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僞造

老師眼神欣慰地目送宋璟回到座位,才繼續發表成績,他拿起下一張成績單,看到上面的名字,眼底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玩味,轉瞬即逝,快的難以捕捉:“徐善,二等。”

被點到名字的徐善從座位上起身,把包臀裙捋平整,緩步走到講臺邊。

老師笑着,眼角細紋堆在一起,将成績單遞給她,語重心長:“徐善,又是二等,再加把勁,人生總要嘗一嘗第一的滋味兒啊,排名就是尊嚴,不能總是輸啊。”

他這話看似是鼓勵,實則暗含嘲諷和打壓,想在無形之中挫敗徐善的自尊心,以此激怒她,讓她陷入自我懷疑。

他任教多年,徐善這孩子他一眼就能看透,漂亮的臉蛋和名字相符,善良,人畜無害,毫無攻擊性,渾身透着股楚楚可憐的脆弱感,能最大程度激起人的保護欲,可性格卻同名字相反,冷漠至極,心腸硬,好勝心強,比起許景和尹冬那種外露的輕蔑暴虐,毫不掩飾對下階層人的打壓,他更讨厭徐善這種會隐藏的孩子。

很可怕,不是嗎?

徐善和老師對上視線,漆黑的眸子清淩淩的,她笑了一下,像是這世界上最乖順謙遜的學生:“是啊,總當第二的滋味确實不怎麽好受,我會努力的,老師。”

老師笑着點點頭,眼神裏滿是慈愛鼓勵,心中卻不屑。

真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孩子!

他清楚徐善的水平,更對宋璟的能力有着極大的自負心。

她不可能贏過宋璟!

徐善禮貌地沖老師颔了颔首,然後拿着成績單轉身,她的座位在中間排,來拿成績單時,她是從課桌左側走的,回去時她卻走了右側,腳步輕盈,路過右側第三張桌子時腳步突然變慢,微微垂了下眼,同一個五官清爽利落,眉眼中卻隐着陰郁的男生對上視線。

徐善拿着成績單沖他輕輕笑了一下,楚楚可憐的清純眉眼因為這一笑多了幾分春夏交替的清冷感,男生卻沒心情欣賞,在他眼裏徐善比吃人的惡魔還要可怕,是他擺脫不掉的夢魇。

這笑容是勝利者的示威和挑釁。

他望向徐善的眼睛裏有不甘,但更多是害怕,不是害怕徐善,而是害怕輸給她之後來自父親的懲罰。

徐善回到座位,把成績單擺在桌上仔細核對,國語,經濟學,英語,韓國史都是滿分,只有數學拖了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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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臺上老師還在宣讀成績:“姜承,三等。”

他低着頭念了一遍,卻遲遲沒人動作,緩緩擡起頭,視線挪到姜承身上:“姜承,過來取成績。”

徐善視線也挪過去,正是剛才她領成績時對視的那個男生,他低垂着頭坐在座位上,像是沒聽到,但更像是不願面對他考了三等這個事實。

直到老師催了第三遍:“姜承,快過來啊,別耽誤其他同學時間。”

他這才站起身來,走到講臺旁接過成績單,攥得緊緊的,極力克制住想要把它撕碎的沖動。

發表成績的過程枯燥又乏味,念到最後,老師也加快了進度:“鄭裕,三十等。”

他手裏拿着的成績單是最後一張,這也就說明鄭裕是全班末等,成績是末等,但家世卻是甲等,怠慢不得。

鄭裕是LG通訊本部社長的小兒子,即使在德亞高這樣的地方,也身處金字塔最頂端的階層。

老師念了成績卻沒有人回應,他視線投向教室左後方,人趴着睡着了,臂彎裏只露出一個腦袋和細碎利落的黑發,還有垂在桌邊修長有力的手。

見他睡着了,老師也不敢吵醒他,嘆了口氣皺起眉頭,把最後一張成績單收回到文件夾裏合上,做總結:“本次水平測試會嚴格記錄到大家的內審成績中,還有本周學校評價中志願時長還沒完成的同學們也要抓緊了。”

“就這麽多,下課吧。”

