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別後相思 三更合一 (1)

蕭倚鶴原路返回, 下意識朝那深邃巷子裏看了看,冷不防瞧見那黃須道人還在原處,似乎剛成了一筆新生意。

“……”他摸了摸下巴。

黃須道人正得意地哼着曲兒整理衣襟, 掂量着手裏的靈石,忽地眼前閃過一人,低聲對他道:“《別後相思冷月夜》,來一個。”

他擡眼一看,樂道:“喲, 小公子是你啊?”

黃須道人從暗兜裏翻找出一枚打着彎鈎月紋的瑰影玉:“沒想到你喜歡看這種的,我這還有南榮門主的其他力作,小公子要不要一起——”

蕭倚鶴不等他說完, 丢下靈石,将《別後相思》囊在手中匆匆走了——對于用從薛宗主那偷來的錢兩,買薛宗主本人的八卦秘史這件事,蕭倚鶴并無半點愧疚。

拐過一條街, 聞見火爐酥餅的味道,又豪奢地買了一包豆沙餡的紅爐小餅,一袋白胖肥美的鹽焗香瓜子。

掂量着這枚心血來潮買下的珠子, 邊走邊琢磨, 難道薛玄微和南榮麒莫非真的……有一腿?沒看出來啊。

蕭倚鶴想象不出那個畫面。

他捏着酥餅啃了一口, 忍不到回客棧了,便走到僻靜處, 偷偷地灌了一絲靈力去看《別後相思》裏的內容。

瑰影玉微微一亮,蕭倚鶴的神識已經探入到了玉中。

仰頭所見,是一片鴉色的低沉天空,山中隐露的琉璃金瓦也蒙着一層灰翳,八十一級問道階上仍有尚未清掃幹淨的深色污漬, 幾名道仆費力地拖拽着一只闖山妖獸的屍體。

見此情形,他一怔,竟是七十年前,剛結束“道統之亂”的追月山莊。

蕭倚鶴頗有些懷念,随意地在玉中世界走了走,周圍來來去去的弟子們俱握弓佩劍。

突然一人面帶惶恐地自他身側飛快跑去,手中護着一朵傳訊亮光,急急喊道:“報——劍神山生變,喪鳴鐘敲響!蕭山主……隕了。”

那弟子做的粗糙,并沒有五官,跑步的姿勢也很是滑稽,蕭倚鶴聽到別人的口中禀告自己隕落這件事,一時間竟不覺得難過或者郁滞,反而有些新奇。

Advertisement

待他不慌不慢走到時,萬象殿前已經彙集了不少弟子,而殿中南榮麒的面貌也做的分外精細,可見做這段瑰影的人此刻正在階下。

蕭倚鶴信步踱入殿內,坐在屬于追月莊主的那把恢弘大椅上,單腳放肆地踩在他的主椅上,托腮望着。

——聽得死訊的南榮麒一臉驚愕、訝異、茫然,而後又慢慢閉眼,嘆了口氣,緊蹙的眉目緩緩松開,仿佛在這幾息之間就痛快地接受了這件事。

蕭倚鶴以肘撐膝,不滿地哼了一聲:“聽見我死了,哭也沒哭一聲,真是沒良心的。”

瑰影玉中的畫面是可以用靈力來控制時間點的,他擡手一抹,将時間向後拖拉,突然一停。

只見冷月寒風,南榮麒寝殿內燈燭一豆,映着他似乎瘦削了一些的側影。道統之亂初起那年,他不幸喪父,短短兩年,又痛失至友,偌大個追月山莊,沒有能陪他談心的人。

蕭倚鶴伫在他門前,并沒有進去,不過倒是看見南榮麒隔着窗,似乎升起了一盆炭火,正在燒什麽。

他正納悶,忽地從天而降一道白影,停在了他兩步之前。

定目一看,這背影,不是薛玄微是誰?

