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來尋你了

擊鑼打鼓聲中喜轎被擡起,琴悅湊近前問:“娘,她說了什麽?”

“沒什麽。”婦人在心裏罵了兩聲‘不知好歹’,肥胖的手捏了兒子腰間的肉:“收一收你那眼神!”

琴悅沒所謂地扯了扯嘴角,怕壞事,面上重新裝作一副斯文知禮樣,他只是在可惜,可惜琴姬那麽鮮美的雛兒落入墨聞鐘的淫掌,這樣好的美人連他都沒嘗過……

他遺憾地揉揉被娘大手捏疼的地方。

琴姬是娘年輕時在雨夜趁亂偷來的孩子,一并偷來的還有挂在嬰兒脖頸的長命鎖,純金,看起來就值錢。

本來娘是打算提早養個童養媳,眼瞅着琴姬越長越美,美到他們這樣的人家根本壓不住,琴姬自幼和他們冷淡,敏感聰明,娘才起了把人賣到青樓的打算,否則留着也是禍水。

沒一會他又在腦海渴想少女仙姿玉貌、冰肌玉骨。

這麽美的人不能做他的媳婦,他心裏嘆了又嘆。美人帶刺,哪抵得過墨家許諾的前途重要?

九月天,上空忽然劈下一道旱雷,驚得琴悅神魂大冒。險些在人前出醜,他怨惱地看了眼天,方才那一下後脊背驚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把後頸,心裏不安生:“娘,不會出什麽事罷?”

母子連心,婦人照樣被那聲雷駭得變了臉,強撐着聲勢:“大喜的日子,莫要亂說!”

是啊,大喜的日子,這聲驚雷真不是好預兆。

送嫁的人們搖搖晃晃在街上排起長長的隊伍,旱雷劈下的一瞬,隊伍起了不大不小的混亂,擡轎子的轎夫膝蓋一軟差點跪地。

雷聲落下,轎夫們腦門紛紛起了一層黏膩的汗。把新娘子摔了,事可就大了。

喜轎內,琴姬頭上的蓋頭早不知扔到哪去,姣好的面孔蒙着層層寒霜,手裏撫着一根金簪,平靜無波的眸子說不清是悲是喜,是嗔是怨。

她到此時都在想着恩人。人在送嫁途中,荒唐地想再睡一覺。萬一呢?萬一恩人在旁人夢裏玩夠了再回來呢?

她紅唇微掀,掀開自嘲的笑,她的情愛何時也這般輕賤了?恩人若無一顆永世相守的心,何苦來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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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會像待她那樣待其他人,心頓時撕扯開無數瓣,每一瓣都淌着血。

人前冷淡的少女此刻一對杏眸翻湧着瘋狂之色,就連方才那聲教人失态的天雷都沒擾了她半分心緒。

還是死了幹淨罷。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重新将金簪插.入發髻,袖內的短刀被抽出,刀尖亮着鋒芒,明亮的刀身映照少女決然無情的眼眸。

一道驚雷,終是催得那些自诩身份的文壇前輩站起身,為首那人拍拍袖子:“走罷,豎子強娶,蠢婦賣女,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送嫁的隊伍被攔在白玉街。

一群身穿儒服的老頭子精神抖擻地撫須立在街中央。

這場面可不多見。

藏匿在暗處伺機搶婚的花紅柳綠眼睛一亮,是文壇上的前輩們來了!

認出為首那人,墨家前來代兄迎親的墨二郎恭敬下馬:“未知前輩來此,晚輩失禮。”

大儒許盛人到六十,面善心慈,此刻冷凝着臉:“閑話少談,墨家強娶老夫鐘意的關門弟子人選,這門婚事,不能成了。”

墨二郎心裏嘆了聲長兄好算計,提早猜到會有德高望重的前輩看不過眼前來阻婚,轉念又想怪不得長兄苦心積慮在帝都拜了一品高官為幹爹:這是打定主意拿名聲前途換一個夢寐以求的美妻。

他垂手立在那,不說一句話。

被請過來的婦人一看花轎被攔,攔人的還是一群半截身子快入土的糟老頭,氣得撸起袖子咋咋呼呼鬧起來。

許盛他們一把年紀過慣了筆墨書香的日子,乍然見識市井潑婦無理取鬧的手段,倉皇招架,胡子都被拽下來兩根。

身為文人,又是男人,不好和婦人推推搡搡,場面熱鬧滑稽。

花紅柳綠看得暗暗心急,怒斥墨家猖狂無恥。墨聞鐘文壇上的名聲都不要,擺明了有恃無恐!

一聲輕嘆。

轎簾被掀開。

穿着明豔嫁衣的少女美貌驚人,她心中動容,感激道:“前輩們的搭救好意,琴姬心領了。”

許盛多少年沒有過這麽狼狽的時候,可笑他們七八個老頭子加一塊不是個潑婦的對手,他老臉羞紅:“好孩子,你不願嫁,沒人能逼你。”

琴姬莞爾:“前輩,我等的那人不會來了,嫁與不嫁,無甚區別了。”左右是個死。她勢必要讓墨聞鐘先死。

美人一笑,雖是笑着的,隐在人群的少女竟是看哭了。

“十七娘,你哭什麽?”