說完之後老師沒再多停留,夾着文件夾匆匆離開教室,他看起來比學生們還要迫切地想要逃離這裏。

不過也不光貴族學校是這樣的教育風氣,科學高中,普通高中也一樣,在學校能學到的內容課程有限,課後的私人輔導才是重頭。

徐善動作溫吞地收拾書包,将詩集妥善地收在書包裏,生怕壓出一點褶皺,不過成績單她卻沒有放進書包,而是疊好之後拿在手裏。

後排鄭裕還在睡,姜承匆匆收拾好書包,繞過徐善的位置,從講臺前面走到鄭裕的座位旁,指節在他課桌右上角輕扣了兩下,叫醒他:“醒醒,鄭裕。”

許是還沒睡夠,鄭裕慢吞吞從臂彎裏擡起頭來,眉眼周正,輪廓分明,鼻梁挺直,帶着股矜貴的躁動感和強烈的攻擊性,他掃視了一圈,大家都在收拾東西陸續離開,他擡手按了按太陽穴,聲音有些啞:“這麽快放學了?”

姜承看着他,聲音很輕:“上次你跟我說的事,要怎麽做?”

聞言,鄭裕還反應了一會,好半天才想起來姜承說的是什麽,似乎覺得好笑,輕笑出聲,手指按在桌子上彈了兩下,視線投向前面徐善的背影,她在整理書包,柔順卷曲的發梢随着她的動作輕微晃動,散落在白皙纖細的手臂上,像朵風中搖曳的小白花,脆弱易折。

他移開視線,側頭望向姜承:“怎麽?又輸給徐善了?”

姜承被戳中痛處,神情微愠地盯着鄭裕:“出去說。”

說完就背着書包轉身出了教室。

鄭裕又看了眼徐善的背影,輕笑一聲,慢吞吞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這才雙手插兜,起身追上姜承。

徐善背着雙肩包跟在他們身後出來,看見兩人勾肩搭背,并肩商讨着什麽的場面,原本微微抿着的唇瓣漸漸勾起弧度。

這兩條都是她要養的狗,關系親近些也好。

鄭裕手臂搭在姜承肩膀上,挑了挑眉:“這次怎麽想通了?不打算再像個傻子似的自己硬生生扛着挨打了?”

姜承手裏緊緊攥着揉成團的成績單:“成績單要多久才能僞造出來?父親要求我六點之前回去。”

“很快,你想要幾等?”

“二等,和徐善一樣。”

“好不容易僞造一次成績,你就不能有點野心,當個一等過過瘾多爽?”

姜承神情黯淡:“父親不會信的,會被發現,他很清楚我的能力。”

鄭裕啧啧兩聲,瞧不起他這懦弱模樣:“僞造二等你就不怕被他發現了?要知道自從上高三以來,你就沒贏過徐善那賤丫頭。”

提及到徐善,姜承垂在身側的手攥得更緊了,俨然一副恨毒了她的模樣:“會信的,因為他沒時間求證,存儲芯片二期項目竣工,父親明天就要出發去釜山參加竣工儀式,只要今天不出錯就夠了,下次水平測試我一定會壓徐善一頭。”

鄭裕不同他争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行,二等就二等吧,真不明白你爸怎麽那麽變态,自己和徐善他爸較勁就算了,非要你也壓過她一頭。”

想到父親,姜承甚至覺得自己從骨頭裏都開始泛冷,隐隐作痛,沉默着沒再說話。

放學後,德亞高門口停滿了昂貴的私家車。

徐善走的慢,很晚才出來,離車還有一段距離時司機就從車裏看到她了,匆忙下車,跑到她面前接過雙肩包,給她打開車門。

她捋好包臀裙坐進車裏,手上還拿着疊好的成績單,司機見她系好安全帶,這才繞到車的另一邊坐上駕駛座,啓動車子,平穩駛離校門口。

徐善按下車窗,有風吹進來,她擡手把碎發別到耳後,看着手裏的成績單怔怔出神。

耳邊回響起老師看似鼓勵,實則嘲諷打壓的話。

“人生也要嘗嘗一等的滋味啊。”

“排名就是尊嚴。”

二等确實不夠好,可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是她死過一次之後,拼命汲取知識,絲毫不敢松懈的狀态下能做到的極致了。

她會拿到一等的,但不是現在,還要等,等一個時機。

等紅燈時,司機通過車內後視鏡瞥見徐善手裏拿着的成績單,下意識開口問:“今天發表成績嗎,小姐?”

