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夜眠同宿 早說想和我一起睡,還費這力……

那人揉着眼睛, 又聽說柚葉茶能夠驅邪消毒,立刻牛飲了一大碗,過了會, 也不知真是心誠則靈,還是對了症,眼睛慢慢好了起來,只是看東西還有些模糊。

旁人見他好些了,便也沒當回事, 卻仍是勸他要去因若寺燒柱香。

蕭倚鶴聽了,左思右想也沒有聽說過這個一個寺廟,想來也是他死後才建立的。

不禁納悶道:“此地就在天臺山腳下, 山上天臺寺已有數百年歷史,為何不去天臺寺禮佛,卻要去這……因若寺?難道因若寺比那天臺寺還要靈驗?”

一個本地腳商擺擺手,哎了一聲, 喝了口茶說:“一看你就是外鄉人,天臺山附近佛寺衆多,各縣各鎮信奉的都不大一樣, 互不幹涉。因若寺雖建寺不長, 但寺中的大師父們和藹可親, 佛理精深,可解萬種困頓。寺中近年來香火甚旺, 更有不少雲游僧侶,都在聽過方丈講禪後留在了寺中。”

“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腳商撓了撓臉頰,“都說這婆媳最難相處,我家亦不免俗, 我夾在中間幫誰都不是,恨不得去出家!”

大家笑了一會兒,那腳商繼續道:“後來我苦惱之餘,便去那因若寺,有幸被大師解惑,不過寥寥數語,令我茅塞頓開!回家之後便依着大師所言,我娘與我娘子果真和睦了起來!”

他剛說罷,那邊又一年輕書生也滿懷激昂道:“是了是了!我連考了幾年不中,也是聽了因若寺大師解惑,今年竟過了鄉試!”

衆人一聽,忙拱手道賀:“原來是位舉人老爺!恭喜恭喜!”

由蕭倚鶴開的這個話匣子,左一言右一語,所有人都在向他們贊美因若寺,直誇得如西天佛祖也自愧不如的境地,反倒讓人更加好奇了。

他先是頗具驚奇的一聲“哦?”,而後又恍然一聲“哦!”,最後直誦佛號,滿臉虔誠。蓬溪縣人崇佛,見他如此,更是扯着他交談起來。沒多大會兒,他就連這因若寺何年修過牆、何年走過水,寺中田地種了些什麽瓜果蔬菜,都給問出來了。

蕭倚鶴頓頓點頭,自然地拽起薛玄微袖子,笑眯眯道:“敢問因若寺在哪個方向,我與哥哥常年禮佛,也想去寺中聽大師說說法。”

“……”薛玄微看了他一眼,見他滿嘴胡話張口就來,又被他這聲哥哥喚得心動,沒吭聲。

旁人正與他指明寺宇方向,忽地一聲清朗嗓音在茶亭外響起:“諸位可是朝施主的朋友?”

幾人回頭,見是一年輕人,身穿青素僧袍,瞧氣質似個僧人,然而卻滿頭烏發,手邊扶着眉頭緊皺的朝聞道。

南榮恪顧不上探究這人身份,忙緊張起身:“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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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南榮恪急急忙忙買糖葫蘆回來,而朝聞道想着先四處走訪,兩人便分開了一會。之前朝聞道挨了宋遙一劍,腿上傷口才好些不影響行走,今日竟然又把腳踝扭了。

見有人來接,那僧人便将朝聞道交到他手上,合掌誦了聲佛號,颔首道:“末學不小心沖撞了這位朝施主,致使他崴了腳……”

朝聞道瘸着一只腳,看他面露愧疚,忙搖了搖頭:“是我行路左顧右盼,沒有留意,不能怪你。”

正喝茶的書生眼前一亮,喜道:“這不是因若寺的重九大師?大師又下山來采買?”

蕭倚鶴看着這位長發披肩的“重九和尚”,眼睛眯了眯。

重九神姿清正,僧袍半舊,但幹淨柔-軟,他又向衆人謙遜地躬了躬身:“末學只是寺中的知事僧,幸得方丈信任才能長居寺中,尚未剃度,算不得入佛,不可忝居大師之名。”

“大師謙虛了!”衆人忙向他回禮。

“佛祖保佑,希望朝施主身上的傷能夠早日痊愈。”重九又看了看朝聞道,叮囑了幾句養傷之事,便抄起腳邊采辦的提籃,溫和地笑了笑,很快隐沒在人群之中。

蕭倚鶴收回視線,打了個哈欠:“我們也找個地方落腳吧?”

南榮恪立刻跟着搗蒜似的點頭。

其他諸客見天色已晚,也紛紛付賬離去。

茶亭老漢抹着桌子,見他們置下一兜不菲的銅錢串子,便想着他們初來乍到,夜又已深,多提醒了兩句:“這幾日社日人多,北城客棧恐怕大都客滿,諸位可往城南走走。”

謝過老人家,幾人便如言向城南去。

朝聞道解下腰間佩劍“春池”,正要當做拄杖支撐自己,卻忽地身體一輕,失去了重心,他驚呼一聲:“南榮兄!你做什麽?放我下來,我能走……”

“別叫。”南榮恪将他背起,“沒聽見老翁說,要去南城才有客棧?難道你要一瘸一拐地走到後半夜嗎?我困了,可不想被你拖累!”