薛玄微此時仍一襲劍神山白衣,而不像現在那樣身如漆夜,他似乎也瞧見了窗影上南榮麒燒物的動作,登時失了禮數,一掌推開了房門。

——只見剎那屋中電光火影,兩人交手數招,南榮麒被逼出房間,手中捏着一團鶴紋氅衣;薛玄微也并不相讓,攥着氅衣的另一頭,與他冷目對峙。

絲絲裂帛聲響傳出,誰也不肯做先松手的那個。

而蕭倚鶴則困惑驚訝,這不是我的衣物嗎?這衣服他還記得,是當年為了參加萬法會專門趕制的,可惜沒穿兩天就失去了興致,随手扔在南榮麒這了。

他想起那黃須道人言辭鑿鑿地說:他倆把衣服都扯爛了。

“……”敢情扯爛的是我的衣服。

“啪”南榮麒在掌心燃起一簇真陽靈火,他舉着那殷紅的火舌,趨往衣角。

薛玄微變色,喝道:“——南榮麒!”

南榮麒諷刺道:“你當初一把火燒淨了那麽多東西,天下道門無不對你敬仰萬分,稱你是大義滅親的英雄。怎麽,如今反而吝啬起這一兩件了?”

火苗顫顫,舔舐上去,金絲銀線雪雲紗織就的華貴鶴氅,一瞬間滋啦出一袅灰煙。

薛玄微眉峰越蹙越緊,終于在兩廂掙扯之中敗下陣來,松開了手:“……你究竟要如何?”

“如何,我如何……”南榮麒的眼神中可見的布上一層血絲,他也不知是想報複誰,用着一種誰也別想好過的語氣,惡狠狠地将一腔憤懑發洩給面前的青年,“薛玄微,這麽想要——跪下來求我啊?”

“南榮麒你——”蕭倚鶴叫出了口,又意識到自己只是這段瑰影的看客,只好讪讪閉上。

身邊衣影簌簌,蕭倚鶴瞪大了眼睛,看着這個一向心高骨傲的師弟慢慢地屈下了膝蓋。同樣驚詫的還有南榮麒,他明明是要求別人下跪的那個人,此時表情的詭異程度不亞于蕭倚鶴這個看客。

不等他膝頭觸地,南榮麒受驚,猛地一腳踹向他的心口,洶湧腿風裹着薛玄微的身體撞至院中的風水石上,他根本沒有防禦,一下子翻滾在地,單膝支撐着自己,勉強維持身軀。

南榮麒大怒:“你怎麽敢?!他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他什麽都不剩了……”薛玄微垂下雙眸,因堅持不住,終究踉跄地跪倒,只道,“求你了,哪怕留一兩件。”

“你……求我?你竟然求我。”南榮麒陰陽怪氣地笑了兩聲,抱着那團衣物不知該說什麽,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出,最終将自己關回了房中。

“……”蕭倚鶴半蹲下來,去看倒在地上的青年,見他只是閉着眼、蹙着眉,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并沒有額外更多的表情。

也許是那陰陽宗師姐并沒有看見他的正臉,是故薛玄微的五官神色都做的很是粗糙,看不出什麽。

瑰影中沒有溫度,他并不能觸摸到師弟的身體,也不能感知他的心緒。

可他忽然覺得這個跪着的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在此處,而是在別的什麽地方,他也見過的,可是想不起來。

蕭倚鶴覺得自己心裏好像丢了什麽,手掌撫在胸口,一時間有些黯然。

而且薛玄微竟然會下跪,這大大颠覆了他對此人的認知。

他就這樣坐在南榮麒的門檻前,陪着跪在院中的薛玄微,也陪着屋中一言不發的南榮麒。

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日升月落,指尖滑動瑰影畫面,看薛玄微至日出時分離開了追月山莊,至夜色如水,他又靜悄悄地來,南榮麒依舊閉門不見,他就站在昨夜的那塊青磚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白日薛玄微走後,南榮麒會站在窗邊,望着門前發怔。

兩個總也不打照面。

“一個兩個都是……何苦呢?”

