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美人難再尋 “好了好了,你乖

如此鬼地,竟有活人,蕭倚鶴從善如流地鑽了上去。

才将頭探入竹簾中,見到陰影深處坐着的人,他神色微僵,立時又要退出去:“上錯了,告辭。”

蕭倚鶴才要轉頭,随即肩膀被男人微涼有力的手指鉗住了,他被拉得倒仰半步,跌進了廂轎裏。

緊接着朝聞道幾人也被拽了上來。

車馬突然發動,他順着這股慣勢向後撞去,未及感到沖撞而來的疼痛,就被人曳領提起,扔在了車座上。

其他三個少年卻沒這麽好運,被抓上來以後結結實實撞了一下。

小小一窄車廂,自然塞不下這麽多人,南榮恪和路淩風手腳麻利,捂着腦袋先行一步鑽到了外面,門神似的一邊一個坐着,頭都不敢回。

尤以朝聞道最慘,恰好撞了他的傷處,臉色一白:“見過宗主。”

蕭倚鶴心虛地往車廂另頭挪了挪屁-股,望着面前這個披着一張金錢紋富貴大氅的冷貴真君,讪讪地笑道:“……薛宗主,這麽巧。你也來行俠仗義?”

沒躲成,薛玄微擡腳壓住了他的衣擺,垂着睫簾,臉色不善:“本君借了你一雙清明目,連句謝也沒有。”

燈火透過竹簾,在他臉上投出層疊光影,顯得五官愈加深邃。

薛玄微問:“還跑嗎?”

人在屋檐下,蕭倚鶴摸了下自己的眼睛:“……不敢。”

薛玄微:“還有呢。”

“……還有什麽?”蕭倚鶴愣住,兩手搓了搓自己的衣擺,仔細回憶了一下還有什麽,突然意識到了,硬着頭皮道,“謝謝宗主。”

薛玄微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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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腥甜萦繞在車廂內,前頭的屍馬似乎聞到了鮮美的味道,躁動地長嘯。

薛玄微突然抓起他左手腕。

蕭倚鶴本能地往回縮了縮,卻反被更用力地攥住,本就尚未止愈的傷口複又淌出血來。

……疼,他只好老老實實将手臂交出去。

白皙的小臂上盤踞着一道新鮮的齒痕,咬得極狠,齒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似這不是自己的肉。

蕭倚鶴見他面若寒霜,立刻笑道:“不疼。”

誰知這人反而臉色更沉了。

真是難懂。

薛玄微沉默着從袖中掏出一張素帕,兩廂一折,繞在他的傷口處,用力纏緊了掩蓋住陣陣活人血氣,才不輕不重地道了聲:“長本事了。”

蕭倚鶴趁機偷出自己的衣角,一聲不吭地坐到了他的對面去,和朝聞道緊緊挨着。

朝聞道捂着手臂不吱聲,但總覺得,好像他們兩個之間氣氛詭異。宋遙不是南榮恪的道侶嗎,為何同薛宗主這般……這般……

往日裏薛宗主對誰都是冷冰冰的,難得能與師父朝惜之聊上幾句,卻也得挑心情好的時候,今日竟然親手給宋遙包紮傷口。

這已經算得上是十足的……親昵了。

朝聞道轉頭向蕭倚鶴看了兩眼,卻又發現蕭倚鶴正在盯着宗主看。

正在看“風景”的人,自然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雖說偷玉令時已經仔仔細細地将薛玄微觀察過了,此時再看,鼻梁挺翹,半垂的睫掩着一雙明銳鳳眸。忍不住感嘆,真是一副天妒人怨的好樣貌。

他那張清貴的臉,足夠将身上所披大氅的俗穩穩壓住。

不過看他皺着眉,恐怕也是因鬼境靈氣瘦瘠之故,靈脈運轉并不怎麽舒暢。

面對面坐着,蕭倚鶴才确認上次并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身上真的有股藥味,比之前更加濃重了。然而蕭倚鶴單是嗅着熟悉,卻并不能分辨出究竟是何藥效。

他忍不住想,薛玄微真的患了何種惡疾嗎?他這樣鐵打的人,竟然也會生病。

車馬劇烈一晃,一側車轅被重重颠起,他猝不及防向對面滑去,雙膝一下沒使上力氣,“撲通”一聲以頗具誠意的跪姿沖進了對面薛宗主的懷裏,臉埋在他的小腹。

薛玄微将他後背一攬,提攜起來:“數日不見,還是如此心急。”

朝聞道:“……”

蕭倚鶴:“…………”心急你個椅子腿兒!

