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

凱勒布裏安剛要出聲問好，埃爾隆德就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低着頭邊看文件邊改了道。這事不是第一次了，凱勒布裏安确定他在躲他。不過幾步之遙，他不可能沒有看到她。

不僅是餐桌上屢屢借口公務提前離席，就連平時的偶遇問候都在盡力逃避。埃爾隆德似乎縮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殼裏，用沒完沒了的文件和會議壓榨幹淨了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拒絕一切正常的溝通和交流。特別是她。

她知道吉爾-加拉德的死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也知道伊熙爾杜對那枚本該銷毀的魔戒的沉迷是他的一塊心病，讓他不斷自責內疚，更知道攝政王的職務絕非易事，埃瑞斯托不久前還對他撲朔迷離的作息表示過擔憂，如果随從們的情報無誤，他至少已經兩周沒有合過眼，也沒有回房間休息過。

她旁敲側擊地問過父母，這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她永遠記得父親與母親對視後悲哀的神色。

“他們會衰竭，會成為軀殼的陰影，會因為無法回應曼督斯的召喚也無法忍受無眠的痛苦而生不如死，他們身邊的人也會因此受盡折磨。”凱勒博恩說這句話的時候握緊了妻子的手。

埃爾隆德的精神瀕臨崩潰。

他無數次地自問，死的為什麽不是他。父母抛下埃爾洛斯和他而去，雙胞胎發着抖互相依偎躲在山洞裏時，他為什麽沒有死去。被導致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撫養長大，他們卻始終沒能複仇，反而漸生依賴時，他為什麽沒有死去。憤怒之戰裏，本已自知屠龍無望卻看到父親的航船時，他為什麽沒有死去。選擇人與精靈的命運時，死的為什麽不是他。伊瑞詹突圍時，死的為什麽不是他。末日火山上，死的為什麽不是他。

他選擇了永恒的命運，就必須承受永恒的磨難。他們離開他，只是因為要擺脫他，因為他是不幸，他是厄運，他是一切痛苦別離的源頭，他只能用永恒的生命向無限的悲哀贖罪。

他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引得胸前的傷口隐隐作痛。

“好了，”凱勒布裏安娴熟地幫傷者綁上繃帶，今天原本并不是她值班的日子，但是戰後傷員過多，只要有時間她都會來幫忙，“等藥效過了還疼得厲害的話，讓他們給你開些艾格洛斯。”

對方的眼神讓她立刻後悔自己提起了這種和吉爾-加拉德那把神矛名字相同的藥草，“謝謝，還是不用了。”

傷員用僅剩的右手穿好了上衣，拉開簾子跛着腳走了出去。

凱勒布裏安一邊整理藥品一邊懊惱不已，心想着接下來一定不能再出這樣的問題了。聽到布簾掀起的聲音，她轉過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埃爾隆德的手停在衣領紐扣上，呆立兩秒後終于說：“我還是回去自己……”

“坐下。”她的聲音帶着職業性的冷淡，不容他拒絕。

埃爾隆德乖乖坐到病床上，背對着她開始解扣子。他後背上布着舊傷，其中一道甚至貫穿了整片肌肉，愈合後的蒼白皮膚微微凸起。前胸兩根肋骨骨折，淤血，下腹部有鈍器撕裂的傷口。凱勒布裏安一言不發地檢查了他的傷勢，雖然患處看起來有些猙獰，好在痊愈得很快，已經開始結疤，附有輕微的感染現象以及部分可以忽略不計的紅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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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隆德身體僵硬，梗着脖子不敢看她，“按住。”凱勒布裏安說，他終于低了頭，用手按緊敷着藥膏的紗布，她彎腰幫他打上繃帶。他的眼底閃過一道綠色的光芒。

“埃萊薩？”他還記得那枚胸針的名字。

凱勒布裏安手裏的收尾動作停了一下，她擡起眼對上了他的視線，“埃爾隆德大人，您在看哪裏呢？”

他趕緊道歉一聲，仰起頭看向別處。直到處理完傷口，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保持着相似的默契整理工具和衣服。他別扭的動作被她看在眼裏，她伸手想幫他，不想他受驚般迅速站了起來，匆匆又向外走。“疼嗎？”她只好問。

埃爾隆德張開嘴想說什麽，但他傷痕累累的皮囊之下戰栗不已的靈魂拼盡全力才克制住了自己，不願再向前邁出一步。他還能說些什麽，我怕你染上我這一身血污，我怕你被我身後禍患所累。怕來怕去，怕拼死也護不得你一生順遂，周全無憂。他沒有回答，倉皇離開。

6（續）

他開始想起原先是如何中斷了翻譯。

這本絕版多年的雙互文詩集在第三紀初被送到林谷的圖書館時，他也曾經信誓旦旦地立志要把它翻譯成通用語，凱勒布裏安也願意加入。他們花了許多時間修複和辨別那些模糊的古色斯文，年複一年地等待着冬季的第一輪滿月，在微光下描摹重現出古老詩句本來的樣子。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猶如一盞點亮的燈。

埃瑞斯托等人都不止一次地看到兩人在書房裏親密交談，為一個詞綴的用法各執己見，争取說服對方，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地工作也不覺倦意。他們很快完成了前五分之一的譯本，古色斯文的故事也明朗了起來。

最初的矮人祖先覺醒後一千年，曠野上出現了一個流浪的矮人戰士，他的武藝超群，但卻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他以“獵石者”自稱，不聽從任何人的指揮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委托，他的足跡遍布山川大河，與大大小小的石怪單挑獨鬥，并且戰無不勝。石妖并不是什麽熱衷傷人的怪物，只是會變作石頭、制造幻境，迷惑迷路的旅人。人們最初都不知道他獵殺石怪的原因，直到一個年輕矮人發誓願意不求回報地追随他，為他保守秘密直至死亡，矮人戰士才帶上了他。

年輕矮人很快知道，石怪被殺死後會變成美妙不可方物的寶石，比他們從地下深處和岩洞之中挖出的還要美麗上萬倍，可是殺死石怪也非常危險，戰士每次都是險象環生，但每次都對獲得的寶石感到不滿。年輕矮人漸漸取得了戰士的信任，戰士開始把戰利品交給他，由他出面将其兌換成錢財和食品，分散給附近的居民。起先人們質疑他財産的正當性，後來他成為了人們口中傳頌的英雄。也有其他人聽聞傳說後試圖獵殺石怪，卻沒有勇士活着回來。

在一次閑聊中，年輕矮人得知了戰士的年齡，早已遠遠超過了矮人生命的極限，但戰士卻仍然是壯年的模樣，仍然躊躇滿志地出發尋找新的寶石和新的石怪。不久之後的一次戰鬥中，戰士與石怪旗鼓相當，互相重創，石怪逃走，戰士掙紮着追上，竟然發現了石怪的宮殿，這裏聚集着最後的一群石怪，每一個都戰力驚人，戰士勉力迎敵，節節敗退，但也把石怪們引進了死胡同。最後戰士請求年輕矮人在宮殿外點火，自己伺機逃出。就在年輕矮人用火把在宮殿四周點燃大火時，一位高大的訪客無視了烈焰徑直走進搖搖欲墜的宮殿，與戰士發生了一番交談，最終戰士自願放棄了早該結束的生命，與石怪同歸于盡，塵歸塵，土歸土。

單從內容和形式上來說，這首長詩并不比當時的其他矮人詩歌有趣或深刻到哪裏，埃爾隆德最初讀完時不得不說是有些失望的，但在那一年的冬天，他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