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毒酒

劉太醫從刺史府回到家中之後,心情明顯變得煩躁起來。

開門的老家人因為動作慢了些,還挨了他當胸一腳。

“父親,是刺史夫人那邊出了什麽事嗎?”劉磊見他父親神情不對,連忙上前執禮詢問。

劉太醫看着眼前恭順守禮、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胸中的煩躁之氣總算消去一些。

劉磊自幼聰慧過人,熟讀醫書,只可惜了身上這個瘋病……終究是在這一代,丢掉了侍奉皇室的祖業。

甚至連娶妻都不好娶,縱然劉磊相貌周正,家裏也不愁吃喝穿戴,好人家的姑娘知道他有這個病,誰肯嫁過來?

願意嫁的,基本上都是貪圖劉家醫術錢財,一旦結親的話,後患無窮。

只有等着再過些時,買幾個丫頭給他放屋裏,只盼着孫輩沒有瘋病,好歹給劉家留個後,說不定還能再續祖業。

“沒事。”劉太醫悶聲回答,“我要去醫寮待一會兒,你也不用管,好生歇着去吧。”

劉磊聽父親這麽說,不好再追問,應聲“是”便退下了。

劉太醫獨自來到醫寮,根本沒有心思像往常般翻看醫書、研磨藥物,而是像頭困獸般在屋裏來回走動。

喪心病狂,衛夫人當真是喪心病狂!

他十六年前就後悔了,心裏根本就不願意跟這個女人攪在一起。

可是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已經将他跟衛夫人綁在同一輛戰車上,衛夫人只要事敗,勢必會牽連到他。

縱然知道錯了,他也只能跟這瘋狂的女人一起,沿着這條錯誤道路走下去。

一錯再錯,沒有回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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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在屋裏走動轉悠了多久,醫寮外忽聽得仆從來報:“老爺,刺史府二公子求見。”

劉太醫聞言,心中不由得一驚,他來做什麽?

難道是聽到了什麽話,來自己這裏求證?

有心找個理由不見,但他剛從衛夫人那兒坐車回來,二公子又不傻了,怎麽會不知道他的敷衍?

這樣就算是沒有根據的傳言,豈不是在二公子心裏給坐實了?

劉太醫心裏有鬼,進退兩難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朝那名為葛根的仆從吩咐道:“讓二公子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只見衛淵坐着輪椅被衛琅推進醫寮,朝劉太醫拱手為禮道:“劉大夫好。”

劉太醫向衛淵回禮,又态度和藹的命仆從泡茶過來。

衛淵端起茶杯,只見茶水澄黃,裏面熱騰騰浮着鮮綠茶葉和白術甘草,喝一口有微苦回甘之感。

正是醫家常備的養生茶。

“劉大夫,接下來我要和你說一些事。”衛淵看了一眼劉太醫身旁侍立的中年男仆,“可能不怎麽方便被外人聽到。”

“既然如此,葛根,你退下吧。”劉太醫揮揮手,臉上雖不見色變,看着還算從容,心中卻是七上八下。

眼見得男仆退出門外,衛淵才接着道:“劉大夫前些時認出我是刺史府二公子,為何當面不明言,而是私下找了衛夫人通禀?”

“這個啊。”劉太醫臉上一派坦然,“因見着二公子不記得身世,怕驚擾了二公子,所以才事後告知府中長輩。”

衛淵點點頭:“也算是說的通,那麽今日,劉大夫進刺史府見衛夫人,又是為了什麽?”

“衛夫人脾胃偶感不适,喚老夫前去看診,開幾貼藥吃。”劉太醫回答,摸了摸胡須,“這是常有的事,二公子為何詢問?”

“開的什麽藥,莫不是毒藥?”衛淵忽然肅聲道。

劉太醫大驚失色,手中茶盅驀然墜落,滾水潑地,碎成一地瓷片。

待回過神來,卻又笑道:“二公子忽出此言,倒是把老夫吓了一跳。”

“這話可不敢亂說啊,醫者需持仁心,怎麽會給人開毒藥?”

他只要拿定主意,不吐露半點口風,想必這位二公子最終也拿他沒有辦法。

衛淵跟着笑了笑,試探出這老頭不會輕易妥協,忽然轉換話題:“我之前得病癡傻,聽說是劉大夫從小一直看着的?”

“是。”劉太醫回答。

“那為何始終沒有起色?”衛淵問。

“二公子這是胎裏帶來的疑症,老夫并沒有良方可治,已經盡力。”劉太醫這點倒是問心無愧。

“我如今恢複如常,就證明當初劉大夫治不好的病,這世上有人能治。”衛淵緩緩道,神色間流露出幾分傲慢,“劉大夫雖在禦前侍奉過,于醫術一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劉太醫心裏有些不服,他自學醫以來,胎裏帶的癡傻症就沒聽說過誰能治好的。

就連祖上傳下的所有醫案,也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例子。

但曾經的癡傻兒衛淵現身說法,只能道:“慚愧,這世間能人輩出,想必是老夫才疏學淺。”

“劉大夫瞧過恭王的臉吧?”衛淵繼續步步緊逼,“是否也覺得不能治?”

