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惡報 (1)
“衛琥,去捉只動物來。”衛淵随即吩咐。
為了方便衛夫人,再加上平時公子小姐們時不時在這裏吃點心用便飯,正院本身就有小廚房,裏面還用籠子養着一些待宰的活家禽。
衛琥應一聲,很快跑出去捉來一只嘎嘎大叫的鵝,紅頂白羽,看着十分精神有力氣。
衛琅走過去,一只手将那只鵝的硬嘴捏開,另一只手提着酒壺,将壺嘴塞進鵝嘴往裏倒。
也沒倒多少,大約半酒盅的量,就拿開酒壺。
緊接着衛琥放開那鵝,就見它啞了聲音,雙眼翻白在地上來回撲騰幾下,從嘴裏流出黑血,在衆目睽睽中很快全身僵硬的死去。
果然如衛淵所說,酒裏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在這阖家團聚的宴席之上,竟然有人敢下毒!!而且下毒的對象居然還是衛刺史!!!
衛淵望向衛夫人,只見她此時臉上一片震驚之色,雙手緊緊抓住了紅木靠椅的扶手,不過這個時候,在場的人基本上都因為驚吓而表情失控,倒顯不出她有多麽異常。
衛夫人這個時候迅速瞟一眼身旁的衛刺史,只見衛刺史臉色鐵青雙唇緊抿,她跟了他二十年,知道他這個樣子是被氣的不輕,馬上就要發作。
她腦子轉的飛快,很明顯事情敗露,她被衛淵這個小畜牲反設計了!
不行,不行,她不能折在這裏!!
殺夫之罪,若被扣實唯有一死,她經營謀算了半輩子的一切就全成夢幻泡影,鴻兒将來的前程也會盡毀!!!
“宛晴,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衛夫人伸出右手,忽然指向身側侍立的大姨娘,發出略帶尖利的指責聲,“你怎麽敢下毒?!”
大姨娘一張臉慘白到毫無人色,朝着衛夫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衛夫人扶着靠椅站起來,一只手仍然指着大姨娘,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漓兒幼年夭折,我知道你對淵兒一直懷恨在心,可淵兒那時懵懵懂懂,這事完全是個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啊!你怎麽能就這樣鑽了牛角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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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老爺喝下這杯酒,淵兒固然會落下弑父的罪名,留下我們這一門孤兒寡婦的怎麽活?!”
“老爺平常待你不薄,你怎麽、怎麽能這樣狠心!!”
“你只顧着心疼走了的漓兒,也不考慮考慮桂兒,她再過一兩年就要出嫁,你做出這樣的事,讓她可怎麽辦才好!!!”
之前大姨娘目光中還有些許掙紮不甘,一聽衛夫人提到衛桂,她眼睛裏的那點掙紮不甘就散了,垂了眼簾看着細墁方磚的地面,仿若失去了生命的泥偶木人。
衛夫人指責大姨娘過後,不由自主朝衛淵看去,卻見對方坐在輪椅上神色沉凝,未置一言。
終于稍微放心。
她倒是百密一疏,這小畜牲在外習得一身醫術,而自古醫毒不分家……就算他識破酒中有毒,也猜到是自己動的手,但沒有人證物證,在大姨娘做替罪羊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拿自己怎麽樣。
衛琅站在衛淵身旁,看見尊主玉白的側臉隐現一縷笑意。
忍不住也微微笑了一下,眼前确實是場好戲。
衛刺史畢竟這把歲數了,又在官場上得登高位,雖說平時不管後院的事,但絕非遇事昏饋之人。
眼見有人要毒害他,那鵝又死狀甚慘,衛刺史心中當然怒火高熾,卻不會失了理智完全只偏聽一面之辭,臉色鐵青朝大姨娘發聲問道:“宛晴,夫人所說是不是真的?真是你下的毒嗎?!”
