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另一個自己

第二天恭王果然過來了,打的名義是複診,正好卡在午飯的時間。

聽到衛琅來報,衛淵道:“來都來了,就請進來一起用飯吧。”

然後衛淵坐在起居室裏,看見了精心打扮過的恭王。

大約是因為相貌的關系,聽聞這位向來不喜明豔奢華的裝束,今天過來卻偏偏穿了身正紅,束着金鑲玉的腰帶,袖口和衣角都繡着繁複的金色花紋,頭發梳的油光水滑,用一根剔透飄綠的翡翠簪束起。

用了面脂、塗了口脂,鬓邊甚至還戴了朵新摘的桃花。

當然時下男人戴花并沒有娘屬性,而是風雅屬性。

“二公子,孤這身怎麽樣?”恭王獨自前來,身邊沒帶随從,也沒把衛淵當外人,在他面前大大方方舉起袍袖轉了一圈。

“……挺好。”衛淵簡短回答。

人長得好看,就是披條麻袋也好看,古今道理都一樣。

恭王長相壓得住衣裳,穿灰穿黑時顯得沉穩堅毅,穿了這身富麗堂皇的紅又顯得倜傥英俊。

“孤幼年時,其實很喜歡紅色,尤其喜歡華麗漂亮的衣飾。”恭王走到衛淵對面坐下,把金絲面罩放在桌子上,發出感慨,“但是聽過一個兄弟私下說孤‘醜人多做怪’後,就只揀着顏色樣式不起眼的衣服穿了。”

衛淵完全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恭王似乎也不需要他接話,接着興致勃勃道:“你這兒用的是什麽香?清新馥郁,聞着甚是怡神,卻又不是薄荷麝腦之類。”

“這是花果香,用的是蘋果、佛手柑、茉莉這些。”衛淵回答,“地衣管着我這兒的用香,她自己私下也愛配香,殿下若是喜歡,回頭我讓她抄一份方子給殿下。”

說話間,衛琥端了飯菜過來,七碗八碟擺了一桌。

“卡着這個點兒過來,殿下不會是盤算好了想蹭飯吧?”衛琥擺好碗筷之後,望向恭王,露出懷疑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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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正是如此。”恭王拿起筷子笑道,“之前茶棚一別,孤惦記二公子這兒的飯菜多時了。”

衛琥見恭王大方爽快的承認,反倒不好繼續再說,撇撇嘴走開。

恭王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見衛淵端碗,提筷就挾起一個金黃的丸子。

這丸子表面一層酥脆,裏面的餡兒既非豬肉魚肉,也非山藥膏棗泥之類,而是帶着微涼的奶甜香、松軟似雲的在嘴裏化開。

還有青嫩的蘆筍,裹了一層薄薄酥脆炸出,蘸上特制的調料汁,滋味與尋常蘆筍格外不同。

又有酸甜可口的番茄青菜丸子湯,肉丸之嫩、菜蔬之鮮也就罷了,那裏面熬煮的紅色果實恭王竟不知為何物。

就連常見的水果魚蝦,在衛淵這兒也能做出與別處截然不同的鮮美味道來,恭王大飽口腹之欲。

等到一頓飯吃完,衛淵這才朝恭王道:“感謝殿下一片好意過來,不過這是我的家事,無需如此。”

恭王已經治好了臉上胎痣,根本不需要再來長平院見他。

很明顯,恭王過來是為了給他撐腰。

畢竟他跟父親繼母的疏遠關系,昨天經歷了那些事,任誰都能看出來。

“可真正的理由是,孤想見二公子。”恭王看了衛淵一會兒,開口道,“孤來,不是為了二公子,是為了自己。”

“二公子不戀棧權勢,只想做大夫,孤也定然不會給二公子帶來這方面的困擾。”

“二公子治好了孤,實不相瞞,今日孤穿戴成這樣,就是想讓二公子看看。”

不僅僅是因為衛淵治好了他,還因為他自從打聽到了衛淵的經歷之後,就覺得衛淵和他是一樣的人。

他面生胎痣,打小和宮中的兄弟們格格不入,父皇也見他不喜,因而他成年後寧願在外面奔波做些事,也不願意回皇城府邸待着。

他內心其實是自卑且防備重重的,和所有人都有種疏離感,雖說身份尊貴,卻一直不覺得有人會真正喜愛他。

縱然迎奉他恭維他,對他看似好,也必定是為了權勢、為了向上爬,為了得到利益。

否則的話不至于身為一個封了王的皇子,到現在二十多歲,別說王妃,就連枕邊人都不曾有過。

衛淵則是自幼癡傻殘疾,遭遇過的嘲笑譏諷不會比他少,又被親生父親攆出去兩年多,在外頭不管不問。

他是怎麽熬過來,衛淵就是怎麽熬過來的。

而且衛淵一直待他态度平常,并不像別人或懼怕厭惡他的相貌,或因為他的身份熱絡逢迎,反倒讓他覺得安心舒适。

人都道他身份顯貴尊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如同孤獨無望在荒漠跋涉的旅人。

卻在驀然回首間,發現原來世間還有另一個自己。

而這另一個自己,在荒漠中予他救贖甘泉,予他希望慰籍。

讓他怎麽能不想要靠近?

