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阮枝繞道去了留仙堂。
留仙堂, 由派內的蓮華長老創建,裏面都是丹修弟子。
平時弟子們若有需要,都是去留仙堂拿藥, 并付以相應的費用。乍看上去與塵世中的醫館很像,但這個世界觀中沒有“醫修”這一說法, 而将醫修與丹修混在了一處。
丹修者, 煉丹為道, 凝聚萬物之氣,于天地有常間取一線生機, 承舊法而煉新道。修習此道的人,并不拘泥于治病救人, 涵括了醫修而不止于醫修。
宗門內的丹修不多,但說起蓮華長老,卻是聞名修真界的丹修大能, 憑一人之力撐起了整個尋華宗的丹修門面。
只是蓮華長老已經多年不露面,在弟子中的存在感不高, 稍微散漫些的估計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人。
阮枝此行,是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
邁入留仙堂的大門,入眼便是分門別類劃分了區域的丹藥放置櫃子, 足足有十幾個, 将原本寬闊的屋子排放得滿滿當當。
五六個丹修弟子各自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前對照着物品, 進行整理。
距離門口不遠處有個小桌, 桌後坐着今日輪值的弟子。
這人恰好是先前阮枝來時認識的那位師姐, 章昀珊。
“章師姐。”
阮枝喚了一聲。
章昀珊神色郁郁地搖了搖頭,一副正襟危坐、無話可說的模樣。
阮枝拿出幾塊靈石,放到桌上:“我買一些蘊火丸,還有玄靈草。”
章昀珊當即笑逐顏開, 口吻輕快地道:“哎呀,阮師妹怎麽有空過來了呢?方才我心裏想着事兒,差點沒看着你。”
阮枝:“……”
是,你就看着錢了。
阮枝将裴逢星的狀态大致說了,問章昀珊還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我是依照着看過的書籍和些許經驗去做的,到底還是不放心,想着來師姐這兒讨教一番。”
章昀珊的神色正經了些,不免多看了阮枝幾眼:“雖然你是中規中矩地贈藥,但這幾樣配得卻是完全挑不出問題,便是我也只能往裏面搭一瓶化清丹,疏通他的脈絡罷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這位朋友的情況,緩解沒有問題,要根治就麻煩了。這等沉疴舊疾,需用藥入骨,輔以靈力重塑,不是簡單吃吃丹藥就能好的。”
修道一事聽上去風光,但大多數人根本到不了足夠改換天地的境界,在某些事情上,便如塵世凡人一般,同樣的無能為力。
阮枝知道裴逢星之後的機遇,心中并不擔憂,只道:
“能緩解就很好了。”
章昀珊摸了摸下巴:“要是師父願意出面,倒不是不行。我們這些小丹修大多是等閑煉制丹藥,比不得師父那般的大能耐。”
阮枝:“師姐說的,可是蓮華長老?”
“是啊。”
章昀珊伸了個懶腰,“師父閉關好久了,我們門下多年沒有收新弟子,這日子過得,實在是悠閑又無聊。”
阮枝便問:“我看幾位師兄師姐都十分厲害,上次三兩下便解了一味極難的毒藥,自己收徒未嘗不可。”
“——這可是萬萬不可!”
章昀珊面帶驚恐地當即否決,連連擺手,“我們這些弟子當初入門的時候,為了煉丹沒少出過狀況,什麽癡傻面癱、經脈阻塞,這都是小事,更嚴重的多了去了。若不是有師父看着,指不定現在門內只剩下半個弟子了。”
阮枝:“半個?”
章昀珊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這還是往好了說的。”
阮枝:“……”
往好了說只剩半個,那往差了說得是什麽樣啊?
“所以啊。”
章昀珊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們這些廢物哪兒敢去收徒啊,指不定一收一個死,到時候外人還以為我們尋華宗開始接殺人的活兒了。”
阮枝:“……”
實話說,在今天之前,阮枝确實起了做丹修的心思。
她翻了許多書籍,大致了解了所有的道法門類,最後還是覺得丹修是她本身就感興趣的,且能有很多新奇的、創造性的東西;加上藏書閣的那場鬧劇,她下意識地不是想着用劍,而是用藥。
然而聽了章昀珊這番話,想起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蓮華長老,阮枝即便再感興趣,也知道此事的難度可能比追求三號男主還要大。
阮枝将那堆新采購的藥品放進儲物袋,對着章昀珊略一欠身:“多謝師姐告知這些,時辰不早,我先回去練劍了。”
章昀珊撐着下巴打量阮枝的神色,突然道:“你是劍修,平素練習可覺得苦麽?如今進益如何?”