徐善嗯了一聲。

司機躊躇半晌,反複斟酌過後,試探着開口詢問:“小姐,這次應該拿到了全科滿分吧?”

徐善側頭看向窗外:“沒,是二等。”

聞言,司機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讪讪地說了句:“那也很優秀了,小姐。”

他不敢再和徐善搭話,專心開車。

有錢人家的做法他看不懂,在他看來能拿到二等已經很優秀了,他不明白先生和太太到底在執着些什麽,甚至會那樣冷漠的懲罰小姐。

宋璟背着書包從學校側門出來,正門都是豪車,他只配走側門。

他和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除去家世和身後隐藏的財富不談,就光比較肉眼可見的外物,他像個窮酸的闖入者。

德亞高校服價格昂貴,春夏制服加上秋冬制服,開衫,領帶配飾,運動服,還有外套加起來要三百萬韓幣,是他辛辛苦苦兼職半年才換來的,甚至只能買得起一套,反複穿,反複洗,藏青色的領口已經洗得有些褪色,而那些財閥子女卻頻頻抱怨校服的料子不夠高級,粗糙的磨皮膚,他們手上戴的腕表,上學背的包包,腳上踩的鞋全都是名品。

在這種地方,他甚至連表現出野心的權利都沒有,會被嗤笑,他自己也會覺得羞恥,在絕對的階級權力和財富面前,他的自尊被無限貶低,所以只能裝出一副淡漠,不在乎的模樣。

可他是真的不在乎嗎?

不,相反,他在乎的要命,也怨恨的要命!

就像現在,德亞高建在上斜坡的路上,財閥子女有專職司機車接車送,坐在昂貴的私家車裏,可以毫不費力,平坦順遂地輕松到達目的地,而他只能靠雙腿雙腳,一步一步往下走。

黑色轎車從他身邊緩緩開過,宋璟若有所感,頓住腳步,側頭看過去,是徐善,她手肘支在車窗上抵着頭,白皙纖細的手腕上帶着圓潤通透的珍珠手鏈,折射出幹淨的光線。

車的速度很慢,可也很快就遠遠把他甩在身後,這是他終其一生也難以追上的差距。

徐家住在富人聚集的漢南洞,臨近別墅區,雕滿花紋的黑色鐵門緩緩打開,輾轉幾道盤旋彎路,車子平穩停下。

徐善爺爺年輕時與SK財團老會長一同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回國後一直擔任SK財團秘書室室長一職,是老會長最信任,最親近的心腹,徐家一脈相承,徐父從小就被父親灌輸要為SK財團,為老會長奉獻終身的思想,畢業後直接進入SK財團基層歷練,後徐善爺爺去世,他被提拔成為新一任秘書室室長,掌握集團子公司科長職級以上的人事任免權,風光無限。

徐父對老會長忠心耿耿,尊敬愛戴,無論是行事風格,還是個人喜好全都要追随老會長,老會長偏愛日式風格的庭院,徐家的裝修便全都是日式。

綠植庭院,白砂卵石,清水紅鯉,院中裏種了美人茶和銀姬小蠟,挂着日式宮燈。

徐善背着雙肩包下車,剛進門就有傭人彎腰遞上拖鞋,接過她手裏的包:“小姐回來了。”

聞言,正坐在沙發上和高考協調員交談的徐母緩緩放下手中端着的鎏金雕花咖啡杯,調整了一下坐姿,等着女兒進來。

轉過玄關,徐善看見坐在沙發上的徐母和高考協調員,她恭敬地鞠躬打招呼:“我回來了。”

徐父是個極注重邊界感的人,即使是家人之間也必須使用敬語。

徐母年近四十,因為管理的好,幾乎沒什麽皺紋,柔順黑發盤了起來,略施淡妝,穿着白色真絲襯衫和墨綠色長裙,溫柔知性:“善兒回來了,快過來,今天不是發表成績嗎,我特地請了裴老師過來給你做成績分析。”

高考協調員沖徐善溫和地笑了笑,卻并沒有讨好的意味,因為她很清楚這個家裏誰是她的服務對象,是徐父徐母,徐善只是聽話的執行者。

徐善走到徐母身旁,徐母笑着握住她的手,眼底暗含期待:“善兒,今天發表成績,怎麽樣?”

