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鬼境 “你想薛宗主想瘋了吧?”

嗵——

蕭倚鶴一屁-股拍在地上,塵土四起,脊骨都震得生疼。

他頭暈腦脹,感覺四肢快被拍散了,躺在地上用力地吸緩了幾口氣,這才睜開眼,滿以為會看見什麽萬鬼蝕心、群魔亂舞,再不濟也得是狂風呼嚎,天降血雨。

然而四周車馬粼粼,張燈結彩,笑談揖請之聲此起彼伏,鬧市熙熙攘攘,一派安寧祥和。

好似那一場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不過是衆人的一場夢,沒有陰水,也沒有群屍邀客之聲,更沒有百姓的驚惶尖叫。

只是此處靈氣空虛,很顯然,絕不是河山清靜的黛川。

這不是人間……

蕭倚鶴覺得有點意思,黛川之下竟然藏着一座鬼境。

他兩邊袖子打一打,從容不迫地四下一打量,遠遠就瞥見兩位小熟人也在街口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可不正是先他一步掉下來的南榮恪和朝聞道,看來那打進他們體內的咒法還是有些效用的。

說着就笑嘻嘻地揚起手來,開心地同他們打了個招呼。

顯然他倆也看見他了,可是臉上卻一副警惕質疑的表情。

剛一過去,南榮恪立刻一手護主了臉色似乎不大好的朝聞道,拔-出劍來,指着他道:“——站住!”

蕭倚鶴站住腳,歪着頭笑看他:“做什麽,不認識我啦?”

南榮恪上下巡視:“我問你答,我是你什麽人?”

“……”蕭倚鶴眨了兩下眼,嬉皮笑臉地說,“還能是誰,我的好道侶。”

“呼……”兩人同時長舒了一口氣,南榮恪将無怨劍按回身側,既嫌惡又放松地将他拉進了陣營,“是他,是他。聽這不要臉的口氣,是本人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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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聞道的臉色這才些微有些好轉:“宋師弟,你莫怪。方才我與南榮兄都碰見了相熟的人,卻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本人,又或者此地有邪法能夠惑人心智,那些道友見了我們提劍便砍……”

他說着捂住了左臂,眉間緊皺,正是之前毫無防備,被失智的道友砍傷的。

南榮恪立刻從随身靈囊裏取出一粒丹藥,壓入他口中:“你受了傷,不要說話了。”

蕭倚鶴道:“此處是鬼境,陰氣過剩,容易侵襲神志。”

南榮恪聞言大駭:“鬼境?黛川怎麽會有鬼境?”

鬼中能成厲鬼者,千中有一;而能成煞者,又萬中取一;大煞之物又需有千百年的生殺造化,才能有足夠法力修煉出一座鬼境。鬼境隔絕于陰陽之外,不入輪回之中,是生死之間的一道罅隙。

凡人若是無意闖入,九死一生;即便是有能耐的修士,若非必要,也是不大樂意同鬼境之主打交道的。

但無論怎麽說,這些年來,黛川城天災人禍或許有之,但卻從未聽說過有過什麽大煞出世,怎會憑空出來一座如此龐大的鬼境?

朝聞道說:“看街巷形制,應當是幾十年前的舊黛川。”

但此時多說無益,還需得找到破境之法,及時離開,否則一旦他們靈元中儲存的靈力耗盡,到時候與凡人無益,就是不被鬼境之主吞噬,也是要被活活耗死的。

南榮恪與朝聞道正在商量接下來的行動,蕭倚鶴四處看了看,突然問:“你們見到薛宗主了嗎?”

兩人同時打住話頭,南榮恪眼角抽搐:“你想薛宗主想瘋了吧?他怎麽會在這。”

“……就問問。”

蕭倚鶴聳聳肩,兩人奇怪地轉過去繼續往前走。

他低頭摸了摸胸口,心腔中确實有一道法咒正在清涼涼地運轉,護衛着他的元神,這是方才跌落下來的最後一刻,那人打進來的“長清靜咒”。

除了薛玄微,還能是誰。

“吳家小姐過生辰,今天店裏酒水半價!”

“吳家小姐生辰大喜,今日飯菜免費加送一道!”

“小姐大喜,小姐大喜,我們許記绫羅鋪裏免費送香囊咯!”

回過神來,周圍此起彼伏地回響着歡樂的吆喝聲,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仔細辨去,有不少人都是黛川真正的居民——那包子鋪的老板娘、賣糖葫蘆的年輕小哥、字畫鋪子的先生、算命的盲子……

鬼境原本只是一片毫無生氣的,遍布陰水的虛無之地,而這些被強行拉下來的百姓們,雖然失去了心智,卻依舊從事着他們原先的活計,襯托出了一片真正的喜慶祥和。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行過兩條街道,手上已經塞滿了各色香囊小物,這一路上除了偶爾被失心道友騷擾,并未遇到其他的什麽危險。

南榮恪勾着一只香囊,奇道:“這吳家小姐好像也不是那麽……兇。”

還未答,蕭倚鶴就被一個小矮子撞上:“哥哥,哥哥!今天吳家小姐過生辰,你買束花吧!”

