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王宴
眼下雖已是春暖花開,然而夜裏水邊還是很有些冷,再加上落着綿綿細雨,就更陰濕入骨。
大姨娘見衛桂這般模樣,心疼的掉下眼淚,連忙從旁邊的小丫頭手裏拿過一件厚實的大袖衫,給衛桂裹在身上。
一邊裹,一邊安慰道:“大小姐不怕,不怕啊,有什麽事咱們回去再說。”
說完就要扶衛桂起身。
誰知衛桂卻緊緊扒着池岸,不肯起來,聲淚俱下道:“姨娘,我變成這般模樣,可怎麽辦才好?!”
大姨娘打量了一番衛桂,疑惑道:“大小姐,你怎麽了?”
“你看……”衛桂舉起右手,想要給大姨娘看指間的肉蹼,卻發現手指纖纖一如既往,只是沾了些池岸的污泥。
顧不得手髒,她又連忙去摸耳後。
一片平滑,不見綻裂的腮。
對呀……她哭了,可是眼睛并沒有産生針刺般的疼痛感。
用手背擦拭眼角,滴落下來的果然是淚水,不是堅硬的小珠粒。
“大小姐,你怎麽了?”大姨娘再度詢問,伸手緊張的摸索着她,“是哪裏不舒服,還是受傷了,啊?”
“不……姨娘,我沒事。”衛桂眼神閃躲,“我們、我們快些回去吧。”
她雖是庶女,然而刺史府沒有嫡出的女兒,女兒中間便以長女最為貴重。
她已經和皇城太常家的嫡公子訂了親,過兩年就要出嫁。
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得罪了衛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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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就不由得一陣心悸發寒。
她為了含冤的弟弟不畏懼死亡,然而像之前那樣活着,比死還要吓人。
在荷花池游水到夜晚,對大家閨秀而言已是出格無行之舉,倘若輕易說出真相,一不小心傳揚出去,大家必定都會認為她瘋了。
頂着瘋癡的名聲成為別家婦,哪裏還會有好日子過?
甚至還會帶累下面的兩個妹妹,讓妹妹們都怨她恨她。
不能說。
跟誰都不能說。
“大小姐這是因為沒穿鞋,不好走吧。”一個丫頭在旁邊恍然大悟。
“那還不把你的鞋脫了,給大小姐換上!”大姨娘斥道。
“是。”丫頭連忙脫掉鞋子,俯身低頭給衛桂換了,自己只穿着布襪。
丫頭的繡鞋套在衛桂腳上有些松,但還是能夠蹬上走路。
接下來衛桂果然肯起身,大姨娘和兩個丫頭扶着衛桂,頂着蒙蒙細雨,朝木樨院走去。
腳下的雨花石路被雨水淋過之後,越發瑩瑩鮮妍,如同石頭間綻開了五顏六色的剔透花朵。
衛桂游了半日水,如今踏實地面,走起來一雙腿都是酥軟發飄的。
不時有青色的鱗片,随着她走動的步伐,沿着她細白小腿簌簌掉落在鮮妍的雨花石路上。
這些鱗片在影影綽綽的燈光映照下,閃耀着細碎的光。
……
第二天衛淵起床,在房裏端着一碗熱牛乳慢慢喝,就聽送早飯過來的衛琥在那裏幸災樂禍道:“聽說大小姐病了。”
“也不知真的假的,敢碰瓷我家公子,真是個讨厭鬼,活該得個教訓。”
和衛淵一起生活久了,衛琥等人嘴裏偶爾會蹦出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詞句。
比如“碰瓷”。
“她做這件事,站在她的立場倒也算情有可原。”
衛琅在身後給衛淵梳頭發,衛淵端着牛乳道:“只是遇到了就過來吵吵鬧鬧,還總聽不進去話,怪煩的,索性讓她一次怕了。”
他曾經為了替戀人延壽,離開昆侖山,在人間翻手雲覆手雨。
一樣東西、一個人只要存在于世,就必定會有人喜愛有人憎惡。
特別是衛淵這般相貌性情,遇上的人,往往對他的愛憎都非常分明極端。
将喜愛化為敬仰,将憎惡化為懼怕,令這兩種人皆臣服于他、為他所用,是衛淵曾經的常規操作。
吃過早飯,衛淵便讓衛琅推他去書房,繼續看那一套五本煉氣典籍。
他曾經是仙神,雖說那一世抽了仙骨,仙軀盡毀,但既然未曾徹底散魂,神識就多少保留下來了一部分。
再做不到一念之間将方圓千裏事物盡收眼底、須臾之間神游四海八荒,卻過目不忘、頭腦比常人更加聰敏清晰。
也就是因為如此,他上一世才能把已知的幾萬組基因數列全部記于腦中。
這套煉氣典籍他看一遍就能完全記住,可是要想明白其中原理,想清楚該怎麽應用,還需要花時間琢磨。
一邊看,衛淵一邊拿支粗鵝毛蘸了硯臺裏的墨汁,在紙上寫寫劃劃。
他前頭兩世,用過毛筆也用過鋼筆圓珠筆,因為使用毛筆的時間更長,書法繪畫的造詣相當不錯,上輩子墨寶甚至拍賣出過千萬天價,可還是比較喜歡現代的便利書寫方式。
“公子,聽說衛夫人帶着府裏的公子小姐們出門了,除了大小姐病着,都跟了去。”
衛淵在書房裏獨坐了大半個時辰,忽聽得珠簾一響,衛琥進來禀報:“說是去參加恭王舉辦的春日宴。”
衛淵想了想,道:“稷城裏不就是有個同安王,哪裏來的恭王?”