他腹中将薛玄微從頭到腳罵了個遍,正要起身,車馬颠颠簸簸地過了一道橋,穩穩地停下了。窗外燈火灼灼,蕭倚鶴立刻噤聲,直起身子,越過薛玄微的肩頭撥開兩根竹條向外看去。

車外是一座客棧,兩盞靈力充裕的燈籠泛着清正的道門靈光,似一道結界籠罩着,門縫裏正探着七八雙眼睛往外打量。

“下來。”

蕭倚鶴聞言回過神來,薛玄微已下了馬車,正站在竹簾前向他伸手。他十分不情願,兩根袖管都藏在背後,躬身低頭就想繞過去,卻被薛玄微反掌攥住,力道結實但并不蠻橫地牽了過去。

随後鑽出車來的朝聞道見到這一幕,腳步一頓,呆愣的傻站了半天。直到被南榮恪他們兩個扶下來,視線還沒從薛宗主與宋遙牽着的手上撕開。

南榮恪啧了一聲,擡手朝他眼前一遮:“別看,瞎眼。”

“……”

推門而入,客棧大堂中已經堆滿了各家子弟,有些同朝聞道一樣被自己人追砍,負了傷;有些灰頭土臉的,不知又遭遇了什麽;但更多的則是面色蒼黃,顯然是靈力不支。

進了客棧,薛玄微才将肩頭的金錢紋大氅丢下,他身上清寧的道門氣息這才溢散出來。

蕭倚鶴這才明白過來它的用途,原來是在外面掩蓋自己生人氣息的,如此便不會被那些失心瘋的修士們煩擾。

客棧當中鎮着一把劍,正是薛宗主的“寸心不昧”,其上靈力如一泓清泉,層層萦繞開來,靈氣波及範圍剛好覆蓋整座客棧,大大緩解了這些小弟子們在鬼境當中的不适。

薛玄微将他帶入客棧,只吩咐了一句“老實呆着”便登上樓去,進房間前,又垂首一眼:“朝聞道,進來。”

“是,宗主。”朝聞道扶着手,恭敬地上去了。

看來薛宗主也并非傳言中那般不近人情,還不是在鬼境中給這群無能的修士們庇出了一方避風港。

大堂中的年輕修士們,雖都受着“寸心不昧”靈力的熏陶,但卻莫不敢靠近,畢竟那是把主殺伐的劍。唯有蕭倚鶴,膽大包天地走了過去,擡起手來輕輕地撫了撫劍柄。

劍氣微微一震,又似辨認出他來一般,伸出幾絲額外的靈絲親密地纏-繞上他的手指,将濃郁的靈力順着灌進他的經脈當中。

蕭倚鶴掌心被靈絲撓得發癢,輕聲笑了,自言自語道:“好了好了,你乖。”

靈絲縮回了劍體,繼續如月光似的安靜地散發着它的光輝。

不多時,朝聞道走出了房間,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南榮恪兩人上前去詢問,朝聞道笑着擺擺手:“宗主幫我療了傷,現下已好很多了。”

蕭倚鶴看着那緊閉的房門,問道:“薛宗主……”

朝聞道說:“宗主正在入定,叫我們兩個時辰內不要打擾他。我們也先各自休息一會罷。”

客棧不大,自然不足以一人一間,薛宗主一間自然無人敢打擾。

鬼境中無比陰寒,入夜更甚,朝聞道抱來幾床被子,看了看他們幾人,道:“宋師弟,你與南榮兄一間吧,我與路公子——”

路淩風還沒說話,南榮恪立刻:“不行!”

“……”

蕭倚鶴膩膩歪歪地道:“好道侶,怎麽不行?”

“胡說八道,誰是你道侶?我們還未正式行禮呢!”南榮恪将他推到一邊,又把滿臉彷徨的朝聞道拽了過去,“那姓路的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聞道與我一起。”

三個人争鬧了半天,蕭倚鶴靠在樓梯扶手上,從靈囊裏掏出一小把花生來磕,轉頭将樓下大堂中東倒西歪的小道們打量了一遍,覺得好像少了個什麽人。

回過頭來,他們終于決定好了,最終蕭倚鶴與朝聞道一間,路淩風與南榮恪一起,先暫歇一會兒,等薛宗主入定出來再做打算。

蕭倚鶴躺在床上,盯着眼前的一片虛空,想薛玄微為什麽需要關門入定,是不是身上的病并沒有好?