低頭看去,見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挎着個花籃,黑漆漆毫無神采的眼睛盯着他。

一瞧就不是個“活人”,若不是鬼氣凝成的人影,那就是具屍人,南榮恪正要将她打散,蕭倚鶴卻半蹲下去,接過小姑娘手裏的籃子,笑得風流缱绻:“花兒我全要了,能不能告訴哥哥,吳家小姐家住何方?我們前去送賀禮。”

似乎捏造她的人并沒有想到真的會有人跟她搭話,是故并未給賣花女儲存更多的記憶,小丫頭愣愣地站了會,僵硬地把臉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顯然是這空空的腦袋無法理解他的話。

片刻,她猛地一動,恢複了鬼境之主對她的設定,從蕭倚鶴手裏捧過她的花籃,同方才一樣蹦蹦跳跳地去賣花。

南榮恪譏笑他道:“哈,人家壓根不帶搭理你。”

蕭倚鶴吃癟,哼唧兩聲。

朝聞道吞了一顆丹藥,目下神色好了許多:“難道她将我們拉進鬼境,真的是為了陪她過生辰嗎……”

話音剛落,一襲绛色衣袍翻湧過來,欣喜地叫道:“小朝道長!”

南榮恪立刻如臨大敵,抽-出劍來,大喝一聲:“站住!”

蕭倚鶴自然知道這位“小路”就是他本人,畢竟是自己親手打下的咒法,南榮他們兩個都起效了,沒理由路淩風會被奪去神志,但他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于是笑眯眯地袖着手。

“幹什麽。”路淩風以方才和蕭倚鶴一模一樣的表情,只是多了幾分不耐,歪着頭看他。

南榮恪道:“我問你答,聞道最愛什麽口味?”

路淩風不假思索:“甜啊。”

南榮恪白了他一眼,再一次收劍回鞘:“這麽賤,肯定是本人了。”

蕭倚鶴哈哈笑了兩聲。

路淩風:“……”

這下四個人齊活了。

蕭倚鶴也不知該去哪裏找這鬼境的主人,只好繼續漫無目的地游-走。

期間卻再沒有碰見其他清醒的道友,又或許有本事自保的人早已躲起來了。而蕭倚鶴又并無更多靈力以“長清靜咒”去救治那些失去心智的人,只得暫時裝作沒有看見。

畢竟當壞人,他得心應手極了。

要破鬼境,需得找到鬼境之主的真身。

四人一路往南,打算出城看看,朝聞道卻有些體力不支,傷口在這裏實在是好的太慢,他們只好歇在一條穿城水道旁。

南榮恪又喂他吃了一粒補氣血的丹藥,爾後便坐在矮堤前,掬水擦拭他的羽箭。

他忽地一愣,道:“我跟你們說個事。”

“你們不要害怕。”他眨也不眨,面色僵硬,緩緩地說,“水裏有只眼睛,我正看着它……”

朝聞道聞言向溪中看了一眼,登時色變,仰身站起。

“什麽玩意!”路淩風叫道。

南榮恪立刻自背後取出“無悔弓”,拈弓搭箭,引弦射之。

那道黑影似覺察出危險,霎時自水中疾奔而出,沖進溪道旁灌木之中。叢葉唰唰作響,黑影正欲鑽入林間,數只金色箭矢就已迎面射來,勢如裂石,劃出一道呼嘯聲光,沒金飲羽!

箭影消散,周圍草木盡成灰燼,地裂三尺。

“……”

周圍尴尬地靜了一靜,誰也沒有說話,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獨獨蕭倚鶴長了張嘴:“射中了嗎?”

南榮恪:“……”

蕭倚鶴又道:“不是說追月山莊,劍能斬影,弓能追月嗎?”

非要提這壺嗎!南榮恪眼皮抽搐,怒道:“閉嘴!”

朝聞道清了清嗓:“算了,此地蹊跷,莫要去追了。”

正說着,恍惚瞥見一道人影閃過,蕭倚鶴斂神索敵,剛要邁步,忽地遠處傳來一連串的急呼:“抓住他!小賊人,臭乞丐!偷我錢袋!”

朝聞道:“宋師弟,小心。”

未及反應,一道矮小人影飛快地沖了過來,徑直與他迎面相撞。

哎喲一聲,小乞丐一屁-股摔在地上,手裏的錢袋和她的小破布包一同飛了出去。

他頭發亂糟糟的,遮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也顧不上摔疼的屁-股,立刻翻身起來将錢袋攏進懷裏,緊張地往懷裏藏,口中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一張口,是清脆如鈴。

竟是個小姑娘,八-九歲的身量,然而身材消瘦,衣衫破爛,兩條露出來的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是常常被人欺負。

正在此時,那丢錢的苦主追了上來:“——還我錢袋!”

小丫頭竄身要跑,忽地想起什麽,臉上露出萬分的焦急,也不管那苦主拎着棍棒馬上就要追上來了,趴在地上滿地去找。

蕭倚鶴彎腰撿起落在自己衣擺旁的破布包,無意瞥見布包裏的東西,凄慘得很,幾塊圓石頭、半個硬邦邦快要發黴的饅頭,還有一只巴掌大的木頭人偶。

人偶那紅豆嵌的眼睛都掉了一顆。

他撲了撲布包上的灰土,遞給她:“是找這個嗎?”

小乞丐擡頭匆匆看了一下,眼睛烏黑,頗為靈動。眼看那苦主要打過來了,她也來不及說別的,拽過自己的小布包撒腿就跑,很快就靈活地消失在人群之間。

“好啊,你放走了偷我錢袋的小賊人,你與他是一夥的?!”

蕭倚鶴和朝聞道一回頭,那苦主面貌猙獰臉頰半腐爛,是具被人操控的屍體。

棍棒正要落下,忽地駿馬嘶鳴,塵土飛揚,一輛嵌金鑲玉的馬車剎在他們兩個面前,四面流蘇大蓋,好不奢華,那苦主被馬蹄掀開,跌在地上連聲嗆咳。

馬車無人缰繩,卻能自動,四周窗門皆落着密實的竹簾,豔燈亮火之下映出竹篾深處,隐約一道巋然沉靜的身影。

竹簾被一只修長素手撩開半扇,顯然是邀他們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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