蕭倚鶴喃喃,慢悠悠地站起來掃了掃揉皺的衣擺,正要走向下一個畫面,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故友,忽地停住了腳。

南榮麒手中卧着一枚劍穗,風繞流蘇,赤若豔霞,他以手撫順被山風擾亂的絲線,似乎在猶豫什麽。

蕭倚鶴看見那枚劍穗,想起來了。

那是死前一段時間,他閑來無事,便親手做的一枚劍穗。他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幹淨的東西能夠留下,日子也過的渾渾噩噩的,偶爾清醒,便剪下了一縷神魂、一線心血,淬煉了這枚劍穗。

好像後來确實是把這枚劍穗交給了南榮麒保管來着。

因為他在劍穗中留下了一段聲音,囑咐南榮麒,讓他在他覺得必要的時機,轉交給師弟薛玄微。

但他忘了說,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麽才是“必要的時機”。

蕭倚鶴努力回想了一番,可時間久遠,實在想不起當時留下的究竟是什麽話,但總隐隐覺得,算不上什麽好遺言。至少是放在現在,是他不願意叫如今的薛玄微聽見的。

沒想到那混入追月山莊的陰陽宗師姐好生大膽,竟然連這個也窺到了。

蕭倚鶴撥動瑰影時間線,本打算欣賞一下後面“南榮門主與薛宗主”的情愛故事是怎樣發展起來的,然而不小心将時間點拉過了頭,只見南榮麒深情脈脈地捧着薛宗主的臉:“玄微,今日我們忘卻前仇……”

——正要雙雙摟着就要那麽親下去了。

蕭倚鶴:我瞎了,我好賤,我為什麽要看。

這污人耳目的畫面令他心神劇駭,他那顆脆弱的靈元也很有崩裂的趨勢,立刻捂上眼,匆匆退出了瑰影玉。

甫一抽身而出,蕭倚鶴覺的頭暈目眩,緩了一會。

再睜開眼,視野一片模糊,精神也非常疲倦。

雖然在瑰影玉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可這破珠子也太耗費靈力了!

他杵在街邊,扶着牆,心想黛川街道他不是很熟,該怎麽回去呢?

倒也沒必要慌張,摸索着問路呗,大不了等天黑了朝聞道他們發現他還沒有回去,自然會出來找的,如此一想,先捏起手裏的小甜餅,悠哉哉啃了幾口。

頭頂上有一陣雀鳴。

正納悶,沒多會兒,一只手向他伸了過來。

蕭倚鶴看着他的手掌,深思良久,将藏在背後的兩塊火爐酥餅依依不舍地放在了他的手上,其中一個還肉眼可見地已經被咬豁了一口,往他手上一落,酥得掉渣。

怕他還不滿意,連香瓜子也一并獻上。

薛玄微:“……”

他将瓜子餅子沒收,又掏出一絹素帕仔細地擦淨手指,略一頓,道:“已經看不清了吧,眼睛。”

雖是疑問的語氣,但莫名的非常篤定。

他怎麽知道,蕭倚鶴狐疑地看過去,并沒有動,兩人之間靜默半晌。

薛玄微懸平的手穩穩當當地定在他面前,不遠不近剛好在他能大致辨物的距離,聲音微有拖長,恍若深思地道:“不要牽,難道要本宗主抱?”

他作勢伸開雙手,蕭倚鶴一個激靈,立刻把手遞了上去。

有的人啊,就是你要掀屋頂,他才會勉強給你開一扇窗。

薛宗主沒再多言,只是将他牽起,旁若無人地走在黛川大街上。

人流攘攘,喧鬧熙熙,蕭倚鶴雖然并不能夠看清行人,但也分明感受到了無數道視線在他身上掃來射去。他想起那黃須道人的《奪妻恨》,生怕自己又成了人家的戲本素材,幾次想将手抽-出,卻被薛玄微鉗得更緊,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捏碎在他掌內。

“……”蕭倚鶴忍得咬牙切齒,卻怒不敢言,心道有必要這麽生氣嗎。

蕭倚鶴一路瞪着他,直到回到客棧,被薛玄微領上樓,領到門前,蕭倚鶴自然地将門推開,正要感謝薛宗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将他送回來,結果剛邁過門檻,他就頓住了。

——這一股子薛味,一開門就聞到了!