“我也說不清。”

穿着書院學子袍的書生一樂,他這好友心思敏感細膩,對人的情緒偶爾能感知到毫發,也算一種奇妙天賦。

他笑着捅了捅她的胳膊:“你再看看,琴師這是怎麽了?”他們三天前才被家裏人趕來秋水求學,流煙館匆匆去過兩趟,沒見過有名的四才女,今日一見這位琴師,果然貌美。

那白白淨淨長相秀氣的少女嘴裏嘟囔了一聲,認真去看,眼淚再次淌下來:“她不想活了。”

“你、你不會看錯了罷?”

“沒看錯。”她吸了吸鼻子:“琴師心裏肯定有一個愛而不得的人。”

元十七擦幹眼淚,不知怎的竟覺那一身嫁衣的人眉眼親切,格外熟悉,她咬緊牙關,語出驚人:“不行!我要救她,我要搶婚!”

“你瘋了?!”

“我才沒瘋!我這是在救人!”說出這句話她心裏順暢不少,僅以氣音道:“怕的話別來!”

“怎麽可能不來?鬧事怎少得了我帝都小霸王?”

少年熱血,行事往往不顧後果。少年人一往無前,年過半百的老者們也當仁不讓。

許盛那雙眼毒辣得很,哪能不知少女正受情傷,他擋在那,不消半刻鐘,聞訊趕來的書生們堵滿整條街。

文壇上的大儒,振臂一呼擁者不知幾何。他們不同意琴姬嫁人,坐實了墨家強娶,琴家為名利富貴賣女的勾當,見識過婦人尖酸刻薄的醜态,在場同情少女的人很多。

場面僵持下來。

婦人不知給哪兒抽出一把刀,橫在脖子:“誰敢攔着?誰敢攔着?這是我女兒,你們不要她嫁人,我就血濺當場死給你們看!”

琴姬譏諷地笑了,沒給她一道眼神,轉身回到喜轎。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靠着撒潑不講理愣是在茫茫人海開出一條路。墨二郎上馬,送嫁的隊伍重新啓程。每個人心裏都忐忑得厲害。

橫在脖子的刀婦人不敢撒手,從沒見過這樣送嫁成婚的。也是稀奇。

琴悅護在娘親身邊,在同窗眼裏俨然成了為富貴權勢出賣胞妹的小人。小人又如何?他臉上火.辣辣的,小人總比一輩子出不了頭的窮鬼強。

墨棋跟在隊伍後面,擔心喜事變喪事,揪着身邊俠客的衣袖:“你答應要救她的。”

從他半月前上流煙館找人下棋的時候墨棋就在關注他了。俠客乃棋癡,她将多年來下棋的經驗整理成冊作為籌碼請他出手救人,他答應了。

搶婚的來了三波,花轎落地,氣氛劍拔弩張。

見血封喉的短刀被琴姬塞回衣袖,用不了半刻鐘,她就能徹底了結墨聞鐘這個狗賊。

元十七臉上戴着人.皮面具,手心不知何時冒了一層汗。

花紅柳綠攥緊衣袖等着憑空一躍搶人。

俠客微眯了眼,腦子裏想着墨棋姑娘許諾的《棋經》,深呼一口氣拿穩手中長劍。

詭異的喜氣中,墨聞鐘一身喜服立在墨家門口,就在他笑着準備踢轎門時,元七娘怒喝一聲:“好不要臉的狗賊,給我——”

熾熱火浪毫無預兆地翻湧而來,九月末,天氣似乎一下子回到蟬鳴喧嚣的盛夏,火浪灼心,墨聞鐘猛地倒退三步,歪頭吐出一口血。

“好不要臉的狗賊,怎能觊觎她人.妻呢?”晝景一襲白衣翩然降落,玉冠雪發,如仙似幻,直到她冷眼望向面色頹唐的男子,眉心焰火隐沒:“跪下!”

一語崩碎墨聞鐘腿骨,在場之人神情恍惚,烏泱泱的人群有人盯着晝景那張臉瞧了又瞧,失聲喊道:“家主!”

曾幾何時,‘家主’一詞九州之內論美貌尊貴只可指向一人。而今,那位逍遙九天不問世事的谪仙回來了。

晝景近鄉情怯,微抿薄唇,玉白的手掀開轎簾:“舟舟,我來尋你了。”

坐在喜轎,琴姬身子不住顫抖,映入眼簾的每一寸都是她熟悉的,所有的死意被焚成灰,所有的冰冷被融化,她喜極而泣,不敢相信眼目所見,顫聲道:“恩人?”

狼狽的、顫栗的、歡喜的。

帶着舉世的盼望和刻入神魂的情有獨鐘。

肌膚相觸,握着她的手,琴姬被攙扶下轎,顧不得周圍無數雙眼睛觀看,倔強摟緊心上人的脖頸,璀璨的水眸直直望進那雙深情眼,聲聲低求:“別不要我。我很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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