“是不是全科滿分,拿到了一等?”

徐善低頭和徐母對視,聲音輕緩:“沒有,是二等。”

聞言,徐母握住徐善的手一下子僵住,而後像是失去了力氣,松開她,緩緩垂落,原本溫柔的眉眼也漸漸冷凝,浮上焦躁,聲音有些尖銳的質問:“又是二等!”

“為什麽又是二等?”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做!”

這話并沒能震懾到徐善,也沒能讓她因為覺得辜負了母親的期望而內疚不安,反倒是讓高考協調員有些如坐針氈。

徐善沒能拿一等,她也要被連累。

徐父徐母有一個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讓徐善考上SKY名校之首的首爾大,畢業後進入SK財團繼續服侍新一任會長,維持住這來之不易的階層跨越。

其實以徐家的條件,徐善完全可以出國,那樣她的人生會輕松很多,可一旦出國人脈就會斷層,即使進入SK,也無法進入以頂級名校學緣構成的特權階級團體,所以徐父徐母要徐善沿着高考協調員制定的黃金線路圖,一步不差,朝着終點前進,不擇手段,考上首爾大。

SKY名校一般采取學綜錄取制,即考量學生的綜合生活記錄簿,包括內審成績,小論文,志願活動,社團活動,以及校內外獲獎情況。

當然這些都有高考協調員為她量身制定計劃,她只需要跟着做就好了,但內審成績卻沒人能幫的了她,一等就是一等,二等就是二等,所以徐母才會這麽焦慮。

徐母恨鐵不成鋼:“江南區一星講師我都快雇傭個遍了,善兒,你到底還要我做到什麽地步?”

“拿到全A,考一等對你來說就這麽難嗎?”

徐善冷靜地站在沙發旁,垂頭聽徐母訓斥,不聲不響。

徐母一時氣極在外人面前失了體面,理智回籠後慢慢冷靜下來:“去跪着。”

徐善颔首,神态乖順:“是。”

高考協調員低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服務過很多這樣富裕的家庭,徐母和徐父是最極端的,更可怕的是徐善,她太平靜順從了,表面看是一潭清水,實則暗流湧動,在醞釀巨大風暴。

徐善不是第一次跪了,也知道該跪在哪裏,緩步走到落地窗右側,這裏原本是一處空地,後來徐父自己動手圍了個汀步小景,流水石缽四周鋪了碎石和一層薄薄的青苔。

她得跪在這裏。

德亞高的制服是包臀裙,不及膝蓋,徐善膝蓋光.裸,她緩緩跪下去,雙手攥拳舉過頭頂,青苔陰涼濕滑,下面的碎石咯得她膝蓋生疼。

可再疼,也沒有前世她從德亞高天臺上跳下去疼。

家裏的傭人們紛紛眼觀鼻鼻觀心,低眉斂目,大氣不敢喘。

高考協調員看了不忍,忐忑地開口勸道:“夫人,這樣的懲罰實在太嚴重了,小姐沒能拿到一等,我也有責任。”

徐母态度冷淡許多:“裴老師,請您也多做些值得高昂雇傭費的事情吧。”

高考協調員被她諷刺的面紅耳熱,坐立不安,沉默半晌後才開口:“夫人,事實上我最近掌握了一些新的情報,只要您能配合,想來讓小姐拿到一等不是什麽難題。”

聞言,徐母倒是有些心動,她很了解裴老師,這個人确實有能力,絕不是信口開河的人,她說有辦法,那一定是真的。

徐母眉眼逐漸軟化,端起咖啡杯遮去眼底情緒:“裴老師,請說。”

高考協調員看了一眼跪着的徐善,起身湊近徐母耳邊:“夫人,我們去安靜的地方說,暫時不能讓小姐知道。”

徐母見她神神秘秘的模樣,更是被勾起了興趣。

兩人去了會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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