他後退半步,“砰”的一聲将門一關:“走錯了,告辭!”

薛玄微沉聲道:“站住。”

蕭倚鶴咽了聲口水,腳下發黏。

薛玄微好整以暇地道:“回來。”

蕭倚鶴躊躇了半天、磨蹭了半天,心想他還能将我頭拔下來不成,一咬牙一跺腳,又推門踏了進去。

只道他是要翻自己私自下山的舊賬,別開視線,英勇赴死道:“薛宗主,我不是故意下山的——委實是偶遇朝師兄,聽聞黛川水深火熱,一時心急如焚,故來助道友們一臂之力!”

薛玄微已經對他的胡說八道有了非常高的容忍度,緩緩向前。

他往前一步,蕭倚鶴只能後退一步。

最後腳後跟撞到桌腿,疼得狠狠一抽,一屁-股跌坐在圓凳上。

僵持了半盞茶,薛玄微突然擡手向他臉頰摸來。

他兩手撐着凳邊兒,被迫仰頭,一雙冷峻眉眼越趨越近,漸漸在他眼中變得清晰,他破罐子破摔道:“薛宗主難道要在此處成合籍大禮嗎?”

薛玄微一愣,随即音調微微上揚地“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半晌,他才看夠了蕭倚鶴失态的表情,那雙失焦的琉璃目盈着淡淡的光華,分外撩人。卻還是擡起手腕,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閉眼。”

手心裏兩扇睫簾不肯老實,撓着掌心,這種微有不安的姿态将他心中細弦顫然撥動,幾成燎原之勢,薛玄微眼底微幽,嗓音低沉下來:“也罷……與瞎子雙修別有興味,你想試試麽?”

蕭倚鶴:“……”

手下終于安靜了,薛玄微又為他點脈:“此回夠保你兩日清明。”

蕭倚鶴眨眨眼,再回頭看他,已端正地坐于茶桌另一側,許是出去得比較匆忙,連腰帶也沒有系正。烏墨似的長發斜披在肩上,還帶着濕漉漉的水氣,許是剛沐浴過。

薛玄微垂眸侍茶,提醒道:“你不是在找我嗎?”

未聽見回答,見他抄起茶杯,又燙得松開了手。

薛玄微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杯子,擡首間又見他手腕方才被用力攥過的地方,已浮出清晰的紅淤指印。

“……唔。”蕭倚鶴蹙眉,呼哧吹着。

薛玄微心想他有這般脆弱嗎,似個面團,一捏就留痕,“你找我何事?”

蕭倚鶴回過神來,“哦”一聲,把右掌心攤開給他,眼睛亮起來:“你看,木刺。”

薛玄微接過他的手,仔細一看,那根細木刺已經順着掌下皮肉紮得很深了,頓時皺眉,以兩指凝出細微靈力,引導氣脈将那木刺頂出皮肉,道:“紮一根刺,怎麽還這麽高興。”

“這不是一般的木頭。”蕭倚鶴道,“這是鬼境裏的木頭。”

——鬼境裏的木頭。

鬼境之中原本是一片廣袤的鋪滿陰-水的虛無之地,其中景象華物全靠的是鬼境之主的變幻之功。

因此按理來講,鬼境之物回歸人間,少許便會自行消散。

但這木刺顯然是個例外。

蕭倚鶴單臂撐在桌上,歪着頭看薛玄微耐心細致地幫他挑弄着紮進血肉深處的木刺:“鬼境裏我接觸到的木頭并不多,客棧、木桌——”

他驚嘆一聲。

薛玄微也記起來了:“吳月兒的木人偶。”

不錯,蕭倚鶴曾經撿起了那只木娃娃,那是非常特殊的,因為它被吳月兒的血濡透了。

“——長生木!”

