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把他還給我 “我喜歡你呀……”……
“大半夜的他不休息,唱歌作甚?還唱的這樣難聽。”
朝聞道趕忙說:“方才我正閉目打坐,便隐約感覺到南榮兄的房間裏有動靜,我正納悶,沒多大會就聽見他唱起歌來,還與什麽人說話。”
蕭倚鶴将耳朵貼在牆上:“聽不清楚,他這唱的什麽?”
“春意濃,小雨飄,綠煙柳枝抽苗苗。”
“吳家有女一十一,舉杯還祝生辰好……”
是一支輕快卻走板的鄉野調子。
蕭倚鶴問:“路淩風呢?’
話音剛落,背後響起一道幽怨的聲音:“在這呢……”
“嚯!”兩人同時吓了一跳,差點竄出去三丈,蕭倚鶴摸着胸口壓壓驚,斜楞地看着他,“你怎麽在這?你不是在裏面嗎?”
路淩風指着那門,哆哆嗦嗦道:“他他他那麽邪門,坐在鏡子前面又是梳頭又是理衣,拿臉蹭着枕頭叫阿娘,還給自己紮了個頭花——別不是中邪了吧?”
蕭倚鶴拍拍他的肩:“哎,凡事要往好處想,也許他就是有此癖好呢?”
路淩風打了個寒噤,看樣子是被惡心到了。
不及深說,突然鬼境之中的千萬盞燈火一時間悉數熄滅,先時還能聽到遠處街道上慶祝吳家小姐生辰的歡聲笑語,此時也盡數消失。
黑幕一下子籠罩整座鬼境,宛如渺渺虛空一般,伸手不見五指,天地間萬籁俱寂。
唯有這一間客棧被結界籠罩,孑然熒着青白孤光,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
衆人紛紛提心吊膽地抽-出劍來,卻不知該抵禦何物,惶惶之際——無數碎石瓦礫似鼓面上跳躍一般,在半空中震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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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人群惶恐。
西方山頭處竟然翻騰起潑天的血霧!
修士們從窗縫裏窺探着外面異相,突然人群當中不知是誰道了一句:“那個方向……不是松風派嗎?”
霎時間幾十道視線回轉過來,終于在一方木桌底下找見了正抱着拂塵瑟瑟發抖的馮丹青,只見他臉上橫縱了幾道傷口,衣裳也撕破了,想必是跌入鬼境時遭遇了一番惡鬥,此時還沒有緩過神來。
有人将他從桌下拖了出來:“馮師兄,你來說說。”
馮丹青的拂塵上沾着不知誰的血,慌不擇言:“這鬼境重現七十年前舊黛川,和我們松風派有什麽關系!”
這句話一出,在場諸人心裏都暗了半分。
即便是博聞強識的朝聞道,也只是大概揣測這是舊黛川,偏偏馮丹青卻脫口而出是“七十年前”,可見他是知道一些內情的。
蕭倚鶴看見他,才明白過來,方才就覺得少個人,可不正是這躲貓貓的馮丹青麽。
見衆人眼色一變,他正想辯解什麽。
突然“哐啷”一聲,樓上客棧房門被人一腳踹開,窗口陰風倒灌。衆人驚惶之際,只見一青色人影邁着碎步,從樓梯上踱了下來。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南榮恪”。
——他綁着一條小辮搭在胸前,正是小女娃們愛紮的樣式,扭扭捏捏地跨着步子,左邊耳頰處還當真用發帶給自己紮了個碩大又奇醜的頭花兒。
“噗嗤……”
路淩風擰了他胳膊一下,蕭倚鶴立刻将嘴捂住。