衛琥在旁邊聽了恭王這番話,在心中暗呸一聲——

好歹是個金枝玉葉,為着蹭頓飯竟然不要臉了。

衛淵用濕帕子擦過手,這才擡起眼簾望向恭王道:“往後到了午間,殿下都可以來我這兒複診。”

恭王是個聰明通透的人,既然承諾不會給他惹麻煩,那麽做為大夫和病人之間的來往,也不必過于避諱。

恭王高興的應了,剛想再說些什麽,就見地衣進來禀報:“公子,今天測出靈根的孩子過來了,就在外面候着。”

“是嗎,請進來見見。”衛淵在輪椅上坐直了身體。

衛淵是個連王侯召見都可以推拒不去的人,作派閑閑散散,恭王這還是初次見他露出認真的表情,卻只是見一介孩童,不由得暗自稱奇。

孩童約莫七八歲,穿得挺好,長的墩墩實實,進屋子就張着嘴,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

等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衛淵,被其容色所驚,更是愣在原地走不動道。

“這孩子是什麽靈根?”衛淵問旁邊的地衣。

“金木火土四靈根。”地衣回答。

然後恭王眼前似乎恍忽了片刻,就見衛淵笑着贊了孩童幾句,拿個裝了金銀如意锞子的荷包給那孩童,讓地衣引那臉蛋紅紅兩眼泛光的孩童出去。

“二公子對靈根者感興趣?”恭王猜度。

“是啊,想看看他們與常人有何不同。”衛淵回答。

恭王笑了:“稷城一年才能出幾個靈根者?而且單靈根之下,基本上能結成金丹的都少。”

“适才那孩童是四靈根,如若不遇機緣,一輩子也就止步于煉氣,只合做個外門雜役弟子,打掃丹房、管理花草之類。”

“想要見到更多、更出類拔萃的靈根者,必定要去皇城。我族開國老祖是雷靈根合體期大能,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見着他呢。”

如若恭王說別的倒也罷了,一聽到這個,衛淵十分心動,點頭道:“既是如此,那将來必定要去一去了。”

這邊衛淵和恭王吃過飯,另一邊木蓮嬷嬷端着碗燕窩粥,勸衛夫人道:“夫人昨晚到現在都沒沾水米,好歹用些兒,別熬壞了身子。”

衛夫人伸出上過藥、包着帕子的手擺了擺:“我這心裏堵得慌,胃裏總覺得泛酸,就是喝口水也難受。”

“喝兩口粥會好些的,夫人不為自己想,也為大公子想。”木蓮嬷嬷繼續勸道,“您若熬壞了身子,大公子素來孝順,不知道該難過成什麽樣。”

衛夫人這才望向木蓮嬷嬷,開口道:“既然如此,你就放下吧。”

木蓮嬷嬷依言放下粥碗,衛夫人拿起銀湯匙,果然慢慢舀了一勺粥喝下,開口道:“今兒聽聞恭王去長平院了?”

“沒錯,說是複診。”木蓮嬷嬷咬牙道,“實在不行,咱們索性暗中給恭王下毒,再嫁禍給那殘疾。”

“糊塗東西,盡出些馊主意。”衛夫人瞪一眼木蓮嬷嬷,“恭王雖在他的院子裏診病,但恭王金枝玉葉,若是在府裏中毒,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兒?”

“到時候滿府上下都要受牽連,就連你我也不能例外!”

一旦被扣上戕害皇族的罪名,衛淵固然是難逃一死,而衛淵既姓衛,刺史府也同樣脫不了幹系,別說什麽榮華富貴,什麽世襲爵位,全家能保住性命就不錯。

衛夫人經營算計幾十年才有了今天,還沒有瘋到為了除掉衛淵,孤注一擲押上自己到手的富貴生活。

“是,是婢子心急。”木蓮嬷嬷躬身回答,“主要是看不得夫人受那小畜牲的委屈,連飯都吃不下,也看不得那邊兒因和恭王交好而得意。”

“現在他在給恭王看病,被恭王捧着,咱們暫且動不得。”衛夫人手裏拿着銀匙,慢慢攪動瓷碗中的燕窩粥,“老爺也開始把他放在心上,這父子倆面都還沒見呢,竟然就有了棄鴻兒不顧、扶他上位的想法。”

“木蓮,你去找劉太醫過來,我要跟他商量商量。”

……

送走恭王後,衛淵正打算如同往常般午休,卻見衛琥跑過來,拿了兩張紙遞到他面前:“公子你看。”

兩張紙都皺巴巴的,衛淵拿在手中展開,只見其中一張用小楷寫着——

“劉太醫進府,夫人恐有動作,二公子當心。”

這種小楷一筆一劃工整端正,最大的好處,就是很難辨認筆跡。

另一張則直白的寫着八個字,字跡歪歪斜斜,如同初開蒙的孩童執筆——

“有人要下毒對付你。”

“哪裏來的?”衛淵看過後放到一旁,問衛琥。

“是錦林在外頭的時候,被人用石子砸了一下。他沒瞧見砸石頭的人,撿起來看時,上頭就包着這張紙。”衛琥指着第一張,緊接着又指向第二張,“這張是我們院裏的小厮去大廚房拿柴火,在柴火裏發現的這張字條。”

“看來這府中,對衛夫人懷着怨恨不滿的,至少得有兩撥人啊。”衛淵感慨,“眼見着我這兒有些起色,又跟衛夫人不對付,就上趕着來提醒幫忙了。”

衛琅看看那兩張字條,問道:“公子,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既然提了劉太醫,那他毫無疑問就是線索,同謀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也是知情者。”衛淵緩緩道,“說起來,咱們也是去過他家的。等我午休過後,就去劉太醫那兒一趟,直接問問怎麽回事就行了。”

“是。”衛琅微笑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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