“……并不苦,進益卻談不上了。”
阮枝有些羞于啓齒,雖說她是遵循人設在這麽做,但還是莫名有種不求上進的心緒感——可見臉皮厚這項技能,不僅分人,還分時間段。
章昀珊“哦”了一聲,不再問了。
阮枝轉身出門。
此時雨還未停,她沒有再撐傘,聚靈為實隔絕了周身雨水。
先前撐傘出門,是想着或許會在室外見到裴逢星,正好給他一把傘,免得當場拿出來戳人心肺,反倒讓裴逢星不好意思。
她沿着留仙堂蜿蜒曲折的溪流走,腳下踩着青石板的路,入目所見景色分外秀麗,水洗的朦胧美感為這山水增添別樣的韻味。
阮枝賞着景,便不拘泥于抄近道,随着景色而走。
前方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朱漆頂小亭子。
這亭子建得有些奇怪,地基打得頗高,又連着六道臺階,不似尋常的亭子。
她再往前一步,轉過了橫斜生長出來的藤蔓,視野完全開闊了,擡眸望去,就和坐在亭中石凳上的顧問淵對上了視線。
“……”
“……”
這一瞬間,阮枝的耳邊仿佛聽到了來自遙遠時空中的呼喚,仔細辨認,方能明白那兩個字究竟為何:
‘快——跑——!’
阮枝甚至有種沖動,立馬掉頭回去加入丹修,棄劍從藥,也不願意自己随便走走就撞見了顧問淵的事實。
讓你腳賤亂走!
這不就碰見顧問淵這條狗了嗎!
唯一能讓阮枝稍感安慰的,是顧問淵的情緒看上去也不怎麽好。
大約是天氣緣故,他的臉色看着比平常蒼白些,朦胧的細雨模糊了他過于淩厲的氣勢,連那雙筆直望來的眼眸都少了幾分威懾。
他的坐姿并不端正,半靠在石桌上,單手支着懶散歪斜的腦袋;可是神色卻不見半點悠閑恣意,反而莫名充斥着一股沉重壓抑的氛圍,臉上更是面無表情,除了見到阮枝時轉動了下視線,渾身上下竟然再沒有一個地方動過。
他這是……被人點穴了?
阮枝不明覺厲,懷揣着滿腔對女配事業的熱愛精神,她朝亭子內走去。
距離逐漸拉近。
阮枝才注意到顧問淵是淋了雨的,鬓邊肩頭都看得出雨水的痕跡,劍眉烏瞳猶如墨染,清雅冷淡,與略為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只一眼就攥住了人的心神。
手指沒什麽血色,撐在烏黑的發邊更顯冷白。
“真巧啊,顧師弟。”
阮枝主動寒暄,臉上帶着淺淡溫和的笑,“我不過是随便走走,竟然就碰到你了,說這不是上天的緣分注定,怕是沒人會信吧。”
“……”
顧問淵還是一動不動的,沒說話。
雖然阮枝只和顧問淵交鋒了短短兩次,但她已經清楚地知道顧問淵此人的老狗本質,眼下的這般狀态倒是少見——恹恹得如此明顯,又不還嘴。
阮枝謹記着自己的任務是追人,不是和顧問淵掰頭。
她坐在了顧問淵的對面,側了側腦袋去看他的表情:“你不舒服麽?怎麽今天這樣反常?”
顧問淵擡眸看她,不知被什麽觸動了,終于開了口:
“……反常?”
阮枝反問道:“難道你以為自己現在看上去不反常麽?”
不知為何,她倒是不怕此時的顧問淵。
約莫是他一副不願意動彈的模樣,令阮枝少了些忌憚。
阮枝瞄了眼他肩頭打濕的痕跡,拿出了兩顆赤炎珠,周遭空氣登時輕盈溫暖起來。
顧問淵朝赤炎珠看了一眼。
“……?”