馮丹青一看見他,立刻抖得篩糠似的,直往旁邊人的身後躲。
“吳家有女一十一,小河月邊草木凄。”
“草木凄,草木凄,壽比滂沱雨更淅……”
“南榮恪”一步一步地邁着,依舊唱着那支調子,但越唱越凄厲,腳下的寒意幾乎要凝出一層冰霜來,凍得蕭倚鶴寒毛乍起。
遠處血霧更加猖獗,馮丹青的臉更是青白得幾乎不見血色。
“南榮少主?他,他怎麽了?”樓下竊竊私語,又不敢高聲。
顯然是被鬼境之主上身了,蕭倚鶴想了想,應當是先前他在水邊擦拭箭羽時所遇的黑影有關。
南榮恪還要張嘴,卻因邪物陰氣與真陽靈脈相沖,而先咳出一口血來,他拿袖子抹了抹,低眉颦目全然是一副小女兒作态,有些驕野,幾分天真。
他驀然揚起雙手,聲調拔高:“來呀,歡慶吧,熱鬧吧!時辰到了,都來為我慶祝生辰——”
最後一字未淨,南榮恪的身軀突然如一貫流星,飛速向後退去,空氣中劇烈動蕩。
蕭倚鶴只覺耳側袍袖獵響,一抹玄青色縱身疾出,一掌鉗住了“南榮恪”的咽喉,“砰!”的一聲将他掼向牆面,幾塊碎石應聲落下,南榮恪的額角流下一串血珠。
流到嘴邊,被他舔去:“哎呀,抓到了。”
薛玄微指間用力,幾乎都要聽見頸骨脆弱的咔嚓聲響:“滾出來。”
“你捏呀,捏碎了他,我還有下一個。”南榮恪甜滋滋地笑着,視線在周遭其他弟子身上來回巡視,似乎當真在物色下一個上身對象了。
須臾,他就将視線轉回薛玄微臉上,語氣一冷,“你們這些道士,難道都沒有心嗎?”
他突然發動,不顧南榮恪死活,五指探向自己心口,猛地一抓。
朝聞道大叫:“南榮兄!”
薛玄微下意識震開他的手臂,就在這個時候,“南榮恪”嘻笑一聲,猛地張嘴一口咬住了薛玄微的虎口。他立刻揮臂甩開,南榮恪被重重拍向樓梯,濺起一派煙塵。
“……看到了。”南榮恪吐出一口鮮血,幾欲昏死,卻得逞似的笑起來,“我看見啦!道君!”
薛玄微霎時色變,當即擡指召劍,但只這一息的功夫,一縷薄煙就從南榮恪身體中鑽了出來,似一道迅雷,順着樓梯疾沖而上,越過朝聞道與路淩風二人的肩頭。
——一頭紮了進去。
“……”
蕭倚鶴只覺心口一涼,整個人被撞的向後趔趄了四五步,撞在了門框上才停歇,腦子裏瞬間一片混亂,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在識海當中橫沖亂撞。
“宋師弟!”“宋道友!”
他四肢冰涼,冷得抽搐,緊接着眼前情景就慢慢地昏暗了下去。
薛玄微數步登上,一把按住了雙手劇烈顫-抖的蕭倚鶴,神色漸黯,眉間戾氣橫生。
朝聞道正抱着被薛宗主一掌拍昏迷過去的南榮恪,剛顧上這頭,回頭一看,又生怕他一劍了結了宋遙,膽戰心驚地跪倒在身後:“宗主!宋師弟無辜!請您留情!”
說話間,“蕭倚鶴”緩緩睜開了眼,正撞上薛玄微那雙如墜冰窖的眼神,不由笑道:“道君,怎麽樣,這回我選對了吧?”
薛玄微:“出來!”
蕭倚鶴頑皮地眨了眨眼:“我不,他現在是我的了。”
薛玄微攥着他的領子,越攥越緊,指背繃出一道道青筋。蕭倚鶴被箍得脖頸漲紅,搭上了他的小臂,輕輕地推了一下,痛苦道:“喘,喘不過來……”
薛玄微右臂一僵,将手松開了。
一得了松快,蕭倚鶴立刻鯉魚打挺跳起來,眯起眼睛,竟也不怕他了,大搖大擺地背着手,蹦蹦跳跳地下樓去,堂而皇之地溜達了一圈,坐上一方木桌。
薛玄微望着他的身影,臉上的陰鸷越來越深。
“怕什麽。”蕭倚鶴晃着一條腿,左右地看了看,“他看起來還行,之前幫我撿了木娃娃,我不想讓他死,我還要他留下來陪我呢!”