除了大姨娘之外,在場衆人當中臉色最難看的就數衛桂。
她先前病了一場剛好,坐在那裏搖搖欲墜,聽到父親逼問大姨娘,越發像是一枝在風雨中飄搖、随時可能零落的花。
不、不……姨娘素來膽小的很,幾次三番勸自己放下仇恨、對衛淵退讓容忍,又怎麽會忽然要為漓兒報仇,甚至不惜謀害父親去嫁禍衛淵?
母親又為什麽要指認姨娘下毒?
一定是哪裏出了錯,一定是!
大姨娘慢慢擡起頭望向衛刺史,形狀秀麗的眼睛裏一片枯槁死灰,如同涸竭深井。
在她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在她以良妾身份擡進府中的時候,曾經熱切的傾慕過衛刺史。
衛刺史那一年還不是刺史,少年得志的才貌仙郎,能夠滿足所有閨閣女兒的夢。
雖然是妾室,但做了他的女人,想着怎麽都能衣食無憂、安穩的度過一生。
主母那時候是張茂娘,因為三年無出,衛刺史受家中高堂長輩所迫,才先後擡了她和二姨娘過門。
張茂娘性情驕縱,又對擡妾進門這件事不滿,經常對着她和二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衛刺史私底下哄了又哄才能好,張茂娘在的時候,她跟二姨娘在府裏只是擺設,從沒近過衛刺史的身。
她那時候心裏很讨厭張茂娘,真心實意的覺得張靜娘可親又平易近人。
現在想想,她進門後張茂娘除了給些氣受,到底沒對她怎麽樣,也從沒真正苛待傷害過,那些拈酸吃醋的小性子都放在明面,清清楚楚。
反倒是平常吃齋念佛、看着憐老憫幼的張靜娘,害了她的漓兒,眼下又要将她逼向絕路。
“是,是婢妾。”大姨娘望着衛刺史,聽到了自己麻木的聲音。
“不,姨娘,不是的!”衛桂搖搖晃晃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大姨娘面前,淚如雨下,“姨娘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不會的!”
“你快跟父親說清楚,不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啊!”
大姨娘将臉微微側過去,不看衛桂,也不出聲。
這是她的命,自從漓兒死後,她就已經認命。
只要大小姐将來能順順利利的出嫁、平安順遂,她就什麽都不求了。
衛桂雖說年輕沒經過事,容易被人利用,卻并不算傻。
她之前被衛夫人暗示去尋衛淵的茬,在荷花池裏游水游到晚上,最後來找她、帶她回家的卻是大姨娘。
那個時候,她終于明白了真正的親疏之別。
礙于禮法規矩,她雖叫衛夫人為母親,叫大姨娘為姨娘,到了關鍵時刻卻只有親生的那個會心疼她愛護她。
淚眼朦胧中,衛桂望向旁邊的衛淵。
只見他穿了一襲款式簡單的湖藍綢褂,衣角以及領袖口暗繡竹葉紋,露出的脖頸和手指幹幹淨淨毫無贅飾,弱不勝衣的靠坐在輪車上冷眼旁觀,冰雪般的面容一片止水無瀾,甚至帶着幾分慵懶之意。
除了那不似人間的容貌,衛淵乍眼看上去只是一名身患殘疾、養尊處優的少年公子。
但衛桂親身經歷過,清楚知道這人的心思手段,是如何詭谲而深不可測!
經過之前那場夜泳,她病了一場,心裏實在是怕極了他,本來已經打算對他敬而遠之,再不要有什麽瓜葛糾纏,連在宴席上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衛淵當場識破壺中毒酒,如果眼下要說有人知道真正的兇手,有能力救出大姨娘,那麽這個人一定是衛淵!
衛桂忽然轉身跪下,膝行來到衛淵的輪椅旁,磕頭哭道:“二哥哥、二哥哥,求你寬恕妹妹之前不懂事,冒犯了你,求你出手救救我姨娘吧!”