兩人彼此對視一眼,竟異口同聲道。

·

傳說上古先神初開天地之時,為分辟鴻蒙,便以燭龍之脊骨,立于四象之地,陰陽參化而為不死之神木,上達九霄,可通三泉。後此四根龍脊神木綿延萬裏,造化蒼生萬物,而成五州地脈。

此後人間地靈,皆是神木之嗣,可四季長生不滅。

而所謂“長生木”,即以地靈鮮血澆灌之木,烈火焚燒而不盡,常人食之可不死——然而此“不死”之說,只是誇大其詞的訛傳,不過是有些延年益壽之功。

上古時神嗣木靈原本數不勝數,它們吸納天地靈力,并無争鬥之心,盡管如此,因為這傳說之中的“不死神木”,鴻蒙初化之後,草精木靈依舊被人大肆捕殺殆盡,用以淬取“長生木”來進行修煉。

到如今,五洲天地已遠非上古渾厚靈氣可比,草木開化難上加難,木靈也在近千年的濫殺之中更加隐匿行蹤,更別說抓到一兩只狡猾的木靈,來淬煉“長生木”。

而陰差陽錯之間,吳月兒,以人之血肉成就地靈,簡直就是“長生木”最好的根皿。

——而被吳月兒緊緊抱在懷裏,浸透了她鮮血的“小木人”,從那時起就已經不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了。

薛玄微從靈囊中取出一枚鎖魂珠,其內微弱地跳動着幾星綠色靈光:“這是你昏迷時,從你身上取出的吳月兒殘靈,她消散得厲害,已經問不出什麽了。”

他伸手要摸,被薛玄微迎袖攔下:“別碰。”

這些殘靈格外喜愛蕭倚鶴這具陰寒軀體,薛玄微并不想再看一次他痛苦痙攣的模樣。

蕭倚鶴讪讪收回爪子:“不用問了,我能看到她殘靈裏的記憶,祭壇損毀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男人?”薛玄微道,“她口中的恩人。”

“嗯。他一直在慫恿吳月兒開啓鬼境,想來就是為了破陣,起走她的屍骸,也為了探尋長生木的下落……恐怕松風派的滅門案也與他有關。”

薛玄微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蕭倚鶴困惑:“他要長生木有什麽用?”

——那人既有溝通鬼境之力,又有令虛幻木偶實化的本事,可見修為不俗。

有如此功力,不管是正道還是邪魔,只要照此修行下去,自然可通天途,難道還會在乎區區“長生木”的不死之說?

這簡直就是舍本逐末,買椟還珠之舉。

薛玄微道:“地靈骨骸與血濡靈木,亦是煉器的絕佳材料。他只怕另有所圖,而且……”

他側目一掃蕭倚鶴,見他氣色仍不大好。

而且,那人分明還想要蕭倚鶴的性命。

“而且……”蕭倚鶴又道,“吳月兒如今是地靈化身,又有不死之能,若非被人直接碎去靈元,根本不會輕易消散。可能斬碎地靈靈元的,絕非一般劍器。”

薛玄微手指覆在佩劍上,并不說話,異常沉默。

這世間靈劍名武屈指可數,大都為隐居高人所有,是決計不可能行此惡毒之事的。

浮世的僅有薛玄微的“寸心不昧劍”、追月山莊的“追星趕月弓”、大覺明寺的“楞伽禪杖”,而此三柄名器擁有者,也并非麞頭鼠目之輩。

那麽除此之外……

蕭倚鶴猛然意識到什麽,倏而睜大了眸子,神色凝重。

不,除此之外,浮世的名武靈劍還有一柄。

——蕭倚鶴自己的“知我”。

當年劍神山試劍崖上,他是手持“知我”與薛玄微生死相鬥,然後被一劍穿心而死。

那“知我”呢?是被薛玄微斂去了,還是同他的屍骨一樣,被當場斬碎?

他側臉看向薛玄微,以他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信堂堂薛宗主會想不到,他試圖從對方的表情中讀出一些什麽。然而薛玄微半垂狹目,并不言語,不知究竟在思考什麽。

可他又不能直白地問:你把“知我”弄到哪裏去了?