“殿下那胎痣凸出于面,所占甚大,若是強行炙除割除,必會留下深重疤痕。那治與不治,實際上沒有任何區別。”劉太醫道,“況且面部血管神經豐富,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患,老夫實是不能治。”

“劉大夫不能治的,我卻能治。”衛淵輕笑道,“實不相瞞,我外出兩年得高人傳授,對于這胎裏帶的病症,人都說不能治的,手到病除。”

“不止是恭王殿下,也包括貴府公子的病。”

“你說什麽?!”劉太醫忽然睜大雙眼,神情間流露出不可置信。

“你兒子的病,我能治。”衛淵又說了一遍,然後朝衛琅道,“衛琅,我們走。”

話說到這裏,就夠了。

車輪辘辘,劉太醫看着衛淵及其随從的身影消失在醫寮門口,心中有一個聲音在狂喊——

假的,假的,衛淵所說肯定是假的!

他浸淫醫術大半輩子,這十六歲的小兒,怎麽敢在他面前誇下手到病除的海口?

怎麽敢?!

可是……衛淵的癡傻痊愈是事實。

恭王在外稱贊刺史府二公子妙手神醫,連着兩天不惜纡尊降貴,往刺史府跑也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恭王那樣的金枝玉葉,如果沒有見到治療效果,怎會如此?

還有街頭巷尾流傳的一件事,說是個坐輪車的公子,兩百錢買下個手腳俱斷的廢人,施展神仙手段當衆救活,那廢人竟立即便能行走如常。

他原先只當是誇張說辭,如今仔細想想,坐輪車的公子……還能有誰?!

劉太醫木着一張臉坐在圈椅上,久久未動,內心卻是翻江倒海。

衛淵臨走前說——

“你兒子的病,我能治。”

他能治,能治好磊兒啊。

……

衛刺史對于衛淵這個二兒子,心裏是既覺得欣慰,又覺得難以靠近。

長平院上下如今被衛淵把持的鐵桶般,個個對衛淵吩咐的話奉為金科玉律,就連恭王這等身份的人過來,衛淵若是一時不想見了,都能讓人在外頭等着。

簡直驕縱,任性,目中無人。

偏偏又有手段本事掌控一切,能夠肆意放縱這樣的驕橫。

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

他剩下的幾個孩子跟那孽障比起來,就如同養在富貴鄉中的羔羊,或者耽于享樂,或者過于溫和順從。

這才應該是他的兒子,這才應該是他和茂娘的兒子。

他當然知道,靜娘那天晚上找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可是孽障如今的癡傻病都好了,焉知哪天不能夠站起來?

所以請封世子之事,他打算再等等看。

“靜娘,今晚家宴準備的如何?”衛刺史邁進正院,衛夫人連忙帶着一院的下人來迎。

其實正經夫妻,又不是在皇宮裏,見個面哪有這樣排場隆重。

但她做媵妾時就對衛刺史一慣小意逢迎,到如今仍舊不改習氣。

跟衛刺史見過禮之後,衛夫人溫婉含笑道:“不敢說周全,但為了老爺和淵兒,妾身必定是竭盡全力了。”

衛刺史站在院內,只見四周都掌上了燈,煌煌亮如白晝,下人們來來往往,正在布置。

當下嘆息一聲道:“他如今也大了,我竟不記得上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也不知他心裏,怎麽想我這個父親。”

“父子天性,淵兒一身骨血皆出自老爺,這是無論如何更改不了的。”衛夫人也嘆息一聲,勸慰道,“老爺管理整個稷州,事務沉重繁忙,再說若沒有老爺在外掙取功名前程,又哪裏來我們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飲一食?淵兒是斷不會因這個而跟老爺生分的。”

“若有錯,也是我這個母親沒照顧好他,惹了他的埋怨。”

衛刺史望向衛夫人,見她如此識大體,想起請封世子的事,多少對她有些愧疚:“靜娘,你也不要多想,府裏這些個孩子,都是你看着長大的,都是你的子女。”

衛夫人微笑道:“老爺說的是。”

籠在大袖下的雙手卻慢慢攥成拳頭,指甲刺破了剛愈合不久的掌心。

在衛刺史過來之前,各院的姨娘小姐公子們早就在正院候着了,于是很快大家在正院花廳裏圍着坐了一桌。

只有大姨娘和二姨娘,按規矩站在衛夫人身後侍候,沒有落座。

衛淵是最後一個來的,見只有衛刺史身邊的位置空着,倒也正合心意,于是讓衛琅推他過去,也坐下了。

這是衛刺史第一次看到瘦下來的衛淵,見他眉眼果然與茂娘相似,相貌又更勝其母,想起十六年前茂娘還在的時候,面上雖仍舊端着,心中卻不勝唏噓。

衛刺史這人持家甚嚴,平常私底下府中姐妹兄弟們吃飯,肯定會說說笑笑。

但衛刺史如今在場,兒女們自然都禀持“食不言”,家宴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凝重。

衛刺史望向衛夫人,咳了一聲。

衛夫人露出一個會意微笑,就見大姨娘端着個酒壺,朝衛淵走過來,開口道:“二公子,給老爺敬杯酒吧。”

衛淵望向大姨娘,只見她臉色發白的同樣看着他,端着酒壺的一雙手,正在細細顫抖。

真是個可憐的女子。

衛淵接過酒壺,拿在手中端詳。

骨瓷燒就,造型玲珑輕薄透亮,不錯的物件兒。

衛淵在那裏翻來覆去的看壺,根本沒有敬酒的意思,被晾着的衛刺史終于忍不住開口:“你在那裏打算做什麽?”

“總之,不打算敬酒。”衛淵看了一眼衛刺史。

想要修複親子關系的衛刺史聞言,只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出不來:“你……”

“因為,這酒裏有毒。”衛淵把酒壺緩緩放在桌上,說出令滿桌人驚駭失色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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