衛淵垂眼望向臉上涕淚縱橫的衛桂,淡淡開口:“大妹妹起來吧,我救不了你的姨娘。”
大姨娘聽到衛淵的聲音,扭過臉去看他,只見他繼續說道:“人若想獲救,必先自救。她自己都承認了毒害一事,你讓我怎麽救?”
聽到衛淵這番話,大姨娘原本枯槁死灰般的幹涸雙眼,忽然湧上一層淚水。
自從二公子這次回府,大姨娘看得清楚明白,他就從來沒在衛夫人那兒吃過虧,衛夫人也從來拿他無可奈何。
如果是二公子、如果是二公子願意出手對付夫人的話……
衛淵朝大姨娘擡了擡下巴,問:“你,甘心嗎?”
簡簡單單四個字,音若清磬落春風,卻宛若一支利箭般瞬間穿透了大姨娘的心房。
她還有大小姐,在這世間還有指望,能活下去,誰又真正想赴死?
“婢妾不甘心,當然不甘心!”大姨娘淚流滿面,用盡這一生的勇氣,豁出去嘶聲喊着,“如果甘心,幾天前就不會在分發給二公子的柴火堆裏,偷放那張提醒的紙條了!”
“婢妾原以為夫人想要毒害的是二公子,沒料到竟是老爺!!”
大姨娘神情激動,伸手指向衛夫人:“那壺毒酒,是夫人身邊的木蓮嬷嬷,讓婢妾端過來的!!!”
被大姨娘用手指着,衛夫人瞳孔驟縮,心中大驚,她沒想到一向怯懦、如泥人般任她拿捏的大姨娘,此刻竟然膽敢當場翻盤!
要知道當初衛漓之死,大姨娘做為親娘心裏面是有懷疑的,她只稍微施舍些好處,又拿衛桂暗示威脅了一下,大姨娘就連個屁都不敢再放,每天仍然跑到自己面前晨昏定省立規矩,不敢有半分耽誤懈怠。
“靜娘,你又怎麽說?”衛刺史知道衛淵和衛夫人不對付,又見衛淵一語之間就讓大姨娘指認衛夫人,逆轉了當前局勢,不由得暗自稱奇。
且不提事實究竟如何,只可惜他的孽障雙腿不良于行,這等翻雲覆雨的手段若是能用在朝堂之上……
心中那股怒火,竟由此慢慢熄了不少。
衛夫人見衛刺史容色嚴峻,立即知道他對自己并無袒護之意。
除了對待張茂娘,他對待府中妻妾,從來就是這樣的啊。
張茂娘死後,他也從未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妻子,而是一個稱手好用、管理家宅後院的工具。
女兒家,誰不羨慕張茂娘?誰不想活得像張茂娘?
然而她就算最終坐到了張茂娘的位置,也始終是活的小心謹慎,做不到張茂娘的肆意驕縱。
只因工具就是工具,是可以随時撤換的。
你若做的哪一點不周全了,哪一天在他眼裏不好用了,自然有別人可替代。
“老爺,今日家宴是由妾身操辦,出了這樣的事情,妾身确實難辭其咎,要打要罰要殺,全憑老爺作主!”衛夫人跪倒在衛刺史面前,牽了他的衣角哭道,“或者一時情急錯怪了宛晴,惹她這般針對妾身,可是妾身冤枉,實不敢擔此謀害大罪!”
她這一跪,身旁的木蓮嬷嬷和衛鴻也連忙跟着跪下。
衛刺史見她這般作态,暗忖靜娘向來遇到只螞蟻都不忍踩,成日吃齋念佛,确實不像是能做出這等膽大妄為之事的人。
“木蓮、木蓮!”衛夫人見衛刺史表情松動,連忙趁熱打鐵,扭臉望向旁邊和她一起跪着的木蓮嬷嬷,“宛晴說那壺酒是你遞給她的,到底怎麽回事?”