“……知我。”

正當蕭倚鶴準備放棄探究這個問題時,身側卻突然傳來聲音,他猛地擡頭,眼睛慌然眨動,以為惶惶心事被自己不經意間說漏了嘴。

薛玄微嘆氣:“試劍崖之後,‘知我’就不見了……找了,沒有找到。”

這一瞬間,蕭倚鶴仿佛看見了十五歲的薛玄微,會因為寒日裏劍神山峰巅一窩凍死的雀鳥而難過,因為游歷時未能救下更多一個孩童而懊喪,會因為師尊誇獎他心經抄寫工整而暗自喜悅。

——也會因為不小心弄丢了師兄的武器,而愧疚不安。

蕭倚鶴想笑兩聲,又覺得太不合時宜,他低頭冥思了一會,突然問道:“薛宗主,我的木刺挑出來了嗎?”

“怎麽了,快看看,還疼着呢!”

看着面前主動伸過來,還催促地晃了晃的手心,薛玄微似乎有些驚訝。他猶疑不定地接過了這只柔-軟的掌,放在手裏捏了捏揉了揉。

木刺早就挑出了,蕭倚鶴不言,他也就不語,默默将他微涼的手指一根根地搓熱了。

好像自己的心裏也因此火熱了起來。

既然“知我”去向成謎,那便不能從這個方向追蹤了,只好換個思路。

所幸那幕後人露出的破綻并不少,倒也不知那人是故意露出狐貍尾巴,還是自認為強悍如此,不懼留下這一個兩個的把柄。

蕭倚鶴問道:“薛宗主,關于傀儡術,你有什麽看法?”

那木偶所用的傀儡術絕非低階術法,關于這些,傀儡宗應該是最了解的,尤其是他昔日好友——傀儡宗少主寧無致。

不過說來,自他複生以後,這一路上聽見世人稱贊追月山莊的比比皆是,卻不見有人提及傀儡宗。他以前就常常擔憂,寧無致脾氣太軟,将來若做了一宗之主,恐難以服衆。

然而薛玄微又一次詭異地沉默了。

“……”

蕭倚鶴看他如此,臉上的微笑也凝住,心道,“知我”你能弄丢,難道偌大個傀儡宗你也能弄沒嗎?

不過轉念一想,薛玄微與寧無致的關系向來不睦,不樂意提起寧無致也是正常。

說起這個,卻也是有來頭了。

薛玄微不喜傀儡宗由來已久,是認為其宗法詭異,行事無端,毫無名門正派之風。

但當年蕭倚鶴并不在乎什麽名門歪道的。

只是因為傀儡宗地處丹陽澤,氣候濕潤,四季如春,他就經常去喝酒賞花,徹夜不歸,每每酣醉在寧無致膝頭醒來,都會看見來接他回山的薛玄微板着的一張冰臉。

後來有一次,蕭倚鶴私自下山又被發現。

他的好師尊,望着跪在門前的自己,又看看手裏握着的蛇刺鞭,有些不舍得,可若是繼續放縱下去也不妥,于是一狠心,閉上眼揚起手腕來,也沒計算方向,舉起泛着碧色寒光的蛇鱗罰鞭,“啪!”的一聲抽了下去。

他悶哼一聲,霎時間胸-前衣裂肉綻。

薛玄微聞訊趕來,見他這狼狽模樣,登時蹙眉。

師尊也苦惱,他第一次動用罰鞭,沒想到竟然威力這樣大,第二鞭怎麽也落不下手了:“倚鶴……”

他活的這樣久,卻還依舊天真,這靈鞭在他手上,器随其主,威力自然不俗。然而他剛下定決心這次要好好教訓徒弟,才開了個頭,不好半途而廢。

猶豫着,轉頭看向一側的薛玄微:“你替為師繼續剩下的十一鞭吧。”

“……”薛玄微神色微動,剛接過罰鞭,師尊又似後悔了一般往回收了收手,他立刻死死攥住,“弟子定執刑以謹,不辱師尊信任。”

師尊張了張嘴,話說到這個份上,也不好反悔,僵持了片刻,那靈鞭便半奪半搶地被薛玄微拿去了。

蕭倚鶴見狀,亮瑩瑩地笑,朝師弟擠眉弄眼,撒嬌道:“好師弟,輕點,知道你最疼師兄——嗷!”

