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僧侶居士 大師在我心裏是最英俊的

房間中, 朝聞道安靜坐在床前,神色平穩,只時而輕咳幾聲。

反倒是朝惜之, 眉頭緊鎖地搭脈,眼裏的擔憂之色都快盛不下了:“聞道……”

朝聞道沒有爹娘,是被觀花峰的一個老道仆下山采辦時撿回來的,打記事起便跟在師父身邊,朝惜之雖然因不擅劍術的緣故并未教授他太多道法, 但對他來講,如師如父,恩重如山。

他不願師父擔心, 卻發不出聲音來,只好拍了拍朝惜之的手背,示意:“我沒事。”

好有一會兒,南榮恪才回來, 身後帶着衣理微皺的薛宗主,以及一個拖拖拉拉哈欠連天的尾巴。

南榮恪不滿地瞪了那條尾巴一眼,見他臉上紅暈清晰, 愣了一下迅速撇過臉, 嘀嘀咕咕:“都怪你磨磨蹭蹭, 既然這麽困,幹什麽非要來。”

蕭倚鶴伸個懶腰, 困得睜不開眼睛:“不來怎麽看你吃了啞巴虧。”

南榮恪:“……”

走進房間時,朝惜之正同朝聞道說話,眉眼溫柔至極,盈着濃濃愁霧,見他們來了, 忙起身道:“身體并無大礙,只是被偷去了聲音。我查不出更多的東西來,玄微,你來看看?”

朝聞道将手伸出,又給薛宗主測了一遍,但仍沒有試出什麽額外的蹊跷,确實如朝惜之所說,是有人偷去了他的聲音。

南榮恪說:“先前來客棧的路上,他就一直嚷嚷着渴,睡前還咳嗽了好一陣。剛到蓬溪縣時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這樣?”

朝惜之問:“聞道,你可碰過什麽,吃過什麽?”

朝聞道想了想,搖搖頭。

自打到了蓬溪縣,他的吃用都和大家一樣,沒有分別。

聽見朝聞道又低頭悶咳,南榮恪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給他潤潤嗓子,咬牙切齒地說:“你這樣老實巴交的,都能被人惦記上。等我抓到這不長眼的賊,定将他眼珠子挖出來,曬幹了挂他脖子上當吊墜!”

朝聞道看他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卻被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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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榮恪理直氣壯地瞪他:“你還笑!”

朝聞道想,他也是因為擔心自己才生氣的,于是擺正姿态,清俊臉龐一本正經地板了起來,嚴肅的表情真是與他們家宗主如出一轍。

“……別。”南榮恪一設想,等他将來長大後,也成了下一個小薛宗主,頓時一陣激靈,伸手扯了扯他繃緊的臉皮,“你還是多笑笑吧!”

朝聞道雪白一張臉,當着宗主峰主的面,被他捏扁揉圓,像什麽話,便惱羞成怒,将不規矩的手爪子打到一邊去。

南榮恪捂着爪子,見宋遙趴在桌上,眼皮都要阖上了,一點同門情誼都沒有:“你有這麽困嗎?”

蕭倚鶴換了條手臂枕着,懶洋洋說:“那要跟你似的,跟一個小啞巴打情罵俏玩?”

南榮恪看了看他,想起方才進屋時,好像瞥見薛宗主才從他身上起來,遮簾子的手都沒那麽穩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和誰在打情罵俏。

那邊薛玄微探過靈元經脈,視線一停,伸手勾住了朝聞道的右側衣領。正要細看,一張臉倏忽湊了上來,是不知何時蹿過來的蕭倚鶴,他被擠得無處可避,只能看見一截細嫩的脖頸。

薛玄微頓了頓,無奈,只好主動向旁邊側開了幾許。

房間裏有些昏沉,蕭倚鶴眯着眼,支使南榮恪掌來明燈,就着薛玄微的手仔細觀察,他突然“咦”了一聲,一擡手,從朝聞道的衣領褶皺裏拈出一小星灰燼。

放在鼻下聞了聞,便一皺眉。

南榮恪緊張地問:“這什麽?”