朝聞道似乎覺得自己與人家道侶同塌而歇不大好,便在房中案前盤腿而坐,笑了笑,小聲說着什麽來緩解氣氛。

但是蕭倚鶴有點發困,并沒有細聽,反倒是陣陣陰風打在客棧窗闌上的動靜更加響戾。

樓下坐鎮的靈劍仍徐徐散發着靈力,有着獨屬于薛玄微的氣息,柔順地往他身體當中流走,一點點梳理着他凝滞不通的經脈。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這凜冽如劍的風聲倒是讓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恍惚。

那時候劍神山還在,他也沒有堕魔。

面上有春風照拂,他看見自己斜倚在亭中,遠望一名小道童提着碩大的幾乎與他同高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道上。拐過一處石碑,地上石階漸披粉紅,露出濕潤的泛着暖意的小徑,山巅上一派紅粉香霧,花樹綿延。

一只白鶴撲棱着翅膀,遠遠地飛過去,道童吓得大叫一聲,立刻抱頭蹲下。

一揚手,幾只墨鴉飛了出去,口吐人言:“團圓,別搗亂。”

仙鶴啄了他衣擺兩下,便飛走了。

小道童高興地步入花海深處,遠遠地看到一白衣道人醉在亭裏,衣袂薄軟,兜着一團山風。那群與他引路的“墨鴉”飛至年輕道人身邊,撲簌簌一陣,化作幾片紅瓣,灑落在他發梢。

任花香滿衣,他也懶得拂去,只随那花瓣沿着烏墨發絲落進大開的衣緣領口,眼中含笑地朝道童招一招手:“小池小池,快來!饞死師兄啦!”

道童小池颠颠兒地跑了過去:“倚鶴師兄!”

進了亭,忽聽有人在樹後道了一聲:“輕浮。”

道童歪頭看去,見到來人也一身雪色衣衫,吓了一跳,忙躲進了白衣師兄背後,見了道門禮數,小聲叫人:“……玄微師兄好。”

蕭倚鶴坐卧不動時質如清月,正是翩翩白玉郎,皎皎鸾鳳姿,不知多少小女道被他這張面皮給蒙騙去了春心。此時他溫和地望着人,歡喜地喚了一聲:“師弟!”

來者看了一眼他臉上枕出的紅印,大敞的胸口,很是不成體統,便知他以“師尊有大事要吩咐”為由叫自己前來,必然不過又是一時興起,想找人陪他喝酒罷了,于是轉身便要下山。

“哎哎,”蕭倚鶴跳起來,三兩步将他攔住,難過嘆息道,“師弟,你如此扭頭便走,簡直傷透師兄的心!需知好景容易逝,美人難再尋……”

薛玄微擡眸,動作熟練,以劍柄将他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給壓了下去。

——人的臉皮要如何之厚,才能日日陶醉,自稱“美人”的?

蕭倚鶴見他不為“美色”所動,遂又嘆一聲,轉回亭中,自道童拎上來的食盒中取出精致飯菜,自斟一杯,頻頻搖頭道:“可惜,可惜了呀……”

薛玄微不知他又要搞什麽花樣。

蕭倚鶴淺啄小酒,雙指并做劍指,一翻一轉:“我近日新領悟一劍招,不知今日該教給誰?”

薛玄微是個劍癡,聞言登時停下腳步,顯然心動。

蕭倚鶴又哀怨道:“唉,有花無朋,有酒無友,可憐至極。”

“……”

片刻,蕭倚鶴對面便落下一道袖風,那人輕攏衣袖,一言不發,卻已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了。

蕭倚鶴上一刻還凄慘難過,孤芳自憐,下一刻便又放浪不拘,飛揚燦爛。執起杯盞,于蕩漾酒液中瞥見他蹙眉凝眸的表情。

酒盡,蕭倚鶴俯身過去,一只手伸到他的頸後,溫熱指腹在他衣領處輕輕蹭到了一下。

薛玄微猛地起身,袖口帶翻桌上杯盞,玉瓷小盞中酒液潑灑,在他袖緣浸滿醇香。

見他反應如此大,蕭倚鶴吃了一驚,半晌便又笑了起來,很無誠意地随口道歉:“師兄今日生懶,未曾束發,便借師弟發帶一用……師弟不嫌棄罷?”