薛玄微行至樓下,與他一座之隔的距離,緊迫地盯着他。明明是女兒家撒嬌的語氣,偏生從他這張嘴裏說出來,并無太多違和。
或許是那人曾經撒嬌時也如這般,不講理,不正經。
蕭倚鶴忽然跳下來,柔柔地看了他一會,輕聲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尖一跳,盡管明知這口吻是絕不可能出自他口的,可防不住心口又冷又熱,肆意地攪弄他的理智。他的手指捏緊,知道這是飲鸩止渴。
蕭倚鶴擡起眼簾,又笑說:“我喜歡你呀……”
滿堂死寂,他這句雖然聲音不大,可本來大家都戰戰兢兢地不敢動彈,冷不丁聽見他不避諱旁人,直接向薛宗主表白,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鴉雀無聲。
“……”薛玄微猛地冷眸一豎,舉掌拍去,這一掌裹挾着淩厲罡風,可到了胸-前,他又驚醒,急急收勢。最後這去如迅雷終如面團的一掌,倒像是個打情罵俏的推攘了。
他一把抓住對方衣襟,怒不可遏:“你給我……住口。”
見他臉上精彩紛呈,蕭倚鶴驚訝:“哎呀,不想聽這句嗎?可我覺得,你還挺想聽的。”
薛玄微不答:“把他還給我。”
蕭倚鶴慢悠悠問:“我是你什麽人啊?”
十數道目光落在大堂中央他們倆的身上,大氣不敢出一個。
薛宗主情史?這也是他們這群人能看的嗎?
“還給我。”
薛玄微仍不答,只是後牙緊咬,吞咽着某種即将爆發出來的情緒,他的隐忍與不甘,成了這寄居在體內的邪物肆意拿捏他、取笑他的武器。
可薛玄微卻沒有絲毫辦法,他最終把目光移開。
“蕭倚鶴”還沒張嘴,口鼻間忽地溢出兩道血線,沿着脖頸猩紅地向下流淌,他埋怨道:“這身子也太弱了。”
薛玄微不可自制地震顫了一下,以手撫上,揩去他流出的血,他摸向腰間,又懊惱并沒有随身攜帶丹藥的習慣。
“朝聞道,生陽丹!”
朝聞道正往南榮恪嘴裏塞生陽丹呢,聞言立刻将剩下半瓶抛了過來。
薛玄微反掌握住,指甲撬開封蓋,不及那邪物反應過來,兩指捏住他臉頰,丹藥本就剩得不多,徑直一股腦給硬喂了進去。
這邪物要反抗,被薛玄微撫面按在桌上,又指尖凝出氣勁,沿着皮膚食管向下,将灌進他嘴裏的生陽丹給推進了腹中。
“唔唔……放開我,放開我!”
附體之物屬陰,生陽丹是聚陽斂氣,她自然不會舒服,少頃那丹藥在腹中化開,連帶着蕭倚鶴這具身體也難受起來,眼角濕漉漉的。
“你要是覺得難受,就給我滾出來。”
蕭倚鶴噙着淚花,倔強起來:“我不!你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是疼我的!你們剜我的肉,喝我的血,你們把我利用盡了,卻還要反過來說我是邪物,是妖魔!”
“師……”薛玄微怔然片刻,嗓音喑啞,“我沒有。”
想去擦淨他的淚,卻又不知真若這麽做了,他觸碰的究竟是蕭倚鶴,還是那邪物。于是躊躇了一會,并沒有動。
“那你想要什麽,你自己說。”
也不知這話究竟是想對她說的,還是對蕭倚鶴。
這邪物咬着下唇,那張瘦而雪白的臉上滿是濕潤,眼中又是喜悅,又仇恨。
仿佛是篤定了這位道君,會對她,或者是對自己新占的這具軀體,予取予求,于是指着滿屋子的玄門俊傑,年輕修士,欣然地拉扯着薛玄微的袖角:“他們,我要他們死……尤其是他!”
“蕭倚鶴”指尖一轉,定定地點在了正往角落裏龜縮的馮丹青頭上。
薛玄微視線掃了過去:“寸心不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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