“……”朝聞道看着自己不争氣的腿腳,咬了咬唇,沒有辯出一言,又惱又羞。

南榮恪肩臂有力,又把他往身上颠了颠,兩掌托着他大腿,嘀咕道:“你平常都是食花露的嗎,還是薛宗主虐待你不給你飯吃?怎麽這麽輕。将來到我追月山莊去,我保管将你喂飽。”

朝聞道耳頰發紅,小聲解釋:“辟谷之後,體态都是越發輕盈的……”

蕭倚鶴看見他們兩個,嘴角輕微地翹了一翹,伸了個懶腰,四下看了看,困惑道:“咦,寧宗主呢?”

走出了好一段,衆人這才發現寧無雙不見了,朝惜之心生擔憂,便說要去找一找,被薛玄微攔下:“方才茶亭說話時,他就鬼鬼祟祟地溜了。他向來神出鬼沒,想必又去哪裏鬼混了。”

朝惜之:“可是……”

夜深了,風還是有點涼。

薛玄微拿出一件狐絨袍,不容拒絕地披到蕭倚鶴身上,想起南榮麒先前在傳信靈光中叮囑的話,又想起寧無雙開溜時,那隐匿在牆角的一個身影,輕輕啧了一聲:“不必管他。”

既然薛宗主都如此說,朝惜之也只好放下,不再糾結寧無雙的去向。

蕭倚鶴裹着狐絨,随手從身邊攤子上拽下一支面人兒。

社日的面人,多是捏的神仙老佛,乞求保佑的,而這支卻捏了一身白,生得青面獠牙,橫眉豎眼的,顯然不是什麽善茬。

面人攤主笑呵着道:“這是白衣魔,吃了驅邪!貴人買一支?”

“……”蕭倚鶴聞言一抖,将面人的頭生生掰了下來。

他定睛重新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尊榮,又面不改色将頭按了回去:“……胡說,白衣魔哪有這麽……醜?這麽醜怎麽下嘴?!”

攤主見他竟然要把面人插回去,登時變了臉色:“不買你亂動什麽?!掏錢!”

“……你捏的這麽醜,我憑什麽掏錢?”

不等攤主動手打他,薛玄微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銀錠,排在桌板上,“這些白衣面人,我全都要了。”說完反手抓住了還要同人理論的蕭倚鶴,将他扯走。

“你錢多,送我好不好?”蕭倚鶴看他一口氣買了十幾支這醜出天際的玩意兒,生氣地咬斷了面人的一條手臂,竟從身體裏頭流出紅糖餡來。

一般面人就是死面團捏個形狀,塗上顏色,這攤主竟然還加了餡兒,怪不得賣那麽貴。

好說不說,這手藝确實挺精致的,他盯着手裏的面人,糖餡快流下來,才趕緊嗦了一口。縱然他愛吃甜,也差點被這沒化開的糖心給齁掉了舌頭。

薛玄微看他被甜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又迅速抿正:“與你倒是相似。”

蕭倚鶴見鬼似的,難以置信,好半天才艱難憋出幾個字:“……這麽醜?”

薛玄微沒有說話,只是單掌滑落,輕輕一扣,鎖住了他的五指。蕭倚鶴被這十指相扣的姿勢弄愣了,手僵了僵,第一反應是趕緊抽-出,還未施力,便聽他緩緩開口。

“這麽甜。”

四目相接,蕭倚鶴火速移開了視線,不知怎麽的,臉上有點燙,他悄悄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一下。

這時背着朝聞道急匆匆走在前面的南榮恪突然一停,回頭道:“就這家吧?”

衆人擡頭——天興客棧。

客棧門前燈籠高挂,許是夜深了,此處又離市集較遠,門中饕客稀少。

一個少年模樣的小二搭着巾子,手裏抱着個長嘴壺,坐在門檻上偷閑打盹。

掌櫃的一把美髯,正單手捋着胡須盤算賬本,習慣地擡起茶碗提神,喝了個空,嚷嚷道:“柴元!過來續茶!”

少年被嚷得一個激靈,叫喚兩聲跳了起來,抹了把口水正要起身,迎頭撞上一襲狐絨袍,壺中的油茶蕩漾着灑出,濺了幾滴到那華貴絨袍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哥兒匆慌地摘下巾子去擦,手忙腳亂間見到他內裏一片奶白色柔-軟的料子,燈光下閃爍着如幻微光,他自然沒見過世面,被這白鲛緞看呆了。

直到掌櫃的叱罵一聲“笨手笨腳的”,他才醒過神來,擡頭一眼,只見是一行貴客。

這蓬溪縣沾了天臺仙山的光,歷來多有道門仙長下山采辦時經宿,名喚柴元的跑堂小哥也是見過不少仙長的,卻也是第一次見這般,這般……

金玉似的人物。

柴元一時間看得眼睛都轉不過來。

披着狐絨袍的這個年紀輕些,撫指一揮,衣上的污跡便彈瞬消失,他笑盈盈道:“掌櫃的,可有空房?”