木蓮嬷嬷不可置信的望向衛夫人,身軀顫抖如秋風中一片落葉。
“別怕,你跟了我這麽多年,老爺又向來明察秋毫,必會為你作主。”衛夫人朝木蓮嬷嬷溫聲道。
木蓮嬷嬷的手指下意識緊緊抓住膝頭處的衣料,顫抖漸止。
……為她作主啊。
忽然想起從前在張家,簡陋的院落之中,衣裳樸素的少女眼眸發亮對她說——
“木蓮,我要做茂娘姐姐的媵。只有這樣,咱們才能去那原本去不到的富貴地方。”
“咱們明面上名為主仆,私底下實則情同姐妹,往後你有什麽事兒,我都必定為你作主。”
她那時穿着劣質的粗布衣,一頭分叉的黃發用破布條紮起,膝蓋肩頭等容易磨損布料的地方都打着補丁,雙手常年皴裂,充滿了憧憬崇拜的朝張靜娘點頭。
靜娘小姐是她見過最聰明的女子,是拉她出泥沼的光,跟着靜娘小姐,一定沒有錯。
這麽多年了,原來這麽多年了。
“毒,确實是婢子下在酒裏的。”木蓮嬷嬷緩緩開口,“卻并非想要謀害老爺,而是想要找機會斟給二公子。”
“夫人并不知情,因而這毒酒,誤打誤撞差點被敬呈給了老爺。”
夫人只管動嘴皮子出主意,這件事從配藥到下毒,确實是她所做,只要她将罪名攬過來,夫人就是清白的,并不怕被老爺徹查。
盡管經常被夫人說自己糊塗,不過這樣解釋,想來便行的通了。
“木蓮,你、你為何要這樣做?!”衛夫人用手捂着胸口,神情脆弱,似乎随時會倒下,“我、我原以為你是個貼心懂事的!”
“二公子自此番進府後,處處與夫人為難,不敬不孝!”木蓮嬷嬷的聲音忽然放大,在所有人耳畔隆隆作響,“夫人慈善寬恕不予計較,婢子卻實在看不過眼!”
“謀害小主人,婢子自知是當死之罪,婢子此去,還望夫人往後多加保重!”
說完,木蓮嬷嬷深深的看了衛夫人最後一眼,略顯粗胖的身子朝後仰,然後借助這一仰之力,直接把頭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磚地之上,霎時間血花四濺。
堂中衆人一片驚叫,衛刺史微微皺眉一揮手,就有随從過去查看,然後朝衛刺史禀報道:“這老婢已經斷氣身亡。”
衛夫人以袖掩口,眼睛大睜,似乎同樣受到了驚吓。
然而那袖下的唇角,卻因為逃出生天的喜悅微微上翹。
好木蓮,好丫頭!
以命攬下所有罪責,死前還給那小畜牲安上不敬不孝之名!
要知道當朝以忠孝為治國根本,縱然現在看似傷不了那小畜牲分毫,卻也至少能在老爺心裏留下這樣的不良印象。
只可惜像這般忠心耿耿的丫頭,将來要想再調|教出一個,恐怕不那麽容易。
縱然小畜牲手段了得,連向來怯懦的大姨娘都投靠依附于他,可是木蓮攬下一切罪責,死無對證,我看你再怎麽翻手雲覆手雨!
“……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木蓮嬷嬷的屍身很快被拖下去,衛刺史看了一眼仍然低頭跪着的衛鴻,知道沒有辦法繼續追究,于是開口結案,“靜娘禦下無方,險些釀成大禍,收回掌家之權,從此禁足反省。”
其實衛刺史也隐約感覺到事情沒那麽簡單,但他身為一府之主,除了明辨事非還要顧全大局。
他膝下三個兒子,衛淵最稱他心意,目前卻雙腿不良于行,襲不得爵位入不得朝堂。
衛沐文不成武不就,見人就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是塊扶都扶不起來的材料。
只有衛鴻雖說有些耽于享樂,各方面卻比較平衡,全手全腳,接人待物樣貌氣質過得去,之前大家也都默認衛鴻是唯一能繼承刺史府的公子。
此事縱使真是靜娘授意,在木蓮嬷嬷觸地而亡的情況下,也只能這樣了,總不能讓衛鴻的親生母親當衆背上罪名。
如若真的定罪,就算将此事以雷霆手段掩蓋,沒有人敢外傳,若衛鴻将來襲世子位,這一屋子兄弟姐妹提起他親生母親,該怎麽說?
