泳本身是件耗費體力的事兒,她一個閨閣小姐平時吃的少、從來沒有這麽大的運動量,現在又到了飯點,于是就覺出餓了。
最可恨的是天上飄着冷雨,她泡在冷水中餓着肚子,衛淵卻在亭子裏被一群人簇擁服侍着吃吃喝喝,還要飲酒。
眼中一陣刺痛,有泛着隐隐珠光的顆粒沿面頰滴下,啪嗒随着春雨掉進水裏。
衛淵喝下幾口粥,就着黃酒吃了一個糟鵝掌,就看見大姨娘帶着兩個丫頭,一個丫頭在前面掌燈,另一個丫頭給大姨娘撐着傘,匆匆往這邊趕過來。
“大小姐不懂事,沖撞了二公子,還望二公子原諒她年幼無知。”
大姨娘剛到衛淵跟前,就福身行禮陪罪,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焦慮。
“不是已經罰過那丫頭了嗎?”衛淵淡淡道。
“若非主人授意,奴婢怎敢如此?”大姨娘擡眼望向衛淵,鼓起勇氣道,“有錯的,是大小姐。”
“呵呵,沒想到這家裏,難得有個明白人。”衛淵接過衛琅遞過來的濕帕,慢慢擦手。
美人燈淡黃的光暈映照着衛淵平靜的臉,辨不出喜怒。
讓人難以揣度其內心。
“既然知道有錯,就應該受罰。”衛淵擦好了手,吩咐旁邊的小丫頭,“去,給大姨娘騰個座兒。”
“等大妹妹在水中玩夠了,姨娘再領她回去。”
明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大姨娘卻從衛淵身上感到了一種無形威壓。
這種威壓,她只在老爺身上感覺到過。
是身為上位者,理所當然操縱掌控一切,年深日久而形成的氣場。
大姨娘不敢多說,也再不敢開口為衛桂求情,朝衛淵行禮後就在木臺處安靜坐下。
等到衛淵用過飯,又要下棋。
玩得還不是常見的圍棋象棋,而是一個大的木制棋盤攤開來,擲骰子玩的走格棋,最少可以兩個人玩,最多可以容納八個人玩。
人越多越好玩,開始可以選擇互相結盟先讓誰破産出局,看運氣也看頭腦策略。
贏家到最後卻只有一個,能夠收走臺面上所有銅錢,玩法新鮮又有趣。
這段時間長平院裏的丫頭小厮們都學會了,木亭中不時傳來歡聲笑語,襯得大姨娘這邊越發坐立難安、孤寂冷清。
玩過兩把大富翁,眼見着更敲亥時,衛淵才命人收拾了這一攤,打算回去。
臨走時似乎才想起大姨娘,朝木亭角落望了一眼,道:“大妹妹現在約摸着已經玩耍夠了,姨娘可以去接她。”
說完,地衣在旁邊給他撐着傘,衛琅推着他離開了荷花亭。
眼見着衛淵一行人消失在雨幕中,周圍深黑寂靜再無旁人,只有幾盞美人燈仍在檐下亮着,大姨娘才哭着朝荷花池畔撒腿就跑,也顧不得讓帶來的丫頭打傘,連聲叫道:“我的兒,我的兒!”
衛桂會不會游泳,她将衛桂從小帶到大,住在同一個院子裏,能不知道?
然而她又親眼看着衛桂在池子裏游來游去,還拒不上岸。
從下午一直游到晚上。
衛桂因是庶出,平日裏異常注意禮儀規矩,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越超出常理、越不可思議,內心越是感到詭異恐懼。
來到池畔,燈光影影綽綽的照着,大姨娘哭道:“我的兒,現在只有姨娘在,只有姨娘在!你快些上來吧!”
叫了幾聲,才聽見水裏傳來一聲帶着委屈哭音的“姨娘”,然後池塘中嘩嘩的劃水聲越來越近。
衛桂的長發緊緊貼着頭皮,上身只穿着件濕透的肚兜,一雙手攀着岸邊,哭喪着臉出現在大姨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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