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鮮小羹 他擡手在帳間落下一道溫暖的……

“……”

“睡吧,不要怕。”

一道和緩沉穩的聲音萦繞耳邊,不似師尊柔-軟,但同樣溫和,甚至多了幾分熱切。

握着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床邊隐約的身影如松一般,挺拔而安靜,他想睜開眼看看,可是沉重的意識和滾燙的眼皮令他難以為繼。

又怕那個人離開,只能用唯一的一點力氣,反手将他緊緊攥住……

薛玄微在床沿處坐着,将被角向上拉扯,輕壓-在他肩頭,沒有再說話,就這麽盯着他看了一會。

等他睡熟了,不再鬧騰,而後才在帳間落下一道溫暖的屏障,掀開被子,觀察他右脅的傷口。這道傷雖然未及刺得太深,但可見來勢凜冽,是奔着他性命去的。

劍法也只是尋常的挑刺,看不出師承,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為。

直到将他傷口都處理好,薛玄微也沒有想出,今時今地,究竟還有什麽人要取他性命。

想不通,暫時就不再想了,薛玄微取出了一撚安眠香,點燃在床頭,他動作非常輕,來去之間都沒有什麽動靜。

回過來,藥熱将蕭倚鶴的臉頰燒得發紅,這種發自肌理的紅色,以前常在沐浴而歸的師兄身上看見。

他們倆的院落是緊挨着的,一牆之隔。

薛玄微又有晚間在院中演劍的習慣,便常常望見他拖趿着鞋,匆匆地去往溫泉;然後又悠然自得,披着滿肩水汽痛痛快快地回來。

經過他的院前總要進來戲耍幾句,非要将薛玄微惹惱才肯罷休。

而後回到自己院中,翻身坐上牆頭,衣帶松松垮垮,帶着一身紅潮,一邊觀他舞劍,翻出阮琴,撫弦而歌:“劍氣凝三嶺,寒光照八荒。穿雲激野浪,驚風斬霞光……”

奏罷一曲劍歌,撫掌大笑:“——好劍呀!好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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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玄微每每不欲理他,卻每每被阮琴聲中裹挾的皂角香攪得心煩意亂。

最後,都是他甩劍而去,将抱着阮琴的師兄晾在院子裏喝風。

蕭倚鶴又淺又長地哼了一聲,似是燒得難受,翻了個身,嘴裏咕咕哝哝的說着沒有篇章的夢話。

薛玄微聞聲收回視線,回憶得多了,頭又開始疼,卻又不方便将高燒的病人獨自留在屋裏,只好在床邊占了邊邊角角一個位置,斂下心緒,調理內息。

直至天明,他的藥熱才漸漸褪-去。

那頭朝聞道處理好松風派那一堆爛攤子事,幫着斂了滿地烏塗、死狀凄慘的松風派道友,又細致查看了損毀的祭壇情況,回到黛川城中時,已經一天過去了。

他打發了一直纏在身邊,還嘴戰不休的南榮恪和路淩風兩人,去安頓黛川城的百姓。

自己則摸到宗主落榻的客棧,打聽了掌櫃的。

掌櫃見過的“仙人們”,也不過是松風派那幾位常下山辦事的管事,根本算不上入道。

見天字房的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其中一個瞧着還病重。生怕他們壞在自己的店裏,卻又迫于那高大劍客的威嚴,不敢去詢問。

是故一見朝聞道來尋人,立刻感激涕零地将他引上了樓。

“這兩位客官自打進了房間,就再沒有出來,您可幫小的照看着點……”

“知道了,您去忙罷。”朝聞道指背敲門:“……宗主?”

薛玄微從入定中睜開眼,覺得手指微麻,低頭一看,仍在昏睡的某人不知何時貼了過來,将他手掌枕在了下面。他不動聲色抽-出,将床幔落下。

“何事?”

房門輕聲一開。

朝聞道想往裏探,卻被宗主高大英挺的身軀遮了個嚴實,只好老老實實道:“回禀宗主,松風派的事已經處理好了,吳月兒被鎮壓的祭壇損毀的非常徹底,沒有找到什麽線索……”

“馮師兄招說,的确是松風派拘禁吳月兒魂靈多年,後來又刻意引導百姓供奉“小觀音”——他願意替師門認罪受懲。”

松風派想利用吳月兒的地脈之力,事情過去幾年後,便又暗中派人到黛川中,建石龛,築石像,以祈願之力充盈吳月兒的靈力,以供他們攫取修行。

但卻不知,吳月兒竟然學會了控制鬼境,險些招致大禍。

朝聞道說:“這城裏的石龛恐會殘留鬼氣,正命弟子們挨個檢查。也調遣了附近醫修,替百姓驅散身體當中殘留的陰氣。”

他辦事向來事無巨細,十分妥當,薛玄微“嗯”的應了一聲。

說完,朝聞道見沒有其他要說的了,又向房內望了一眼,只好謹慎告退,剛一轉身,就被宗主叫住。

“……等等。”

朝聞道困惑:“宗主還有事情吩咐?”

薛玄微略一思忖:“去溫一碗三鮮羹……香蕈要切碎,少放鹽,不放醋。”

這話的內容雖然并不稀奇,但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稀奇了,朝聞道愣了一下:“……三鮮羹?”