薛玄微只看了一眼:“香灰。”

蕭倚鶴:“品質上乘,芳而不俗,應當是佛前香。”

“佛前香的香灰?怎麽會沾到香灰。”南榮恪咕哝了一會,恍然明悟,“是那個什麽寺的八-九和尚?怪不得,茶亭那會兒就看他陰恻恻的,盯着朝聞道看個不停,一副黃鼠狼要偷雞的表情!他早就圖謀不軌了!”

什麽黃鼠狼,什麽圖謀不軌,誰又是被偷的雞了。

朝聞道聽得腦仁脹痛,眼皮擡起,以目光譴責他胡言亂語,還亂給人取诨號,在掌心書寫道:“是重九師父。”

而且僅憑一點香灰,也不能就随意給人定罪。

南榮恪炮仗脾氣,不高興道:“我管他是八-九還是九九,你就是老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我這就殺上那寺裏去,将他揪出來!竟敢将主意打到我追月山莊的頭上來,我定要叫他知道,什麽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不等衆人攔截,他已怒上心頭,抄起佩劍翻窗去了。

朝聞道下意識站起,也要跟上,怕他太沖動了。

蕭倚鶴将他一掌按住,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夜深了,還是不要出去亂走。”

“宋遙說得對。”朝惜之當然是心疼自家徒弟的,溫和地一喚,“聞道,你腿腳有傷,聽話。”

朝聞道匆匆比劃着:“可是……”

蕭倚鶴幾不可見地一挑眉梢:“無事,他一會便回來了。喝茶。”

“真的?”朝聞道卻沒太理解,若是南榮恪真找茬上門,以他的脾氣勢必要動起手來,指不定要鬧上半夜,攪得全蓬溪縣的人都要去圍觀。

不惹出別的事端都算好的,怎麽一會兒就回來?

可是薛宗主也一副氣定神閑的神色,好似真的不必擔憂,而宋遙的話至今為止也從沒有出過錯——他半信半疑的按捺住,坐下來喝茶,沒滋沒味的。

相比于朝聞道的不安,蕭倚鶴坐下就開始打盹,他還記得今晚的荒唐事,差點就擦槍走火,于是特意選了個離薛宗主遠的地方。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

頭重重地一栽,他猛地驚醒,醒來卻不覺肩酸頸痛,遲鈍地轉動眼珠子,發現自己正倚着一片胸口,而胸口的主人正是薛玄微。

無語了一會,心想,自己怎麽又靠他懷裏去了?

不過這人氣息低沉,胸膛挺而不硬,也不會亂動,很是個稱職的靠墊。

正當他猶豫要不要起來時,便隐隐察覺有道視線,他順着感覺掀了掀眼皮,用餘光發現是朝惜之。

蕭倚鶴沖他笑了笑,剛要與他說話,朝惜之卻怔了一下,迅速轉開,滿臉的欲言又止。

蕭倚鶴:“……?”

正納悶,屋側窗口便被撲棱一翻,一人咋咋呼呼地滾了進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群禿驢,真當自己是神僧聖佛了,氣死我了……”

蕭倚鶴不悅他打攪自己美夢,啧了一聲:“南榮公子回來啦!可有讓那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了?”

“……”南榮恪灰頭土臉,冠帶都歪了一圈,不知在因若寺裏遭了什麽大難,他沉默了一會,不肯承認自己出師未捷,“……行至途中突然想起,師門有訓,佛道當如一家。”

蕭倚鶴:“哦。”

南榮恪:“……”他撿起窗邊片葉,氣急敗壞地擲過去。偷偷整理好衣服冠帶,見他氣定神閑,幸災樂禍,盯了他一會,忽然就明白了什麽,“你早就知道我要去吃閉門羹,竟不攔我!”

蕭倚鶴笑道:“是你要沖冠一怒為紅顏,這怎麽怪得了我?”

