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取我報酬 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個天大的……

馮丹青撲向殿中,查看了十幾具屍體後,才在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首旁看見了相熟的拂塵,不由俯首痛哭:“師父!師父!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啊!!”

有人去後山鎮壓吳月兒的祭壇處查看,很快回轉,道:“祭壇也被毀了。下面的東西确實被人起走了!”

蕭倚鶴昏昏沉沉,又受了傷,此時只想卧下休息,根本不想聽這些,更不在乎什麽松風派梅花派的。

可周遭實在是太吵了,他勉強睜開眼看了看,松風派的前山後殿一映入眼簾,還未細看,耳內嗡的一聲震鳴,似一根利針刺入腦海。

他頭猛地一痛,像是被什麽東西鑽了進來。

随即從識海深處又浮現出了一段記憶,或許是因為被吳月兒借用過身體,所以蕭倚鶴格外能與她共情,又或許,這本就是吳月兒留給他的最後一段信息。

他不想看,但卻甩不掉,只好壓住耐心。

記憶須臾展開,好在并不長。

——此時吳月兒還沒有學會“鬼境”,還被鎮壓-在祭壇之下,過着陰郁無聊、被人攫取的日子。

但從某一天開始,冥冥之中她聽見祭壇之外,多了個男人的聲音,那道嗓音清徐和緩,滿含笑意,喚她:“月兒,你想不想聽故事?”

“以後,我每天都來給你講故事……”

他講了江南煙雨,北境孤寒;講了高山之巅的鴻雁,亦有波瀾壯闊的碧海;更有五州成百上千城池中的別樣風物。他說着北方冬天的雪貂裘衣是那樣的暖和,月兒穿着一定可愛好看;也說着東海珊瑚紅若焰火,将來可以親手為她簪上一支。

故事裏有小橋流水,兄妹二人,有桃源一般與世無争的清靜安寧,有不知年歲的快樂無憂。

聽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講故事,成了吳月兒的記憶裏,為數不多的期盼之一;成了她努力吸納地靈,壯大自己,希望早日掙脫束縛,重獲自由的動力。

此時作為“吳月兒”的蕭倚鶴,也被迫沉浸在這段溫情的回憶中。

“月兒這麽快就學會了‘鬼境’?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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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等陣破了,你就可以見到我了——”

突然,一片白光從記憶中散出,長眠在祭壇之下的眼睛驟見光明。

鬼境浮世,帶來的是強大的靈力震蕩,自然不可避免地會令鎮壓她的陣法有所松動。于是這一天,陣終于被破了,一只蒼白的手伸了進來,伸向她,伸向陣眼當中收斂着她骨骸的寶盒。

她如約聽見了那男人的聲音,她将他當做未來可供依靠的兄長、恩人。正要歡喜,卻聽他雖然依然笑着,卻一點熱意也無,仿佛是纏綿日久的毒蛇終于吐出了他冰涼的信子。

“月兒,你做的很好。可是故事講完了,我該取走我的報酬了。”

尖銳寒光一現。

“……?不……”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蕭倚鶴随即也感受到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是一把利刃剖開了四肢,将魂靈生生從骸骨當中剜出來。那不僅是魂靈撕裂之痛,更有再一次被背叛的心痛。

“不要……”他陷在吳月兒的殘憶裏,痛到幾乎哽咽,“不要,住手……”

薛玄微突然感覺到懷裏之人的抽搐,立刻抓住他的手,只見他雙眸已然睜大了,無盡的光芒投射進去,映得那琉璃色病瞳亮得駭人。

他當即發現,空氣當中有星星點點的熒亮正融入他的身體當中,與鬼境中吳月兒靈身散開時是一樣的東西,只因目下是晴晝,看得不那麽分明。

他一指點在蕭倚鶴頸側,按住指下狂亂的脈流,為他安魂定氣。

“朝聞道!此處交由你處理。”

“啊,是,宗主——”朝聞道回頭,還未詢問。

寸心不昧铮然而至,只見薛宗主眉心深蹙,頸間緊緊搭着一雙細瘦的手臂,那是幾乎縮成一團的“宋遙”,他轟然禦劍而起,飛掠向山下黛川城的方向。

剛走片刻,朝聞道耳後一陣疾風歸來。

薛玄微踏足劍上,大袖遮着宋遙半張汗出淋漓的臉:“生陽丹,愈傷露。”

“……”朝聞道看愣了一瞬,忙反應過來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青一白兩個瓷瓶來遞給他。

劍去,頭也沒回。

·

薛玄微沖進山下客棧,也并不管此時黛川也剛經歷了一場驚災,掌櫃并不打算營業,他随手抛了一整袋銀兩,抱着蕭倚鶴便登上了天字房。

掌櫃捧着錢袋,自然不好再說,巴巴地跟上來谄媚:“客官……”

薛玄微冷聲:“出去。”

掌櫃吓的後退一步,看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一個人影,忙不疊小跑下去了,走前還不忘将門帶上。

