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舊怨

第64章 舊怨

衛琅給衛淵喂過藥又喂水喂飯,陪着衛淵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一直待到了天色擦黑的掌燈時分。

“公子,我去打盆熱水來,替你擦擦身吧。”衛琅道。

衛淵點頭允了,衛琅剛要起身,卻見一道玄衣金飾的高大人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到時候了。”天帝走到衛淵的床頭站定了,望向衛琅。

聲音和表情一樣寡淡。

“但是公子受了傷,總需要人照顧……”衛琅争辯道。

“這裏不缺照顧的人,你該離開了。”天帝卻打斷衛琅的話,仍舊堅持。

衛琅劍眉一擰,站起來剛想再說些什麽,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垂了眼看見是衛淵用包裹着繃帶的右手,拉住自己的衣袖,臉色蒼白、眉頭間蹙出輕微的褶皺:“我沒事,走。”

衛琅看着這樣的衛淵,心頭不由得一痛,眼眶頓時就紅了。

他與尊主朝夕相處數年,對尊主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越是明白,就越是心痛難當。

衛淵松開衛琅的衣袖,衛琅紅着眼睛站起身,最終還是不發一言,朝寝殿門外走去。

寝殿裏只剩下衛淵和天帝兩人,一卧一立。

衛淵倚着軟墊開口道:“陛下過來有事嗎?”

“有事。”天帝點頭。

“何事?”衛淵問。

“讓你高興。”天帝面無表情的回答。

“攆走我的人,就是為了讓我高興?”衛淵扯扯唇角。

一萬年過去,天帝的腦回路是不是出了毛病?

面對衛淵這句問話,天帝沉默了片刻。

他攆走衛琅,是因為衛琅要給衛淵擦身。

當着他的面喂水喂飯喂藥聊天,他都忍了,卻不能容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事。

縱然是衛琅,也不行。

過了會兒,衛淵才聽到天帝的聲音再度響起,似乎帶着一絲忍耐:“朕所說的,另有其事。”

說完從袖子裏掏出一顆紅線穿着的明珠,走到衛淵面前,系在他的頸項上。

那明珠遍體呈暗紫色,迫而察之又流光溢彩,內裏隐約有一條黑龍在雲蒸霧繞中盤旋。

“這是……骊珠?”衛淵看了一眼後,有幾分猶疑。

千龍出一骊,骊龍天生為四海之王;而骊龍颔下之珠,就是骊珠。

“七千年前老龍王歸墟,遺下此珠獻予天庭。”天帝道,“朕将其煉化為洞天,凡人亦可使用。”

說完打橫将衛淵抱起,燈燭下富麗舒适的寝殿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衛淵頭頂的雕花拱梁拔高為一片蔚藍高遠的天空,潔白雲朵像成群的羊羔一般在天空上悠悠飄動。

四周是連壟接天的田地,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百多名褐衣麻鞋、農夫打扮的偶人在衛淵面前拱手而立,光滑臉面上蛛網般的金色符紋流動。

“此處有靈田萬頃,四時變化任憑心意,供你種植凡間的作物花木,飼養動物。”天帝目光掠過那一百多名農夫打扮的偶人,“這些偶人,皆于此任你驅使。”

衛淵見了十分心動,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繃帶包得嚴嚴實實的身軀,又有些遺憾——

縱然得了合意的東西,可惜近些時日是不能夠進來了。

“你若想來,朕便陪着你。”天帝看出衛淵心思,在他耳邊道。

“陛下賞賜這骊珠洞天,是因為前些時日,我在誅魔場斬殺蜮射嗎?”衛淵擡頭望向天帝。

“并非如此,是為了讓你高興。”天帝回答。

這洞天他半月前就開始煉化了,那時還沒有發生蜮射刺殺一事。

衛淵疑惑的看着天帝,天帝也同樣看着他,目光端凝平靜如同供奉在神龛中的雕像。

世上有三件事是藏不住的,咳嗽、貧窮,以及我心悅于你。

衛淵不會認錯,天帝看着他的目光,并沒有絲毫感情起伏。

“那便多謝陛下有心了。”衛淵別過眼,向天帝致謝。

天帝點點頭,接受了衛淵的道謝。

接下來衛淵被天帝抱着,在田間地頭走了走,嘗試支使那些農夫偶人開了兩畝水田,栽種秧苗。

此處水田不需引渠灌溉,招招手就有浮雲前來降雨,正是仙家妙用。

偶人們更是手腳麻利、能幹的很。

衛淵想要一個儲糧倉庫,剛剛出言吩咐下去,就見農夫偶人們手中平空出現了石材木材、斧鋸之類的物件,在一片空地上開始搭建起來。

盡管對這個洞天流連忘返,衛淵到底精神身子不濟,這時候就感覺到有些疲憊,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天帝見狀,又帶着衛淵離開洞天,重新将他輕輕放置在寝殿的卧榻之上。

