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洗臉
“你是哪裏來的刁奴,竟敢拿捏主子?!”衛刺史聞言怒道,“還不給我讓開!”
真是反了天了,他在自己家裏,居然被奴仆攔在兒子院門外頭,還是當着恭王的面!
衛淵是個自身做不得主的癡傻兒,眼下不是刁奴欺主又是什麽?!
“嘴巴放幹淨點兒,我只聽命于我家公子,誰是你家的奴仆?”衛琥雙手叉在胸前,從鼻子裏哼一聲,“我是賣給你家了嗎?可有身契為證?”
“來人……”
衛刺史氣得不行,正想讓人把這個嚣張無禮的酒渦小子打走,卻見恭王上前幾步,伸手攔下,開口道:“二公子既是正在午睡,孤便在此等待一會兒又有何妨。”
恭王此言一出,衛刺史衛夫人,包括他自己帶來的扈從,臉上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皇室高門當然會禮賢下士,三顧茅廬候夢醒的典故,至今還為人所津津樂道。
但這禮賢下士的姿态,一定是給值得的人、做給天下看的,也同時為自己搏取名望。
比如面對年高德重的長者大儒,又比如說隐居深山聲名傳頌的智者賢才。
衛淵一個十五六歲身患殘疾,沒有任何才能名望,一直被家中養着的富貴公子,怎麽當得起?
“總算有個懂事識相的。”衛琥瞟了恭王一眼,見狀也不再多說,徑直走進長平院,又再度把院門從裏面關上了。
“靜娘,到底是怎麽回事?”衛刺史望向衛夫人,沉聲詢問,“那孽障房裏侍候的都是些什麽人,竟連我都敢拒之門外?你怎麽當的家?!”
這話頗重,衛夫人撲通一聲就給衛刺史跪下了,哭訴着:“淵兒從外面帶了三個下人回來,把持住了長平院,前些時連院子裏仆役們的身契都要了去,妾身是再管不得了!”
衛刺史聽她這麽說,反而不再發怒,拈了胡須疑惑道:“怎會如此?”
這事兒縱然有人慫恿,也不是他那癡傻的孽障能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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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發展到眼前,衛夫人此時也再顧不得含糊隐瞞衛淵恢複神智一事,流淚傾訴道:“想必淵兒長大了,在外頭聽了什麽,對妾身有所誤會。”
“老爺,世間繼母難為,妾身縱使把心肝都掏出來,也架不住有人在淵兒跟前說三道四啊!”
“靜娘,委屈你了,起來吧。”衛刺史扶她起來,唇畔忽然有笑意流露,“這孽障,将來真的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能明理知事。”
衛夫人雖被他親手扶起,然而聽他語氣,心頭頓時一涼。
明明當了十幾年甩手掌櫃,你要管教他做什麽?
你又要他明理知事做什麽?!
衛刺史雖是衛淵父親,然而在場者當中以恭王為尊,恭王既是決定在長平院外等待,衛刺史也不便再讓人上前喝斥拍門。
只能站着一起等。
衛淵一覺醒來,梳了頭穿好外衣,又拿茶漱過口,吃了一塊水果,才聽到衛琅過來禀報:“恭王在外頭等着,說是要見公子。”
衛淵稍微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衛琥曾經提起過恭王是誰,開口吩咐:“請他進來,去花廳見面。”
恭王在外頭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看見院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來,從裏面走出一個身穿灰衣的秀麗仆役,傳話道:“我家公子請殿下進。”
恭王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身為正宮嫡出,就算是禦前見他父皇,也從來沒這樣等待過。
不過既有逆天神技,這等待便是值得。
恭王擡腿往門內走去,衛刺史緊随其後,卻被那灰衣的秀麗仆役攔下,道:“公子只說了見恭王殿下。”
衛刺史臉色正有些難看,卻見恭王扭臉道:“既然如此,衛卿站這麽久想必也疲累了,便回去先歇息吧。”
說完之後邁過門檻,高大的身形掩入門扉。
“老爺莫氣。”衛夫人連忙上前,“都是妾身的錯,沒能好好教養淵兒。”
“跟你有什麽關系?”衛刺史嘆息一聲,竟然未曾動怒,“之前他癡傻無知,縱然你有心教養,他也得受教才行。”
“子不教父之過,若有錯,也是我這做父親的錯。”
随後轉身離開。
“周嘉,近來可好?”恭王随着那灰衣仆役走進長平院,開口問道。
“殿下休要再提舊名,這世間沒有周嘉,只有錦林。”錦林垂下眼簾,未曾多看恭王一眼。
“你這般人才,二公子只讓你做個守門小厮?”随着錦林穿過道月亮拱門,恭王經過一片花圃,只見其間花草争奇鬥妍。
他自幼在皇宮長大,禦花園內彙聚天下奇花異草,然而這花圃裏面種植的大半花草,他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縱然有些識得,也都是異常珍貴的品種。
就比如放在角落裏的那一盆矮種蘭花,蓮瓣素芯,他在母後那裏見過,被養在玉盆中有專人看護,據說是極其罕見之物,萬金難換。
然而在這裏,也就是随随便便用瓦罐裝了,擺放在花圃角落。
恭王之前已經将衛淵的身世打聽清楚,此時卻越來越覺得疑惑——
這位衛二公子,兩年前分明還是個癡傻兒。
兩年時間,就能脫胎換骨至此嗎?