他要将蕭倚鶴放在榻上,可因為剝魂記憶導致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緊緊抱着什麽東西,盡管他本人并不知覺,那抱着的正是薛玄微的脖頸。

疼亂的呼吸片片打在薛玄微的耳畔臉頰,他難受得緊了,張口咬住了臉前的一片衣物。

“松手。”薛玄微似回憶起了什麽,心裏發酸,頓了頓,說,“別咬。”

其實此時的蕭倚鶴并不算清醒,只唔唔地低吟,自然無法配合。

薛玄微嘆了口氣,口吻稍放軟了一些:“……聽話。”

哄了好一會兒,他才顫動了幾下眼睛,半是耗光了争執的力氣,半是被薛玄微強硬掰扯,慢慢松開牙齒,吐出了已經被他濡濕的袖子,手臂也被人按在身側。

薛玄微指尖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流過去,一層層驅散黏附在他魂魄和元神當中的吳月兒殘靈,但“吳月兒”畢竟不是一般的邪靈,而算得上是與大地同化的半個仙靈,與人之魂魄粘連得格外緊密。

蕭倚鶴此前深受陰氣侵襲,本就體弱,此舉像是從一片碎瓷縫當中剔除一粒粒的塵埃,薛玄微生怕指下一個錯勁誤傷了他,不多時身上也已出了一層薄汗。

枕間,蕭倚鶴臉色蒼白,眉間隐隐仍有未拂去的青寒陰氣,有些害冷,于是将自己藏在被褥裏,弓起脊背蜷縮成一團。

伸手一碰,他本能地瑟縮一下,睜開眼不滿地看了看,但視線還未聚攏,就又閉上了。

薛玄微狠心将他從層層軟殼裏拖出來,撬開牙關,向他口中壓了兩顆生陽丹。

許久之後,碎靈幾乎挑揀完畢,陰氣也只剩零星少許,蕭倚鶴的臉色微有好轉,但也并不樂觀。

昏昏沉沉的,他仿佛夢回年少,還依偎在師尊身邊,不禁嘟囔了兩句:“……師尊,冷……想吐……”

薛玄微皺眉,朝他領內探了一把,才發覺這人渾身滾燙,是陰氣猛一散淨,又虛不受補,生陽丹的藥力太壯,致使他燒了起來。

“……不冷了。”

“不冷了。”薛玄微握着他的右手,一邊緩緩渡着靈力,低聲,“……師兄。”

另一只空閑的手,蘸着愈傷露,盡可能不驚動他,緩緩地解開了他的衣襟,撫平他脅肋與左手的傷。

随着一陣陣溫暖湧入四肢,蕭倚鶴的意識在浮浮沉沉當中向下沉陷,又一次墜入夢中——

這一次寒冷漸散,暖日烘出一片柔熱,桃花枝上,啼莺燕語。

一個少年正枕在一個很蹊跷狹窄的地方,睡得不怎麽舒服,挪了幾個位置都不如意,又感覺眼皮外面太亮,不願睜開。

“倚鶴,怎麽又睡在這裏了。”頭頂響起一道親切和緩的聲音。

一只手拂去落在他肩頭的碎葉,輕攏着他的碎發。

他睜開眼,遠遠瞥見雲山初靜間的三清殿頂,日光奪目,是劍神山。

随即一擡腰轉腿,将臉朝向了裏面,撩起手邊的大袖蓋在自己臉上,睡眼惺忪地抱怨了兩聲,結果不打自招:“……師尊,我沒有喝酒。”

那聲音嘆息,依舊一團和氣:“起來罷,這裏冷。”

“不冷。”他只好翻身坐起,眯着眼睛去丈量面前冠象蓮花的道君。

這一代的劍神山主究竟有多大年紀,沒有人知曉,除了劍神山弟子,世上從未有人見過宗師真正的樣子,只傳他肅穆端嚴,生的是八方正氣。亦有人說他鶴發童顏,樸拙矍铄。

——其實不然,至少在蕭倚鶴眼裏,師尊看起來依舊是青年模樣,一身澄澈明淨,清素如月,缱绻如風。一雙長雲綏帶柔和地垂落于他肩後,袖帔山水,雲袍飛青。

是天底下性情最溫軟的人。

劍神山主也許有名字,但是蕭倚鶴并不知曉,他以前纏着師尊問過,得到的只有玄之又玄的回答:“名號”是人在塵世之中的無形羁絆,對他來說,是最無用之物。

蕭倚鶴從始至終,都喚他:“師尊。”

“那師尊為什麽要給我取道號呢?”他又锲而不舍地追問。

雲衣道人指尖搓着袖口,怔了片刻,微微側頭,似是被這個問題困窘住了,良久才語調溫吞地反問:“不然為師該如何喚你呢?”