要怎麽服衆?
大不了從此将靜娘在府中軟禁,再不讓她執掌中饋,就讓她安心吃齋念佛渡過餘生。
衛夫人心裏松口氣,她這次雖又輸了這小畜牲一籌,還賠上掌家之權和木蓮,卻終究只是落得禦下無方之名。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衛刺史,只要保住性命,将來未必不能再翻盤。
介時,她必定不會再如今日般出了疏漏,必定要謹慎細致,給這小畜牲最為致命的一擊……
她剛想到這裏,忽然聽得不遠處的衛淵開口:“這件事,不能夠到此為止。”
聲音清清淺淺,語氣卻堅定而無可轉移。
“哦,淵兒還有看法嗎?”衛刺史側過臉,“說來聽聽。”
衛淵點點頭,一字一句入得衆人耳中,清晰無比:“夫人謀害嫡姐及其腹中胎兒,溺死三歲的衛四公子,到如今的意圖毒殺親夫,樁樁件件罪無可恕。既然做出這些事端,怎麽可以到此為止?!”
衛夫人慢慢轉過臉,露出驚駭的表情望向衛淵,就如同望向她這輩子最深的一個噩夢。
“不、不!”衛夫人因為恐懼叫喊起來,“你不要在這裏胡言亂語,妾身沒有做過這些事,從來沒有!”
是啊,張靜娘,你不要怕、不要慌。
木蓮死無對證,而小畜牲說的那些事情年深日久,他根本就拿不出證據!
似乎意識到剛才的叫喊有些失态,衛夫人又勉強笑了一下,跪在地上理了理鬓發:“淵兒,我知道你對母親素來有誤解,卻不能聽信流言讒語,人雲亦雲啊!你此番歸家是母親親自去接你,你再看看你院子裏,有哪個兄弟姐妹比得上?平常賬上的銀錢支用、衣食香料各色器物,但凡你那邊開口要,都是盡心竭力無有不從。如若可能,母親真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給你看。”
那梳理鬓發的手指,卻在不自覺細細的顫栗着。
衛琥站在衛淵身側,切了一聲:“誰要看你的黑心爛肝?別髒了爺爺們的眼!”
雖說聲音不算高,但衛刺史在旁邊還是聽見了,肅聲道:“此事茲關體大,淵兒你這般說,可有人證物證?”
他聽到衛淵說衛夫人謀害嫡姐及腹中胎兒,霎時間如同一道雷霆劈在頭頂上,心頭驟縮。
如若這孽障所說是真……他豈不是、豈不是錯認蛇蠍這麽多年?!
然而衛刺史畢竟是習慣于理性思考的人,很快想到衛淵既然跟衛夫人不對付,連身邊随從都認定衛夫人黑心爛肝,所說的這些罪狀就難免帶了偏見,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未必可信。
木蓮嬷嬷認罪之後,衛桂将腿軟腳軟的大姨娘扶起來,此刻站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
她出生的時候,張茂娘已經亡故快兩年,對她來說只不過是牌位上的一個名字,并沒有任何印象。
而漓兒……竟然不是衛淵癡傻時推進荷池裏,而是母親下手溺死的麽?
也算不得太過意外,這些天衛夫人做出的事,特別是剛剛指認大姨娘下毒,讓她在衛桂心目中的慈母形象已經徹底崩塌。
衛桂和衛刺史不同,她知道衛淵近乎鬼神的莫測之能,并不認為衛淵有必要撒謊。
開玩笑,她這位二哥哥需要撒什麽謊?
縱然他真的在癡傻時推漓兒下水,真的毒殺了衛刺史,以他之能也絲毫不需要撒謊掩飾!