薛玄微臉色很差,揚手就是一鞭,那個“兄”字剛溜出嘴邊就疼變了調,尾音急劇地上揚起來,後背随即就是一道血痕。

“小兔崽子!”蕭倚鶴抓了抓背後的衣縷,大罵。

薛玄微:“手拿開。”

蕭倚鶴剛把手落下,“嗷”又是一鞭子下來,他長這麽大,恣意潇灑,是剛學會提劍就會殺鬼,劍意所指之處妖除魔伏,向來都是他欺負別人,何曾吃過半分的苦。

他越想越委屈,叫道:“小王八蛋,兔崽子……白疼你了……”

師尊原本躲到了內室去,衣擺剛挨着紅木大榻,聽見院中起落彼伏的痛喊,又站了起來,連向來淡薄的唇色都抿咬得一片殷紅。

直到數着十一鞭罰盡,他才走出去,收回了罰鞭,又擡手封了他六個月靈元,似個真正的師長那般落下訓話:“倚鶴,謹記今日教訓。日後謹言慎行,勿要再下山去興風作浪。”

蕭倚鶴眼尾微紅,委委屈屈地“嗯”了一聲。

搖搖欲墜之際,他似乎看到師尊的衣袍動了,但終究還是師弟離得更近一些,将他挎在肩上背了回去。

他趴在床上,悶着臉,後背鞭風撕破的衣衫被系數除去,他哼哼唧唧罵了兩聲,接着就被一潑藥液灑在背上,當即痛得彈起來。

“薛玄微!你小子是不是公報私仇?”

沿着脊椎往下,是一覆漂亮勁挺的肌肉,薛玄微将藥幹脆利落地敷上,語氣冷淡:“我與師兄有何私仇。是師尊命我執鞭,僅此而已。”

他咬着枕角,沒好氣地說:“是了是了,師尊是你的天,你的地。早知道免不了這頓打,我就該在無致那兒多飲幾壇酒再回來……哎喲,輕點!”

“……”薛玄微将手裏藥瓶捏緊,扯起一件嶄新亵-衣往他背上一扔,“去請寧少主給你上藥罷。”

“你……”

本來挨了打,又靈元被封,對執鞭的薛玄微更是氣得不行。他雖然知道,那靈鞭若是真由師尊來罰,只怕十二鞭下去,身上一點好肉都見不着了;可這兔崽子抽便抽吧,何苦那麽大力氣!

他生薛玄微的氣,不肯跟他說話,可是失去靈力,行止如凡人一般又叫他渾身難受。所以冷戰了三天,就氣不下去了,忍着一後背的傷,厚着臉皮巴巴地跑去找師弟。

一推門,見他端坐在房中抄習心經,便蹭上去笑道:“師弟,好師弟,借師兄一點靈力?”

薛玄微筆動不停:“師兄又想挨打了。”

蕭倚鶴瞪着他看:“借不借?”

薛玄微擡起眼來,靜靜地擱下筆杆:“師尊不許。”

“……哼。心眼比那門鎖還小!”

“……”

六個月!哪裏忍得住!

他揣摩數日,一拍大腿,等傷養好沒幾天,拔腿就溜了。

蕭倚鶴下山後直奔傀儡宗,厚不要臉地纏着寧無致教他“血篆術法”。

此術法乃是傀儡宗咒術中的一支,憑介的是人之壽夭精氣。

如此一來,即便他靈元被封,卻也能化出靈力可用。

寧無致架不住他的糾纏,反複囑咐:“倚鶴,只許關鍵時刻來用!”