等等。
他這個表情……
阮枝發覺顧問淵的心情似乎微妙地好了一點。
“你讨厭雨天?”
她試探性地問。
顧問淵應:“嗯。”
連聲調都不是平日的風格,沉沉的怠惰着。
顧問淵心情極壞。
他的住處在旭日峰,旭日峰這名字聽上去溫暖宜人,然而名不副實,因着地勢景致,下起雨來反倒成了潮氣最盛的所在。
這些名門弟子應當都不會為此煩惱,大多撐起一層靈力隔絕雨水就是了。顧問淵卻會在這種陰雨連綿的天氣,疼得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被人反複打碎過,酸澀難當的感覺伴着鮮明的痛楚,令他不得不離開旭日峰那個鬼地方,出來走到半路,感覺此處的風水好些了,便窩在這裏一動不動。
誰能想到這偏僻得鳥雀都不願意飛來的地方,阮枝會出現。
顧問淵的心情本來是差到了極點。
但阮枝拿出了赤炎珠。
他如今境況慘烈得連赤炎珠都沒有一顆,那點靈石都拿去畫符了——符修,屬實是燒錢又麻煩。
更不用說,顧問淵還沒看出來,這短短兩面之緣,阮枝是怎麽能一眼看出他反常的。
他平素也就是這般。
阮枝又問:“是雨天讓你不舒服?”
被赤炎珠的暖意包圍着,顧問淵好歹能活動筋骨了,便稍稍直起身,順着應了:“有點。”
“那這赤炎珠你便拿走吧。”
阮枝又從儲物袋中拿出了剛買的蘊火丸和玄靈草,突然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這是蘊火丸,直接吃下去就行;這是玄靈草,丢進溫水裏再泡一會兒,你便會好受很多。”
顧問淵動了動手腕,關節處發出清晰可聞的聲響,他掃了眼玄靈草,複又看向阮枝,朗潤清透的嗓音在漸漸變大的雨聲中糅進了些許深意:“你真是随便走走?”
如此偏僻的地方,她又明顯是有備而來。
阮枝一本正經地道:“是命運的紅線将你我拉近。”
顧問淵:“……”
他驀地笑了,唇間發出輕微的氣音,眼中沒有一絲亮色:“可我怎麽記得,師姐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手都抖了,好像很怕我?”
阮枝面不改色地道:“那是我感覺到了愛情的萌芽,心中激動,不慎失态了。”
她狀似嬌羞地別開臉:“後來,我不是立即就追上你了麽?正是想同你多說幾句話。”
“是這樣麽。”
“當然是了!”
阮枝一手按在桌上,信誓旦旦地道,“顧師弟可以懷疑我的劍術、懷疑我的修為、懷疑我的勤懇用功,但絕對不能懷疑我對你的一腔真心情意,否則連老天爺都會看不下去!”
話音方落。
天空中驟然炸響一聲驚雷。
“轟隆隆隆隆————!!”
響聲劇烈,經久不絕。
阮枝:“……”
顧問淵深以為然地道:“果真是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顧師弟好,顧師弟再見!”
阮枝迅速從位置上彈起,轉身就跑。
快跑出亭子了,她又折返回來。
顧問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想看她還有什麽招數,便見她拿出儲物袋,從裏面抽了把傘出來。
“這個。”
阮枝把傘推給顧問淵,“給你了。”
“……”
說完這點簡短的話,阮枝才是真正地跑走了。
她的靈力比之前增長了不少,即便在雨中踏水,也不會被濺濕了白色的裙擺。
顧問淵收回視線,默不作聲地撐開傘。
白底繪合歡花的傘面,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打的傘。
“看來還真是随意走過來的……”
竟這樣巧。
阮枝邊奔跑,邊在心底試探着diss老天爺。她不太清楚修真|世|界是不是真有所謂的“天道意識”,以至于她被一道雷聲打擾了第三次絕佳時機,都不敢大聲哔哔。
不過,真是絕了。
三個男主,兩個在雨天都不舒服,剩下一個蕭約還在閉關,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有雨天難受的毛病。
阮枝深沉地想:
這作者可能是有風濕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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