他可以将她衛桂化為一尾不得上岸的魚,也自然能将這滿府上下膽敢違逆他之人,盡皆化為引頸待宰的豬羊貓狗!!
更不要說外頭還有恭王相護,衛淵想要徹底控制這個家,乃至讓她那看似嚴峻強大的父親成為掌中傀儡,都簡直易如反掌!!!
衛桂看着衛淵,雙眼之中有光芒閃閃爍爍,呼吸變得微微急促。
胸中翻滾不息的是欽羨,是對高不可攀強者的仰慕之情。
如朝生暮死的蜉蝣,無意中看到了滄海桑田;如井中之蛙忽然跳出井口,仰望無邊無際的浩瀚蒼穹。
這強者是她的二哥哥,現在和她站在一邊。
她伸出手,偷偷扯了一下大姨娘腕子上的玉镯,低聲道:“姨娘,有二哥哥在,你不必怕她!”
“如果錯過這次機會,踩不下她,漓兒可就真的含冤莫白了!”
大姨娘今天既然都徹底豁出去了一次,聽到親女兒這麽說,便再度壯膽上前福身行禮道:“老爺,四公子之事,婢妾就是人證!”
衛夫人擡起眼,望向大姨娘。
往常都是大姨娘跪衛夫人,如今卻是倒轉了過來,大姨娘站在衛刺史跟前,而衛夫人則跪在地上。
大姨娘想起夭折的衛漓,一時間肝腸寸斷,指着衛夫人泣聲道:“也是婢妾愚笨不知藏拙,四公子生來聰明過人,老爺那時在房中誦讀一篇鴻蒙太初賦,他不過三歲,在旁聽過就能複述。老爺大喜,從此經常帶四公子在身旁,親自教導,誰料就礙了夫人的眼!”
“夫人覺得四公子将來會對大公子有妨礙,便設計溺死了四公子,并将罪責推在那時癡傻不知事的二公子身上!”
衛鴻聽見了,忽然一撩下擺從地上站起來,看着大姨娘疾聲道:“大姨娘,我知道之前母親一時情急錯怪你下毒,你對母親懷恨在心,卻不能這般胡言亂語!”
“母親或有治下持家不嚴的責任,但四弟的死是大事,你怎麽能胡亂推到母親身上?!”
“不是胡言亂語。”
一道反駁的女聲響起,卻并非大姨娘,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這道女聲望去,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完全可以置身局外的人——
二姨娘。
二姨娘穿着蓮青色春衫,五官清麗,雖說也是三十多歲、生養過三個孩子的人了,可身段依舊婀娜,站在那裏像是一張挑不出錯的工筆美人畫。
在衛刺史目前的一妻二妾當中,二姨娘無疑姿容最美,衛刺史得了閑也最愛往她房中去。
“宛晴姐姐,不是胡言亂語。”二姨娘繼續道,“婢妾也是人證。”
衛鴻瞪着二姨娘,像是要将她盯出一個洞來,恨聲咬牙道:“二姨娘,母親素日可待你不薄!”
二姨娘嫣然一笑,絲毫沒有畏懼:“對待沒有威脅的擺設,夫人向來還不算吝啬。”
“大公子可知,昔日年幼在學堂念書,在你還将一篇文章讀的磕磕巴巴之時,三公子就已經能夠将那篇文章背誦書寫?”
“你知不知道演武場上,不光是家丁教習們讓着你,就連小你快要四歲的三弟弟,也是在故意讓着你?”
衛鴻聽了二姨娘這兩問,不由自主的睜大雙眼,倒退半步,失去了之前的氣勢:“你……你在胡說!”
“婢妾沒有胡說,若非三公子一直以來對大公子藏拙相讓,怕是早落得四公子的下場。”二姨娘神色淡淡道,“既然眼下話都說開了,婢妾也再沒有什麽顧忌,三公子,過來姨娘這邊。”
“挺起你的腰,擦幹淨你的臉,讓你的父親,讓所有人都好好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樣!”