柴元轉頭看到後面一位琴師模樣的素衣公子,容貌清豔,宛若谪仙,不禁耳頰都微微地紅了,讷讷道:“有、有的。”

衆人跨入店中,小小門臉頓時蓬荜生輝,掌櫃的笑容滿面:“貴人們住店?”

南榮恪道:“五間上房。”

掌櫃的有些為難:“這……近逢社日,城裏來了許多外鄉人,上房只有三間了,要不貴人們……擠擠?我們上房的床都十分寬敞,兩人一張一點也不擁擠!”

南榮恪被朝聞道錘了幾下肩,這才将他放下地來,但仍然不放心地單手提攜着,摸到他一把細腰,又有些心猿意馬:“那,那還是老規矩,薛宗主一間,我和聞道一間,宋遙和——”

沒說完,薛玄微将他打斷,平靜提醒:“惜之是一峰之主。”

“啊?”南榮恪一愣,反應過來,“對對,觀花君身份矜重,自然該獨住一間。”他肯定不敢安排薛宗主和人拼床,只好不舍地說,“那宋遙和聞道……”

薛玄微淡淡地問:“你想與我一間?”

南榮恪後背一涼:“……”

朝惜之出聲解圍:“在外哪裏那麽多規矩,我便與宋遙小友一起住吧。”

他笑笑,滿目溫柔地看向蕭倚鶴:“說來也奇怪,我一見宋小友,便覺他眼熟親切,這一路奔波,都沒來得及細談,今晚正好可以與你秉燭夜聊。”

秉燭夜聊?

薛玄微皺眉:“不妥,你身體不好,本就難眠。”

這也不行,那也不妥。

蕭倚鶴巴巴地站着,目光在薛玄微身上轉了一大圈,正要張嘴說“可以”,卻被薛玄微冷冷地看了一眼,立刻将嘴一鋸,不吱聲了。

五個人,三間房,再怎麽排列組合,也不可能憑空再變出一間來,除非——

南榮恪突然一亮:“那只能我們仨……”

朝聞道突然明白了什麽,拽了拽他的袖口,朝他眨了眨眼。

南榮恪卻沒明白:“……?”

之前明明很聰明的樣子,怎麽今天呆頭呆腦的,朝聞道見他不開竅,還沒想明白這會兒薛宗主究竟為何,便自己開口道:“我腿傷未愈,又扭傷了腳,恐怕夜裏會翻身折騰。南榮兄睡相難看,實在不能侮您耳目……宗主,委屈您與宋師弟一間,可行?”

“我睡相什麽時候——”南榮恪猛地一住嘴,恍然大悟,“啊……對,我睡相特別不好。睡着了還會夢游,做噩夢還會打人!”

說完他看了看薛宗主的表情。

薛玄微神色和緩:“嗯。”

蕭倚鶴卻有些想笑,早說想和我一起睡,還費這力氣。

南榮恪松了口氣,分了三個房間的房匙,各自回房,上樓時見朝聞道咳了幾聲,問他:“怎麽了,不舒服?”

朝聞道搖頭,又清了清嗓子:“無事,只是喉嚨幹渴。”

南榮恪将他扶着坐下:“那你坐着,我去提壺茶水,順帶打盆冷井水上來給你敷腳。”

“不用這麽麻煩了……”還沒說完,朝聞道只聽房門一阖,南榮恪人已經跑遠了。

夜幕低垂,涼星閃爍。

這客棧倒是闊綽,上房十分寬敞,分了內外兩個小間。分好房間後,薛玄微并未即刻安寝,而是去與朝惜之商議什麽事情。

蕭倚鶴見他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便叫小二燒了熱水,躲在內間趁機沐浴。

自下山以來,他又是趕路又是受傷,再加上被薛玄微這個小兔崽子緊追慢逼,他提防着,根本沒機會好好歇一歇,寬松寬松。但随着這些日子的相處,往事一件件敗露,蕭倚鶴破罐子破摔,掖在心裏的困苦都慢慢松懈了。

窗外驟然升起一個煙花,不知又是哪家富戶在慶祝了,耀得窗闌灼灼生輝。恍惚記起方才的那個十指相扣,心裏也像煙花似的炸開了,他忙向下一滑,連着鼻尖沒進水裏,咕嚕得吐了個泡泡,澆一澆胸口那點不方便言說的旖旎。

埋在水裏好一會,氣不夠用了,才浮上來清醒清醒。

蕭倚鶴伸手去摸亵-衣,卻不妨碰到了什麽東西,噗通一聲,砸進浴桶裏濺起一片水花。

他疑惑地伸手一撈——是個珠子。

想了想,才忽地記起,好像是當時在黛川,從那陰陽宗人手裏買來的瑰影玉,記得是叫《溫泉養生大全》的。一直揣着,後來雜事一多,就給忘了。

眼下雖不及溫泉,卻也算熱水暖湯,泡得人心情舒暢。

他這把病胳膊病腿,确實需要養養生。

于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将自己靠坐在浴桶裏,捏起這顆瑰影玉,渡了一絲靈力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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