“同安王是開國皇帝分封到稷州的王爵,到現在跟皇城帝族已經隔着十來代,雖然身份說出去顯貴,但這幾代皇帝搞中央集權,沒有兵權不說,其封地更是被明裏暗裏削了好幾次,錢財勢力已經沒剩下多少,很多事甚至需要求着傍着刺史府。”衛琥笑道,“恭王就不一樣了,是現任皇帝親兒子,代聖駕到稷州來巡察民情的。”
“你倒是挺清楚。”衛淵聽衛琥的回答,有些驚訝。
別人不知道這頭老虎的底子,他還能不知道?
因為之前一直在深山老林種地,最多跑到鎮上賣個貨,他們這群人實際上對這個時代的了解,就跟普通的鄉鎮百姓差不了多少。
才來稷城幾天,衛琥就能把關于皇室王族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
“啊,我都是聽錦林說的。”衛琥搔搔頭,有些不好意思,“衛夫人她們出門,也是錦林打聽到的。”
“他也就才來一天吧。”衛淵疑惑。
“他長的好看,出去跑腿認路的時候,二姨娘院子裏有兩個丫頭見了他,知道他是長平院的,沒事就過來找他說話。”衛琥神神秘秘道,“我懷疑他給那兩個丫頭下了藥,啧啧,那簡直是嘴巴上沒個把門的,什麽話都敢往外倒。”
二姨娘啊……
府裏的公子們,除了大公子之外,就是她生的三公子全手全腳長大。
真是丫頭嘴上沒把門的嗎?
衛淵想到這裏,也就不再繼續深思,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公子,咱們不過去湊個熱鬧?”衛琥賊兮兮的笑,俊臉上酒渦深深,“都收拾體面去赴宴了,獨獨撂下咱們,不應該啊。”
衛琥從來是湊熱鬧不嫌事大的性子。
“不去。”衛淵拿起鵝毛筆,“去赴宴、給人作陪算得什麽體面。”
“咱們哪怕安坐家中,将來也自有王侯公卿來拜。”
另一邊,衛夫人坐在車上,一如既往的妝容淺淡,頭戴簡樸銀飾,只不過身上穿着淺豆綠羅衫,看着比平常稍微鮮亮些。
眼下正值桃花開放的季節,恭王在同安王府的桃林擺下春日宴,點名邀請各府的公子小姐們,說是見見年輕一輩,為了應景,她去了總不能再穿褐穿灰。
今兒清早收到貼子,巳時就要到場,事情來得挺突然。
不過總歸是件好事,兩位小姐都過了十歲,還沒有訂下親事,乘着今天各府公子來的全,可以相看起來。
鴻兒也能夠乘機結識恭王殿下,對将來的前途發展肯定有助益。
路上大約要走小半個時辰,衛夫人撩起車簾往外看,只見兩個庶女坐着車跟在後面,兩個兒子騎着馬相随。
她的鴻兒騎在白馬之上,身形挺拔豐神俊朗,一派大家公子的潇灑氣度。
而衛沐雖說也騎着白馬,穿的戴的挺富貴,卻腰背佝偻面容黃黑,跟個猴兒差不多,看着就撐不起場子。
再加上讀書不行,練武也不行,難怪老爺不喜衛沐,見了就皺眉,一跟這個兒子說話就是各種訓斥。
大約因為如此,衛沐平時存在感極低,只安安份份待在自己的院子裏,輕易不肯抛頭露面。
再看一眼後頭庶女們坐的車駕,想起病了的衛桂,不由得暗罵一聲沒用的小蹄子。
明明已經挑唆起衛桂對衛淵的仇恨,又遇到那麽好的機會,最後傳來的消息,卻是那小蹄子自己跳進池子裏游水。
瘋了嗎?
哪個大家閨秀,跳進池子裏游水游到半夜?!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衛淵的手段,從珍珠琉璃的瘋癫亂語,到衛桂的溺水變游水,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
沒辦法摸清對方的底細,也令衛夫人越發謹慎顧忌,不敢再輕易出手。
昨兒因為衛淵一直在荷花亭,她連親自去看一眼衛桂的情況都沒敢。
“夫人,我們到了。”
見衛夫人還沉浸在思緒中,旁邊的木蓮嬷嬷出聲提醒。
衛夫人點點頭,外面的車夫拉開馬車門,只見不遠處一片桃花林正灼灼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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