蕭倚鶴剛要張嘴,就見質如溫玉的道君臉上泛起了波瀾,不等他說出聲來,就擡手将他禁言,似怒非怒地道:“若要胡言,自去抄寫心經。”

他自是知道這個徒弟的,無非是那些他叫不出口的東西。

解了噤言,蕭倚鶴不敢再說了,卻咧開嘴哈哈大笑。

往寝院回去的路上,蕭倚鶴閑不住,又無賴地扯住他的綏帶,興致勃勃地道:“師尊,我跟你講,前幾日我到蘭句城,有個……”

他并不如何懂人情,是紅塵之外的一枚無垢玉,一生只與山風劍意相伴。

但對于弟子喋喋不休講起的山外見聞,又總能體貼柔-軟地坐下來傾聽——盡管并不能夠理解那些凡塵俗事、盡管聽罷會抿着唇不贊同地看着他,用毫無威懾力的綿軟語氣道:

“不許再下山。”

過了很久,才又慢吞吞想起在被弟子的“蘭句城見聞”打斷之前,原本是要說什麽。

“倚鶴,你今日又犯酒戒。要罰。”

“知錯了,師尊!”蕭倚鶴嗅了嗅衣服上遮掩不住的酒氣,立刻誠心懇意地承認錯誤,“我自己抄經……三遍好不好?三遍。”

他束起三根手指,讨好地在眼前晃了晃,又去拉扯師尊的袖子。

明知道他是敷衍塞責,卻又毫無辦法,宗師被他三言兩語哄得心軟,将他送回寝院,風送竹濤徐徐入室,半片尖竹停落白瓷魚缸之中,擾動細碎漣漪。

伸手去挽,仿佛還能撈起一抔歲月靜好。

師尊鮮少踏足他的內院,往日只在院前略站一站,便會回去,今日卻不知怎了,跟在蕭倚鶴身後直走到了房門前,才堪堪止住了腳。

他給自己的院子取名叫“千金不換”,自然是有由頭的。

——他室內既奢華又淩亂,确實千金難換。

五花八門的擺件兒堆滿了窗臺,萬寶櫃上擁擠得再放不下任何一件新玩意,頭上懸着東海琉璃燈;枕頭被褥都是江南繡娘一針一線拿絲線繡出來的,光工期就得大半年;腳下還齊屋鋪滿了千金一寸的西荒錦織毯,踩上去似飄在雲上。

師尊掃了一眼,便皺緊了眉頭,沒有再向內踏足:“好了,為師回去了。”

他盯着師尊離去的背影,心裏還有點心虛。

其實他再向內走一步,或者向內室側去一個眼神,就會發現——此刻,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

但師尊浸淫無情劍道多年,心緒平淡,本就對人情不甚敏感,遲鈍得要命,并不能從今日徒弟的臉龐上發現他的小聰明和小心虛。是故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千金不換”。

倘若師尊今日能夠發現,或者師尊的脾氣再倔硬那麽幾分,逼迫蕭倚鶴将這個“秘密”送離劍神山,也許後面的很多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

只是當年的蕭倚鶴,哪能預料到那麽長遠的事情。

他踮着腳,無聲無息地踏過軟毯,拐進內室,撩開了層層遮寒蔽日的幔簾,露出了床榻內的真容。

裏面赫然躺着一個稚齡孩童,鼻尖眼尾俱紅紅的,昏睡中安安靜靜,幾乎連呼吸聲也弱不可聞。只可惜中了蠱毒,身上仍有些可怖的脈絡紋樣,否則定是個玉雪可愛的模樣。

這就是他的秘密,是他撿回來的一個“小麻煩”,未了結的“小因果”。

他将這個孩子藏在房中已有十天半月了,沒敢明言,師尊遲鈍,也并未起疑。

今日雖然險些暴露,卻也是“險些”而已。

——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師尊發現了他的存在,再想說什麽,卻已經遲了。

劍神山歷代宗師,一生都只收一徒,這是千年不變的規矩。可師尊那時望着這個對他滿是崇敬的孩子,雖然抗拒,雖有排斥,但終究心軟,還是默許了他留下。

但當下,蕭倚鶴還沒有想好該怎麽跟師尊張口時,只好像個寶貝似的,将他偷偷藏着。

“小玄微,啊哈哈!師尊差點就發現你啦!”

蕭倚鶴笑了兩聲,又松開一口氣,拍打了自己腦門兩下,直道“喝酒誤事”,而後繼續跪坐在榻邊,日行握住孩子的小手,行驅蠱拔毒之術。

孩子雖小,心性卻強,鮮少叫痛。

正比如此時,他小小眉峰縮成一團,蠱毒所致的冷痛令他手腳發涼,不自覺地要往蕭倚鶴懷裏面鑽,卻也只是小聲地叫着:

“冷……”

蕭倚鶴一邊梳理他被蠱毒逆亂的經脈,一邊揉搓着他冰涼的小手:“師兄暖和你,不冷啦!”

師尊都還沒應允,他就已經大言不慚的,自诩做人家“師兄”了。

日常祛毒結束,他拍打着小玄微的肩,哄他入睡。

“睡罷,有師兄在,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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