衛沐依言接過旁邊妹妹遞過來的濕帕子,一邊擦臉一邊從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二姨娘。
他仍舊是瘦高的個子,此時身軀卻不再佝偻,腰背筆直挺拔。
雪白的帕子上,随着衛沐的擦拭,留下一片片黑黃色的污漬。
從前沐猴而冠、因為不成器總是被衛刺史花式責罵,看着上不得臺面的三公子,竟是一位俊秀飒爽、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都遠勝大公子的少年郎君!
男孩大都肖似其母,二姨娘生得清麗動人,衛沐怎麽可能會貌醜?
只不過往日不良的姿勢舉止,外加黃黑面容,令人望而生厭。
眼下的衛沐,就如同一塊內蘊翡翠的頑石被擦去了石皮,再也難以掩蓋那瑩瑩生輝的奪目光彩。
“孩兒見過父親。”衛沐走到衛刺史跟前一揖見禮,目光明亮清正,姿态禮儀無可挑剔,哪裏還有往日的畏縮躲閃之态?
衛刺史很意外,只能伸手扶住衛沐,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百般滋味翻騰,最終化作兩聲:“好、好。”
今天令他意外的事情,簡直太多太多。
衛夫人眼睜睜看着這幕,維持不住跪姿,頹然坐倒在地。
原來二姨娘一直在她跟前裝!
從此,她的鴻兒再不是府中無可替代。
二姨娘則走到衛淵跟前,福身見禮。
她在府中一貫藏拙,這些年來才能保下三個兒女,如今撕開那張隐忍面具,這是要過來站隊了。
畢竟衛沐也大了,再藏得久了,不成材的名聲傳揚出去,怕是連前程姻緣都要耽誤。
“包在石頭上的那張字紙,想必是二姨娘所留。”衛淵看着眼前這聰慧女子,拱手還禮。
“正是婢妾。”二姨娘說起來也算衛淵半個長輩,面對衛淵的态度卻極為恭敬,仿若衛淵才是她的尊長一般。
衛淵伸手作勢:“那麽,請繼續往下說。”
二姨娘點點頭:“是。”
繼而轉身,目光在場中掃了一圈,開口道:“四公子出事前幾日,婢妾曾經在夫人房中見過那因為看護不利,被杖責而死的小丫頭。”
“夫人給了她一包金銀,那小丫頭哭着跪領了,不是喜極而泣那種,哭的很慘。”
“婢妾當時好奇,怎麽有得了賞賜還哭成這樣的?于是派了個下人偷偷跟着那小丫頭。”
“那小丫頭倒也沒做什麽,只是回了趟家,把那包金銀交給她欠下大筆賭債的父親。”
“直至四公子出事,小丫頭被夫人杖責而死,婢妾才回過味來,夫人之前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麽。”
“難怪小丫頭當時要哭,那一包金銀,分明就是她的買命錢!”
“她家姓古,眼下仍住在稷城綠柳巷。老爺派人去查想必能夠查的到,是不是兩年前忽然得了一筆金銀,又死了女兒,恰好與四公子溺亡的時間對上。”
二姨娘聲聲奪命催魂,大姨娘聽了喊一聲“我的兒”,便哭倒在衛桂肩頭。
大姨娘和二姨娘聯手指證衛夫人,衛夫人的嘴唇像脫水的魚般翕張了兩下,終究是無言可辯。
衛刺史臉上掠過冰冷殺機,指了此時肝膽欲裂的衛夫人吩咐左右道:“給我拖下去,我從此再不想見她!”
身為執掌中饋的主母,卻暗中殘害他的子嗣,這等惡婦絕不能再留!
衛夫人聞言,知道自己遭了衛刺史厭棄,整個身體都在地上癱軟成泥。
往日經營謀算的那副心肝,那些暗自争強好勝的鬥志,此刻盡皆煙消雲散。
“父親、父親!”衛大公子看出衛刺史的意思,連忙上前攔在衛夫人跟前,張開手臂将她護住,流淚道,“看在兒子的份上,看在母親跟了父親這麽久,您就饒過母親這一遭吧!”