薛玄微一揮手,這是示意他去的意思,朝聞道沒好再問,剛又要走,又被他叫住。

未幾,他走出房間,将門帶上,沉聲道:“等他醒了,端來給他。”又補充一句,“不必說是我吩咐的。”

“……是。”

宗主吩咐個三鮮羹,語氣也還是一樣的嚴穆,仿佛是在叮囑什麽除邪定道的正事,朝聞道本能地恭敬領命,待咂摸出其中奇怪的滋味。

薛宗主已然消失在走廊了。

·

蕭倚鶴從很長的一個夢醒來,聽見手邊袖衫簌簌。

立刻下意識将那塊衣料抓在手裏。

朝聞道正欲起身煮茶,結果被他猝不及防一拽,險些跄倒在地,他兩手翻飛接住了飛脫出去的茶盞,回頭看了一眼道:“宋師弟,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朝師兄。”蕭倚鶴愣了一下,将手松開了。

之前他的眼睛可以看見,是薛玄微給他點脈的緣故,此時那股維系在眼絡上的靈力一盡,他又恢複成半盲狀态。

低頭摸了摸自己身上,傷口都包紮好了,左手的幾根手指也都細致地纏着紗布,他緩緩地四處看了看,除了朝聞道一個,也沒有其他人影了,又不知道自己想看見什麽。

“你一直在?”

朝聞道端來茶水,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确認溫度退下去了,才道:“方才在安頓百姓,才進來坐了一會,你就醒了。喝點水罷,你一直發燒,睡醒後也許會口苦,茶裏我加了幾滴紫霜天霖,應該很甜。”

蕭倚鶴呆坐着,有些失神,燒傻了的模樣。

朝聞道:“宋師弟?”

蕭倚鶴回過神來:“啊?哦。”他接過茶盞。

蕭倚鶴将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咽下幾口甜蜜的溫茶:“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兩天,現下午時剛過。”

正此時,一陣震天腹響。

蕭倚鶴拉起一團被子,壓-在肚皮上,不好意思道:“……餓了,有沒有吃……”

吃的……

他話還沒說完,朝聞道就不知從哪端來一小瓦罐的湯羹,給他盛了大半碗。他聳着鼻尖聞了聞,很鮮,有着熟悉的味道,他捧着溫得正好的瓷碗,嘗了一口。

眼前一亮:“……三鮮羹?”

想起薛宗主的吩咐,朝聞道視線垂下,拇指摳了摳食指的指甲,是他撒謊時的模樣:“嗯,知道你會餓,一早就準備好了的……”

不過好在蕭倚鶴視力不足,看不見他的心虛。

除非是真的一口氣快咽不上來了,否則就是斷條胳膊斷條腿,蕭倚鶴也從來心寬體胖。雖然他上輩子早早就辟谷,但從不戒口腹之欲,不在吃喝享受上為難自己。

他捧着喝幹淨了,又要了一碗,暢快地喝出了一身熱意。

“你怎麽知道我好這口?別說,朝師兄你的手藝還真不錯!”

“……”朝聞道聽得臉都紅了。

心道這怎是我的手藝,這是薛宗主的諄諄指導。而且第一罐手抖擱多了鹽巴,第二罐炖得太久失去了口味,這都不知道是第幾罐了。

那前幾罐炖糟的,全進了南榮恪和路淩風的肚子,喝得他倆一天三頓,打嗝都是三鮮羹的味兒,一臉的香蕈色。

他不敢居功,又不敢違抗宗主的命令,憋紅了臉愣是沒有說話。

蕭倚鶴沒心沒肺,自是沒有發覺。

朝聞道接過他喝空的碗,指甲刮着釉面,眼睛忽閃,又落下,欲言又止。

見薛宗主如此行事,本就超脫常理。又在城中安頓收尾的時候,他聽到了一些……謠言。他向來在這些事情上遲鈍,如今才驚覺出其中的詭異來。

心中糾結要不要問,又覺得這是旁人私事,不太好。

心裏那杆好奇與道德的天枰反複搖擺之間,客棧房間門被人一把推開,露出路淩風眉眼含笑的臉,和南榮恪故作鎮定的身影。

蕭倚鶴撇頭張望,一猜便知是誰,熱情道:“喲!小道侶!小癡情種子!”

南榮恪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子的三鮮羹滋味,臉色瞬間不好,捂着嘴道:“嘔——你別說話!……小癡情……又是哪個,你又給誰亂取……”

他扭頭,還能是誰,天天纏着朝聞道不放的跟屁蟲呗!

“……”南榮恪狠狠瞪了他一眼。

兩人一前一後地擠了進來,都要張口。

路淩風搶先一步,熱情邀請:“小朝道長,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們要去街上逛逛,你去不去?”他說罷,才想起床上還有個人,忙又補上,“宋道友,你也去嗎?”

蕭倚鶴:“……”敢情我就是捎帶手的,聽這語氣,是不歡迎我去啊。

“我……”朝聞道看了眼臉色尚且蒼白的宋師弟,正要回絕。

蕭倚鶴一頭從床上骨碌了起來,猛地坐起,脅肋痛得他龇牙咧嘴,但轉瞬就依舊興高采烈。

“去啊!怎麽不去——走!”

南榮恪道不悅:“去什麽去,你不是騷——嘶!……的厲害嗎?”

他一着急,還咬了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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