朝聞道一直在入定修養,聽見吵鬧動靜才醒來,看南榮恪雖然狼狽,但并沒有受傷,這才松口氣,比劃道:“你去了如何?有什麽動靜?”

南榮恪坐下灌了口冷茶,不情不願地說:“寺門都沒進去,寺廟周圍設了個蹊跷的法罩,我正打算破解,一群小和尚就突然沖出來,将我團團圍住,說什麽因若寺不留外客,然後從人倫講到法理,叽叽歪歪似上百只鴨子一起叫。”

他既不能真将這群看門的小和尚給宰了,也不能一時間沖破因若寺的防護法陣,差點被煩死,好容易掙脫了小和尚們才逃回來。

衆人無言。

過了會,蕭倚鶴坐直了問:“你說那法罩蹊跷,是如何蹊跷?”

南榮恪想了想,說:“說不上來,我沒有見過類似的陣法,但總之不是佛門的手段。”

蕭倚鶴笑了聲:“這個有意思。”

朝聞道無聲嘆息,又比劃:“那現在怎麽辦?”

蕭倚鶴卻道:“好辦。”

幾人聞言都看向他,蕭倚鶴笑嘻嘻:“得勞煩你們薛宗主,先削個發,出家做幾天和尚。”

什麽叫先削發做幾天和尚,說的好像出家跟随随便便吆喝着同伴一起去泡澡似的。

朝聞道明白他是想混進因若寺,正要張嘴,蕭倚鶴便擡擡手制止住他:“若偷聲音的小賊當真在因若寺中,他見過你,還如何行事?”說着也看向南榮恪,“同樣,小和尚們也見過你了。”

朝惜之:“我……”

蕭倚鶴搖頭:“朝峰主不擅鬥法,萬一發生什麽,你難以自保,因此也不适合去。”

衆人恍恍惚惚都被他說服,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薛宗主。

“要不,薛宗主,您……”

薛玄微:“……”

朝惜之抿了抿唇,目光落在蕭倚鶴臉上,剛張嘴,就見他頑皮地眨眼,将手指豎在唇前無聲地“噓”。朝惜之捏了捏自己的手,便又将湧到嘴邊的話輕輕咽了回去。

兩個時辰後。

天光大亮,蓬溪縣又陸陸續續地有了人聲,早點攤子也擺了出來。天興客棧的掌櫃的向來起得早,正在大堂裏卸凳子,便聽見二樓那幾間上房裏傳出一陣動靜。

不禁納罕起來,這些貴人們竟然難得也起這麽早,便立刻吩咐小二去燒水起竈,省得過會怠慢了貴人們過早。

忽地樓上房門吱呀一響,掌櫃的忙不疊擡起頭,滿面熱情地道:“各位客……”

一個英俊少年期期艾艾地踱出,随即縮着腦袋溜到了一邊,讓出了身後一道身影,掌櫃的一愣。

來人神姿高徹,身形修長,一身白素,衣角以同色繡線隐隐地飾着寶象蓮花,寡而不淡,左手腕間垂着一串紫砂持珠,氣度沉冷穩重。

——好一個俊美的大和尚。

掌櫃正呆看着,一下子記憶也有些錯亂,昨日有這樣的人下榻?

又見從屋中鑽出一個尚未剃發的小居士,狐裏狐精的,似乎是前頭這位大和尚的随從。他緊緊抿着嘴,唇角微微抽搐,是将要笑出聲來卻狠狠憋着的表情。

沒多會,小居士就讨好似的扯一扯高僧的袖口,貼着他耳邊說了什麽。

那俊和尚輕輕蹙眉,避開臉去,神色不豫。

蕭倚鶴卻從他的語氣中聽出萬分之一的一點松動,便立刻擺出一張笑臉,胡話張口就來:“大師莫生氣啦!就算沒了三千煩惱絲,大師在我心裏也還是最英俊的。”

他自告奮勇:“我給大師做行者,當信徒。”

行者便是尚未出家,而侍奉在長僧身邊的人,既是随從,也是信徒。

良久,薛玄微低低一聲:“胡鬧。”

南榮恪與朝聞道膽寒地躲在門後,心想可不胡鬧麽!