玄微未說可,也未說不可,只是未曾将那發帶搶回。

“答應你的,這一劍看好了。”蕭倚鶴兀自将頭發綁起,拿起他置于桌上的靈劍,便走出亭去,褪-去劍鞘,遠遠地抛還,爾後迎風挽了一個利落劍花。

薛玄微皺了皺眉。

蕭倚鶴的劍不似他的人,反而溫柔內斂,頗有靈動禪意。但過于內斂的劍終不成大器,薛玄微與他道不同,自然不願為謀。

然而今日一招,卻大大超脫薛玄微想象——長劍一出,劍意渺渺似雲山浩瀚,劍上靈光流瀉,繞身而行,蒼穹之下唯他劍尖一點寒芒,激蕩起萬千銀輝。

薛玄微不由握緊了手指。

蕭倚鶴收了劍勢,負于身後,挑眉道:“這一劍,我取名叫‘月華流照’,師弟可看會了?”

“……”薛玄微看向身側花樹,枝頭搖曳,花蕾疊疊層層——如此磅礴一劍,枝上姹紫嫣紅更甚,竟無一瓣墜-落。

天地間一襲白衣翻飛的景象,仍在腦海中回寰,如月傾,如雪落。

……朗朗月華,究竟流照何人心緒。

他連劍也忘記收回,幾乎是惱羞成怒地離開了花海。

蕭倚鶴望他背影在山間小徑上漸縮成一點,再望亭中空空蕩蕩。他呆愣住了,一時不知是如何發展成這樣,他分明只是想借此機會,與師弟修好。

他将劍橫在身前,望着一壺無人來品的好酒,慢慢哼道:“腿長了不起。”

回到亭裏,叫了兩聲“小池”。

道童便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大贊:“師兄的劍真是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當然好看。”蕭倚鶴笑笑,向懷裏一摸,掏出一物,連着劍一起抛給道童,“前日偶得一精致小物,本想送給師弟玩兒,結果這小兔崽子,跑得這樣快……”

道童接過,見是一枚玉葫蘆,迎着烈陽,可見其中流光溢彩,他驚嘆一聲,發現葫蘆裏有些紋飾,便又湊近了仔細辨了辨。

看清其中之物竟然是一尊歡喜佛刻像時,他驚跳一聲,好險沒紅透臉頰,将這東西扔下山崖!

他掌心包緊玉葫蘆,探了四下無人,小聲叫道:“師師師師兄!這這這,這不大好……”

蕭倚鶴肩披春意,懶懶散散地哼着小曲:“你就系他劍上,誰讓他将我晾在這裏不管?還白白騙走我一招新劍式。”

小池嘀咕:明明是生氣沒人陪你賞春喝酒!

但小道僮最是聽蕭倚鶴的話,縱然心知這東西“不好”,但在其威逼利誘之下,還是抱着劍,往劍柄上系那玉葫蘆。

他悶頭打結:“師兄怎的不自己系。師兄總是這樣捉弄玄微師兄,怪不得他不肯跟你交好。回頭還要拿我出氣!”

“我懶。”

真是理直氣壯,毫不羞愧。

他倚在桌旁噙着酒盞,笑眯眯看小道童捂着那玉葫蘆,做鬼似的漸行遠去……

風來,他酒意上頭,便覺天旋地轉。

再蘇醒的時候,好似當真酗了百年醇醴一般,渾身沉重。

夢中半日,現世不過一刻,蕭倚鶴一時頭昏腦漲,辨不清自己身處何方——四肢驟然一沉,似被人按住狠狠掐了一下,頃刻間将他困意抽淨。

睜開眼,朝聞道掐他穴位的手都沒來得及放下:“宋師弟!你醒了?看你怎麽也叫不醒,還以為你也……”

“朝師兄?”蕭倚鶴茫然地坐起,人老了,竟然開始夢見過去。他抱着被褥,夢中那個眉眼青澀的青年與後來容顏冷峻的薛玄微漸漸重合,他有些恍惚起來,“我也……?”

朝聞道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方才所見之景,只能毫無風度将他拖拽起來,親自去感受一番。

蕭倚鶴趔趄幾步,直被他拽出房間,聽他焦急地道:“你聽。”

從南榮恪的房間裏傳出微微歌聲,在夜半寂靜且鬧鬼的城裏顯得格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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