雖然對毫無正形的蕭倚鶴來說,“關鍵時刻”就是耗用那麽一點點無傷大雅的精氣,用來簇焰聚水、引花飛霧……更多時候用來撩撥姑娘。

他最拿手就是以此術法捏成煙花,飛上天可瞬息萬變,半個夜空熠熠生輝,倒映在仙子們眼中流光溢彩,無人不驚、無人不嘆。

蕭倚鶴謊稱這是寧無致和南榮麒借他的靈力,他以為只要自己不說,沒人看得出來。

可惜薛玄微過于聰慧,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破綻,看穿這種術法的本質,稱它是“燃命的小玩意”,遲早要玩火自-焚。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薛玄微更加讨厭寧無致了,認為他是邪門外道,幾乎到了一瞧見寧無致就要拔劍切磋的地步。

南榮麒知道後也吓了一大跳,分別飛信罵了他和寧無致洋洋灑灑各三千字。

說他這是要懶死,堂堂劍神山首徒,将來的天下劍道之首,竟能想出燃自己精血魄氣為靈這種損招,與那些挂張大餅在脖上卻還能餓死的傻子一樣,屬實腦子有些問題。

那時蕭倚鶴不覺得這算什麽大事,畢竟他修行神速,所謂精血魄氣,不過等同于兩壺好酒、一桌美筵,不日就能恢複,簡直就是無本生意。

最重要的是,師尊封禁他六個月靈力,這比要他命還難受。

對年輕氣盛的他來說,那比得了讨漂亮仙子們開心重要。

況且若真要論起,拿壽命換靈力是再公平不過的了。

所謂“道”阻且長,人不可能憑空變強,除非拿最寶貴的壽元去換,這豈不正應的是衆人口中的“天道有常”?再說,他用的是自己的精血魄氣,便是日後倒黴,也是倒黴自己,又不禍害別人,如何稱得上是邪術。既然不是邪術,那他偶爾拿來用用,也并無什麽不妥。

南榮麒氣得牙疼上火,說他這是歪論,是詭辯。

蕭倚鶴嘴上說着好好好,再也不用了,背地裏卻當做耳旁風,該怎樣就怎樣。

……

若說薛玄微與南榮麒還算是能坐下來好言好語喝茶聊天的關系,他對寧無致,那可真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無論蕭倚鶴當年怎樣從中斡旋,都無濟于事。

甚至于蕭倚鶴常常覺得,他對寧無致那沒來由的敵意,不只是正邪之争那麽簡單,可究竟是從哪來的,他又辨不清楚,而薛玄微那麻花性格,也斷不會與他訴說。

這樁真相,終究成了一個未解的謎團。

也就是寧無致脾氣好,向來是一笑而過,從不跟他計較,不然這兩人只怕早就打個你死我活了。

他想着寧無致,一時出神,直到被揉的松軟舒服的手指被薛玄微松開了,他才緩緩地扇動了幾下眼簾,頗有些不解的看了過去。

薛玄微二指夾出一枚傳音符,抛向虛空,閃瞬化作一線流光。

須臾,一朵靈光自傳音符消失處亮起。

那傳音符上咒紋特殊,應當是專門用來聯絡某一個人的。

蕭倚鶴正想他這是要找誰,下一刻,一個意想不到但萬分熟悉的聲音自靈光中響起。

——南榮麒促狹揶揄地道:

“薛宗主啊,找我做什麽,不是對我避之不及嗎?”他忽地一頓,神色微變,抄起手邊劍來,連珠炮彈似的擔憂,“可是黛川又出什麽事了?你可還好?可有受傷?我這就來!”

“……”蕭倚鶴納罕地瞪着那朵靈光,一時不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關系好,還是關系不好。

當年他逼薛玄微下跪,讓人蒙受奇恥大辱。前幾日還劈劍互砍,在扶雲殿裏隔空對罵,只差沒割袍斷義搞的天下皆知。

現在一聽黛川有恙,又一副生怕薛玄微出事的模樣,真是稀罕事。

你親兒子還在黛川受苦受難呢,怎麽都沒見你這般關心?!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