難道真如鄉村一些“仙家”,或是癡傻或是生了一場大病,痊愈後就能溝通天地鬼神,為人問事診病?
想不通,看不透。
“蒙我家公子大恩,錦林能有今日已是萬幸,總好過倚樓賣笑,受辱身亡。”錦林淡淡回答。
面對封了王的皇子,曾經的舊友,也不見有多麽熱絡。
“錦林……果然是個聰明人啊。”恭王嘆道,繼而不再多說。
來到花廳,恭王坐了一會兒,才見衛淵被衛琅推着進來,朝他拱手為禮道:“見過殿下。”
眉目間一派淡然平和,毫無面對上位者的敬畏服從。
這也是理所應當。
衛淵做過仙人,仙神多數視凡人如蝼蟻,所謂帝王将相不過是這些蝼蟻當中,稍微強壯一些的存在。
而他上一世在現代社會做了人,貧富特權階級雖說仍舊存在,卻是法制時代,不像古時有不能逾越的等階制度,每個人至少從人格上是平等的。
“衛二公子。”恭王起身,朝衛淵一揖,“之前官道茶棚,有得罪之處,還望二公子海涵。”
“啊,是你。”衛琥端茶進來,聽恭王這麽說,恍然大悟,“要我做飯的那個!”
“那倒是有緣了。”衛淵一笑,言歸正傳,“不知殿下找我有何事?”
他不去赴春日宴,恭王就親自登門造訪,總不會是因為之前發生的那點小事,要當面道歉。
恭王也不遮掩,伸手摘下臉上的金絲面具,露出一張因為長年不見日光,而白到毫無血色的臉。
本國皇室延綿十幾代,又沒有近親結婚的傳統,經過幾百年基因優化,皇室成員大多都長得挺不錯,恭王也沒有例外。
只不過從左額角到左邊的臉頰處,有一塊偌大的青黑色胎痣,讓這張臉形同鬼臉。
“因為這胎痣,孤雖為正宮嫡出,卻自幼被稱作無天日之表,看了許多大夫也都奈何不得,說是就算去除也定會留下深重疤痕。”恭王道,“倘若二公子能除去此胎痣,孤定當重重酬謝。”
“殿下想酬謝我什麽?”衛淵問。
恭王明白,對方這是在談價錢了,于是誠懇道:“你想要什麽,孤便予你什麽,竭盡所能。”
對方既有此神技,天下又那麽多有錢有勢的病人,想要多少錢財不能搞到手?
更何況之前茶棚一會,以及今天的閉門不見,他也見識到對方的心高氣傲。
并非像他之前揣測那般,裝扮出來引人注目,這人是真的有資格不在乎。
所以像平常大夫那樣,以權勢相誘,賞賜金銀財寶是沒用的。
如此,便只能許以一諾。
但凡你要,但凡我有。
衛淵點點頭,出聲吩咐道:“衛琥,去打盆水來給殿下洗臉。”
衛琥爽快的答應一聲,很快端着個裝滿清水的銅盆過來,啪一聲放在恭王手邊的茶桌上。
恭王不解其意,卻仍然挽起長袖,用手掌将盆中清水潑于面上。
洗了幾把,就看見有一塊塊青黑色的斑痂沿着面部簌簌而下,掉落在銅盆裏,浸在粼粼水光中慢慢沉落。
心胸中忽地狂跳不止。
“看看吧。”衛琥在旁邊遞過一面鏡子。
水銀鏡照人毫發畢現,恭王在鏡中看到的,是一張沾着水珠、堅毅英挺的臉。
那片青黑胎痣,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如非必要,他從小就不愛照鏡子,此時這張臉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不由得想起兒時母後經常抱着他哭,說把他生成這般模樣,定是她有失德之處,不配母儀天下。
想起兄弟們私底下偷偷喊他“鬼面郎”,見他走過來,個個帶着隐秘的笑容一哄而散。
想起他明明是正宮嫡出,儲君的第一人選,卻因為這張臉被封“恭王”,要他安份守己,恭順未來的皇帝。
盡管皇室向來講究喜怒不形于聲色,還是有淚水從眼底激動漫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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