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請封

恭王對鏡自顧良久,才放下鏡子,起身朝衛淵鄭重一揖:“二公子為孤去除胎痣,無異于再造大恩。”

“殿下将來,不打算支付酬勞嗎?”衛淵看着恭王,目光疑惑。

“并非如此。”恭王沒料到衛淵是這個反應,錯愕片刻後回答。

“那麽我對于殿下,就沒有恩情。”衛淵端起茶杯。

衛琅走到恭王身旁,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竟是就此端茶送客。

“好、好,二公子果然不同俗流濁物。”恭王站起身,将金絲面具重新扣在臉上,大步走出花廳。

身影雖走遠,卻抛灑下一串暢快笑聲。

“公子要揚名,不用跟恭王結交嗎?”衛琅見恭王離開,一邊收拾待客茶具,一邊問衛淵。

“不用結交,他此去必會揚我名聲。”衛淵回答,“否則一個皇子跟外放握有軍權的臣子家私下來往,沒有正當理由的話,皇帝肯定生疑。”

“如果他連這點都想不到,那麽就更沒有必要結交。”

衛琅恍然大悟:“公子說對于恭王沒有恩情,也是出于這方面考量。”

“他一心去除胎痣,不就是想要那個位置?”衛淵解釋,“從龍之功一步登天,許多人不惜為此嘔心瀝血,押上所有。而自古帝王大都疑心重,功臣難做,事敗則誅連家族,事成若因功高顯耀惹了帝王猜忌,最後也不一定能落得個好下場。無論他将來是要奪嫡,還是順利登基,一旦扯到恩義,被綁上他那輛戰車,都是件麻煩的事。”

“雖然我未必不能解決,卻不耐煩将來去跟人糾纏這個,不若銀貨兩訖。”

衛琅點點頭,嘆服道:“公子思慮深遠。”

衛淵微微一笑,心想,不過是活的時間長,經歷事情多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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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再多坐一會兒麽?”

得知恭王進去沒多久,就從長平院裏出來,衛刺史生怕衛淵得罪了人,連忙趕去相送。

“今天就不了,改天吧。”恭王一邊朝刺史府大門外走,一邊回答。

聽到恭王語氣平緩,而且約了來日,衛刺史知道對方并未動怒,當下暗暗松口氣。

“貴府二公子神醫奇術,透徹慧覺,心胸性情殊異常人。”恭王來到門外,站定了接着朝衛刺史道,“還望衛卿珍重善待,平日裏順着些二公子。”

“待明日孤再來看他。”

說完,這才乘車駕離開。

衛刺史送走恭王車駕,慢慢往回走,心中疑問很多。

他那孽障怎麽就忽然得了恭王青眼?真是神醫奇術嗎?

恭王今日在長平院門前等了大半個時辰,對其謙和容讓,如侍師長大賢,沒有半句怨言。

天下能讓恭王如此相待的,恐怕五個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離開時說讓他珍重善待,順着孽障些,明天還要來看?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老爺,要喊門嗎?”

衛刺史聽到随從這一句,這才驚覺,自己竟來到了長平院門前。

他駐足仰起頭,望向那緊閉的碧瓦朱門,忽然想起自己已是兩年多沒見過那孽障。

不、遠遠不止兩年多。

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把他完全交給靜娘,再沒有好好的看過他呢?

記得之前靜娘跟自己提了一嘴,在外頭瞧過大夫,已經好些了。

現在看來,豈止是好些了。

這孽障,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有了什麽手段本事?

他做父親的,一點都不知道。

“不用喊門。”衛刺史舉起右手,阻止了随從。

他又在院門前伫立良久,這才默默離去。

……

衛夫人回到正院,因為怕顯得太過着急而暴露一些問題,像往常一樣在小佛堂念過佛,到了掌燈時分才去書房找衛刺史。

禮節性敲擊兩下,推開書房的門,只見衛刺史如往常一般坐在燈下,面前攤開的卻并非是公文,而是一幅圖。

一幅美人圖。

美人騎馬立于雪中,頭戴昭君套,身披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戴了麂皮手套,拿着一條馬鞭。

她目光含嗔帶怒,每個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覺得她正在怒沖沖看向自己。

衛刺史就那樣和圖畫中的女子相對,眉眼間一片靜谧安寧。

見衛夫人進來,衛刺史朝她看過去,目光中還留有溫存之意,彎唇道:“靜娘來了。”

衛夫人“啊”一聲,走到衛刺史身旁,望向那幅美人圖:“妾身竟不知道,老爺還留有這樣一張畫像。”

“這是姐姐出閣前的樣子。”

張茂娘張靜娘,原是皇城高門張家的姐妹,年齡相差不到一歲。

張茂娘是嫡出,享盡家中寵愛、活得肆意張揚,張靜娘則連庶出都不是,是婢出。

這時代婢出子跟奸生子差不多,身份低微,在家裏地位比丫環高不了多少,是被人瞧不起的,不容易嫁的好。

于是張靜娘百般迎奉嫡姐,最終如願做了張茂娘陪嫁的媵。

“是啊,恐怕連茂娘自己都不知道。”衛刺史笑着回答,“這是我畫的。”