滿道門誰不知道薛宗主最煩和尚,更煩和尚念經?

據說是因為薛宗主年少時,曾失手弄毀了一尊佛像,被當寺方丈和十數位大和尚輪番教育了數日。從《地藏菩薩本願經》,講到《雨寶陀羅尼經》,什麽晦澀難懂來什麽,那時的小薛宗主尚未有今日之氣度,實在是忍無可忍,追着和尚打的事也做得出來。

這還了得。

于是阖寺擺了羅漢陣與他對峙,聽說後來是他師兄千裏迢迢趕去,好說好笑地賠禮道歉,還掏錢重鑄了一尊真金大佛,這才解了圍。

但薛宗主也因此再不肯踏入佛門半步了。

如今好容易勸說了薛宗主,纡尊降貴地裝一回僧人,僧袍換上了,頭發剃光了——正要出發,那廂宋遙探頭探腦地扒着屏風,扭扭捏捏,一臉的不懷好意。

南榮恪将他抓出來一看,他也披着一件不知哪來的舊青僧衣,登時一道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你怎麽回事?”

蕭倚鶴:“嘻。”

薛玄微透過銅鏡看他,無聲地嘆了一氣,明白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

他沒說話,反倒是朝惜之經受不住良心的譴責,終于忍不住了,紅着耳頰道:“居士也是修佛之人,而且不用斷發……昨日那位重九師父就是如此……”

朝聞道一想,就明白了。

重九能夠在因若寺裏做知事僧,可見因若寺是可以容留居士的,那麽薛宗主只要架勢擺足,也能蒙混過關,沒必要當真斷發。

他回頭看了看戲做了全套只差點戒疤的薛宗主,半晌才艱難道:“師父,那你怎麽不早說?”

朝惜之細語溫聲,頗有些心虛,委婉道:“一位朋友他……不許我說。”

“……”衆人看着一地烏發,又看看那位不怕死的“朋友”,倒吸一口涼氣。

樓梯上。

薛玄微面如古井,好似當真沒了脾氣,即将遁入空門一般。須臾,他緩步行去,至走到木梯過半,回首望向仍杵在原地的人,靜道:“……不是要與我做行者與信徒?”

蕭倚鶴一愣,歡天喜地跟了下去,走兩步,就轉頭看一看。

被他看得頻了,薛玄微也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佛珠。

“看什麽?”

蕭倚鶴背着手,踢着石子兒走了兩步,嘻嘻哈哈:“看你沒頭發。”

“你心儀禿……”薛玄微頓了頓,調整措辭,“沒頭發的?”

“那倒不是。”蕭倚鶴讪讪地踱過去,袖中指腹不動聲色地撚着什麽,那是他方才出門時,趁人不注意從地上撿起的一小縷頭發。

見薛玄微試探地看了過來,笑道:“也不是每一個光頭都值得我多看,得是一顆漂亮的光頭才行。”

街上行人只看到一長一少的師兄弟二人,年長的僧人形容英挺冷峻,僧袍素淨單薄,更顯肩線淩厲,身姿颀長,天生便自帶一股與世疏離的冷漠感。

蕭倚鶴悄悄将頭發收起來,嘀咕道:“比方你這樣的,就很值得喜歡……”

街上喧鬧,薛玄微沒有聽清:“什麽?”

“什麽什麽,哪有什麽,趕緊走了!”蕭倚鶴眉梢舒展開,手指搭上他的腕,隔着僧袍将他牽起,“一會可趕不上寺廟裏大師父講經了。”

薛玄微最煩禿驢念經,此時看着他,想象兩人一對蒲團,挨緊地跪着,對着菩薩和諸天佛侶,敬祝禱告——祈願天下無憂,四季平和,人生順遂。

眼底便泛起一層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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