洞天內尚是白日,這時寝殿窗外卻已經是半夜。

确實也到了衛淵平常睡眠的時間。

衛淵看着天帝轉身離開寝殿,緊接着青衣小帽的偶人端熱水走了過來,解開他的衣襟,開始替他細致的擦身。

衛淵閉上眼睛,模模糊糊的想着——

縱然舊情已斷,如今天帝仍然想要他活得開心一些,總算是件好事吧。

雲朵一般柔軟的帕子蘸了熱水,擦拭肌膚後的清涼感實在太過舒适,衛淵沒等偶人擦完身,就陷入軟枕中睡着了。

卻不知天帝在附體偶人、替他擦過身之後,立于床畔默默守了他一整個夜。

……

在靈藥的滋補調養下,衛淵沒過兩天就傷勢好轉,能夠拄着拐杖到處走動。

天帝大約真的想要他開心,如今也不限制他的活動範圍僅限于乾坤宮了,只不過外出時必須陪在他身邊。

天帝陪着他外出如同公事公辦,在他身邊一直對旁人隐匿身形,亦從來不會幹涉他做任何事、和任何人交談。

回到乾坤宮後,更是絲毫不會拖泥帶水、轉身就走,把私人空間讓給衛淵,倒是讓衛淵沒那麽反感。

當天帝是空氣就好。

不過話說回來,天帝有這麽閑的嗎?

想想自己壽命短促,在仙神們的眼中無異于朝生暮死,便也就釋然了。

早晨和值歲的月德星官下過一盤棋,衛淵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在一片桃林中,忽然有無數花瓣自頭頂撲簌簌落下,沾了滿襟的桃花香。

“潇玄真人、潇玄真人!”一名粉衣的仙子坐在枝頭上,有些害羞的叫着衛淵道號。

“哦,是夜萱啊。”衛淵擡起頭看她,露出微笑。

大約由于之前衛淵斬了蜮射,現在仙人們都對他很友好,這個名叫夜萱的小仙子更是經常出現在他行經之處,打個招呼閑聊兩句,眼下已經算得是熟人。

“送你的。”夜萱說話間,衛淵掌中已經多了個羊脂玉瓶。

“是瑤池水。”夜萱解釋,一張俏臉半埋在叢叢簇簇的桃花中,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紅,“人家找王母求來的,喝了傷勢好的快。”

衛淵握着手中羊脂玉瓶,其實他并不缺這個。

天河水、瑤池水,在乾坤宮內都是平常烹茶煮湯之物。

不過小仙子一片好意,衛淵若推辭便是掃興了,于是朝着夜萱笑道:“如此,多謝。”

夜萱的臉似乎更加紅了幾分,低低說聲“不用謝”,轉身化作一只粉翎的雀兒,展翅飛走了。

夜萱化鳥飛走之後,衛淵忽然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以為大家都是在承你的情?”

衛淵轉過身,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七殺穿着一襲白色便裝,大步流星的往自己這邊走過來。

“不過是因陛下如今捧着你,多數人都懂得看形勢罷了。”七殺在衛淵的對面站定了,垂眼望向衛淵,雙手叉在寬大的袍袖中。

當初比冰雪更冷冽、比山岳更難以撼動的白衣仙神,如今凡軀沉重脆弱、比七殺足足矮了大半個頭,七殺一時間竟覺不出心底是什麽滋味。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衛淵仰起臉,望向七殺,“其實用不着的,想必般若仙株如今在瑤池畔開的很好。”

“況且你看,我現在已經得到了報應。”

“所以你做過的事,都可以不算了嗎?!”七殺失控的叫出來。

原來潇玄記得!原來過往一切的一切,潇玄都還記得!!!

“我已經還了。”衛淵有些疲憊的嘆息,“或者我還欠你一句,對不起。”

七殺忽然伸出手,朝衛淵的肩膀抓去:“誰要你的對不起?誰要聽你說對不起?!!!”

然而這一抓卻并未抓在實處,只見衛淵肩頭處一道金光湧現,将七殺整個人彈開,踉踉跄跄退後好幾步才站穩。

天帝現身于衛淵和七殺之間,望向神色震驚的七殺。

“參見陛下!”七殺連忙單膝落跪。

“潇玄是朕的人。”天帝看着七殺緩緩道,音色空靈高遠,“縱然如卿所言,天界衆仙大多是看形勢接納了潇玄,朕亦願意捧着寵着,願意将勢借給潇玄。”

“卿,明白了嗎?”

七殺低頭不言,牙關緊咬。

然後聽着那凡人沉重的足音,一下下離自己漸漸遠去,直至不可聞。

垂頭喪氣的站起身,卻發現對面站着一個人。

身穿金輝碧耀的袍服、頭戴紫玉冕冠,華彩冠帶垂于臉部兩側,俊朗逸雅的仙人。

“做下惡事,豈能這般輕易償還?”天丞星闌看着年輕的七殺,聲音柔和,“不能這般輕易的放過他,你說對不對?”

七殺搖了搖頭,眉宇透露出沮喪:“是天丞啊,剛才你都看到了吧……原是我有些沖動了。”

“且不說陛下護着他,仔細想想,他現在一介凡身,骨重肉濁,用不了多久便會衰老死亡、進入輪回,我還能怎麽不放過他?欺淩弱小,也怪沒意思的。”

天丞眼珠略動了動,道:“你不恨潇玄?”

“與其說恨,不如說是不甘心吧。”七殺背轉身朝天丞揮揮手,自顧自離開。

天丞站在原地看着七殺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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