“在她嫁我之前,我就見過她。”

“那時有個登徒子上前攔她的馬,她揮手就劈頭蓋臉給了那登徒子幾鞭,打的對方哎喲亂叫,我在旁邊看着笑,她很生氣的瞪了我一眼。”

“現在想想,都仿若是近在眼前的事兒。”

“京中閨秀流行騎射馬球,姐姐生得貌美,那時外出經常遇到年輕公子攔她的馬。”衛夫人掩嘴笑道,“那些人拼着挨幾下鞭子,都是心甘情願的。”

“如若不是姐姐那個性子,家裏怕她進宮吃虧,當初差點兒選了秀,也不能和老爺成就一段姻緣。”

“十六年過去,到如今家裏也就你還記得茂娘,能和我聊聊她的事。”衛刺史嘆道,手指一點點撫過畫上美人的臉龐,“都說兒子像娘……鴻兒生得也更加像你,卻不知那孽障東西随了誰。”

“淵兒如今已經瘦下來了,不比往日看不清五官骨相。”衛夫人溫婉道,“眉眼間和姐姐确實相似,脾氣性子大約也随了姐姐。”

衛刺史又問了幾句衛淵的事,衛夫人才仿若不經意間提起:“壽安郡主再過一兩年就要嫁過來,不知老爺什麽時候上表給鴻兒請世子封?”

“封世子,走流程也要大半年哩。”

“怎麽,難道我不給鴻兒請封,她就不嫁過來麽?”衛刺史哼了一聲,“豐鄉王看上的究竟是鴻兒這個人,還是世襲侯爵之位,賣女兒來了?!”

衛夫人慌忙解釋:“也不是,只是郡主身份尊貴,總要面子好看。”

“區區一介閑散宗室的女兒,并非真正的金枝玉葉,不過是得了個郡主封號,就真的比誰尊貴了?”衛刺史冷笑道,“同安王也是宗室,若非按慣例,外放大員不得和同州皇族聯姻,他家的女兒還不是任由我家挑選?”

“說句不中聽的,就算納來做小,同安王怕也是迫不及待要送女兒進門。”

“老爺……”衛夫人聞言心驚膽顫,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

衛刺史看了她一眼,最終緩和了口氣道:“靜娘你出身見識有限,只以為嫁個郡主過來便要如何……這也怨不得你。”

靜娘論眼界論風骨,終究是比不得茂娘的。

若是茂娘還在,兒子要娶媳婦,必定不會這樣上趕着。

在他心裏,也始終只認為茂娘和自己是正經夫妻。

不過好在靜娘為人心地純善,能為他把後院料理妥當,善待各房子女,再加上和自己有共同對茂娘的回憶,做為續弦這也便夠了。

衛夫人聽衛刺史這番言語,只覺得心慌意亂。

接下來勉強陪笑跟衛刺史說了幾句話,就找借口出了書房。

書房外面木蓮嬷嬷一直在等着衛夫人,見她臉色難看,連忙上前為她披上一件擋春寒的大袖衫,道:“夫人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我們回去。”燈影月光之下,此時的衛夫人臉上哪裏還有半分笑意?

只見她臉皮繃着,唇角下撇,雙拳籠在闊袖中緊握,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大步朝正院走去。

鴻兒都年滿十七歲,快要成親的人,前段時間她見衛刺史原本有為鴻兒請封的意思,現在怎麽就忽然不成了?

出身見識有限?

傻子才不知道眼下是怎麽回事!

她從生下來就比不得張茂娘,在別人眼中永遠矮一頭,是張茂娘身邊可以拿來說笑打趣的陪襯。

可是張茂娘死了!都死了十六年!!

她竟然還是争不過張茂娘!!!

她生的鴻兒健康英俊,四體俱全,叫了老爺十七年爹,讨了老爺十七年歡心。

而那個癡傻殘疾的衛淵一有好轉的跡象,老爺就立刻把心偏了去,原本板上釘釘的事,竟然不願意給鴻兒請封了!

老爺是想把這偌大的家業,想把世子之位留給誰?!

衛夫人心中郁郁,腳下越走越快,木蓮嬷嬷一時都在後面跟不上,小跑着叫道:“夜深了,夫人慢些,請慢些走!”

話音剛落,衛夫人腳尖處就絆到了一塊石頭,撲通一聲面朝下跌倒在地。

她叫了一聲,被趕來的木蓮嬷嬷扶起來,只覺得膝蓋處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

将雙手舉在面前,只見一對手掌已經被擦破皮,有鮮紅血珠密密泌出來。

“夫人、夫人。”木蓮嬷嬷扶着她哭道,“我們回去,回去上藥。”

衛夫人伸着受傷的雙手,慢慢點頭,眸光中有陰鸷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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