“您讓母親去莊子上,去廟裏,遠遠的打發走,給她一個機會,讓她餘生為四弟念經忏悔,讓四弟得登極樂世界……不要就這般處置了母親!”
“當初都以為是二弟害四弟溺死,也不就是将二弟放出府去治病?請父親給母親一個同樣的機會!”
“父親若是就此處置了母親,讓兒子怎麽有臉繼續活下去?!”
衛刺史看着流淚不止的衛鴻,右手一下下轉着左拇指戴着的血玉扳指,神情有些陰鸷。
他這個大兒子,實在是糊塗不懂事,竟拿衛淵和衛夫人相比。
衛淵之前的情況,跟眼下衛夫人的情況一樣嗎?
一個是癡傻無心之失,一個是故意戕害他的幼子。
不過……衛鴻有一句話倒是說得對,他若是現在就當衆處置了衛夫人,要衛鴻怎麽有臉繼續在府中做他的大公子?
他雖不想再留衛夫人,但衛鴻畢竟是他的血脈,小時候也曾抱在懷裏逗弄,是他看着一點點長大的,對他恭順孝敬,他尚有幾分護犢之情。
不若就依鴻兒之言,暫且送到莊子上或者廟裏,找個機會讓這惡婦相對體面的病故。
衛刺史正在那裏沉吟思索,卻聽身旁的衛淵再度開口:“老爺,夫人的罪行并不止四弟這一樁。”
衛鴻見衛刺史已經被自己說的意動,衛淵卻又在旁出言挑唆,似乎是非要索了衛夫人的命去,當即朝衛淵跳腳發急道:“二弟,我知道你向來跟母親不睦,母親縱然一時有行差踏錯,也不要妄想什麽屎盆子都往她頭上扣!你所說的其餘罪行,有證據嗎,證據呢?!”
他現在很後悔。
後悔當初不該一見衛淵就上前結交,還帶去了劉太醫府中給衛淵瞧腿。
若非這個起因,母親如今仍舊好好的,怎麽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衛淵卻點了點頭,神色平靜道:“當然有證據。”
“讓劉大夫進來吧。”
這場家宴因為一壺毒酒鬧到現在,桌上豐盛的菜肴全涼了都沒人再動半筷子,而劉太醫已經在花廳外等待多時。
縱然沒能進得正廳,站在外面看見的也是花團錦簇,燈籠高挂,春天的微風溫暖又醉人,一派良辰美景。
只有花廳內不時傳來的喊聲驚叫聲,争執聲怒斥聲,讓劉太醫明白那裏面是一個戰場。
雖然不見刀兵,卻注定流血的戰場。
劉太醫此刻非常平靜,是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真正的平靜詳和。
甚至有心情欣賞夜色中盛開的花花草草,感受微醺的拂面春風。
聽到二公子傳喚,他整了整新做的淺藍鑲黑色領邊襕衫,舉步邁入花廳,走到衛淵的身旁站定。
“這位是劉大夫,想必府中上下都認得,據說和夫人母家有些故舊,多年來經常到夫人那兒請脈開藥。”衛淵朝衆人介紹過後,對劉太醫說,“劉大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是,二公子。”劉太醫朝衛淵拱手為禮道,“此事說來話長……”
十六年前,劉太醫正在家中醫寮碾藥,忽聽葛根來報,說是衛刺史府中小夫人求見。
他家和張家原先同在皇城,有些故舊之交。張家的嫡女茂娘嫁了衛刺史為妻,而這位小夫人,就是和張家嫡女一起嫁過來的媵。
也是張茂娘身邊的第一伶俐得力之人,名為張靜娘。
張茂娘自從懷孕之後,懷相不怎麽好,執掌中饋變得力不從心,很多事都交由張靜娘出面交涉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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