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蓑衣旅人 我難道不想活着嗎

曾經恣肆縱-情、仗劍江湖的少年郎們……時隔六十五載, 卻是以這種場景再度相逢。

一時間蕭倚鶴與南榮麒都百感交集。

窗下孤燈照影,一壺清茶沸騰數次,直将爐蓋頂翻, 咣啷一聲落在地上,寧無致才回過神來。

不知是不是蕭倚鶴的錯覺,寧無致的身形有些單薄,丹陽澤長年溫潤,如今盛夏夜雨, 應當是難得涼爽才是,他卻罕見地披着一件鶴氅。

“他的身體為什麽這樣?”蕭倚鶴皺眉。

南榮麒嘆了一聲:“當年他為繼承傀儡宗宗主,閉關五載, 出關後才得知道門變故、蕭山主命隕試劍崖。你知道的,他向來最心疼……蕭山主。一時陷入迷障,轉不過彎來,當即吐了一口血, 險些走火入魔。”

“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也落下了一些痼疾……之後數年,修行都再無進益……”

蕭倚鶴聽得膽戰心驚, 心裏還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

他們三人裏, 寧無致年紀最大, 操心最多。

許是覺得蕭倚鶴那麽小就沒了爹娘,唯一的師尊也清冷如霜, 恐怕他過的不好,是而對他最是-寵-溺,事事順意。每次游歷受傷,更都是寧無致衣不解帶地照料。

若非如此,寧無雙那小子也不至于打小就吃蕭倚鶴的醋, 罵他搶了自己哥哥。

是時,門扉小徑上匆匆穿來一撐傘門仆,向守在院外的宗骁說了什麽,又将一木盒交托與他,宗骁略一思索,到窗前冒雨喊道:“宗主!門外來了一人,說是您的一位故友。”

寧無致撿起壺蓋,顏色淡淡:“故友?什麽模樣?”

宗骁端上那木盒:“蓑衣鬥篷的年輕男子,看不出什麽來路……他說您一看這個,就知道了。”

……蓑衣鬥篷!是那個夜屠傀儡宗的旅人!

蕭倚鶴心裏喧嚣: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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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盒上烙了一道封印,寧無致接過一看,當即神色微微變化,胸口起伏幾番。他驟然轉過身去,背對着宗骁,顫-抖着打開了木盒。

只一眼,“啪!”一聲,他就猛地将其阖上,似是呆愣住了,過了很久才劇烈咳嗽了幾聲,震蕩得肩頭的鶴氅也随之滑落,墜在腳邊。

蕭倚鶴探着頭,也想知道盒子裏裝了什麽,能叫一向沉穩的寧無致竟然如此大的反應。

還沒看着,寧無致已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傘都不及打。邁過月門時,他忽地一住,吩咐道:“你們守在此處,不必跟着。”

宗骁雖困惑,卻也聽令,乖乖地站住了。

蕭倚鶴等人是陷在宗骁的執念當中,自然無法離他太遠,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寧無致捧着木盒,闊步而去。

然後不多時,他便帶着那蓑衣旅人回來,只是木盒已經消失。碩大的鬥篷遮住了那人的臉面,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巴,衆人皆看不清此人面貌,端看身形,卻無人眼熟。

蕭倚鶴緊緊地盯着寧無致,見他臉上比去時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喜悅,像是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一個秘密。

寧無致又吩咐宗骁:“好好守着,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管。”

雷聲轟隆,雨如珠簾……兩人一前一後走過衆人面前,進了房間密談,其中燈燭微微挑亮。

明春晰道:“好重的腥氣。”

南榮麒吸了吸鼻子:“什麽腥氣?”

“你們這些正道,都是這般五大三粗?”明春晰一臉嫌棄,“人将死未死之時,身上的那種難聞氣味。”

江翦常年擺弄藥材,鼻子也很尖,但他剛才只顧着看,并沒有留意味道,斟酌了一下說:“許是泥雨味道太重……”

一道聲音微弱響起:“好像是有,我也聞見了。不是泥土腥氣,而是快要腐爛的那種腥味。”

衆人低頭,冷不丁瞧見蹲在月門下角落裏的南榮恪。

南榮麒愕然:“恪兒,你怎麽也在!”

“……”南榮恪欲哭無淚,“我一直在啊,爹你沒有發現我嗎?……我真的是你親生兒子嗎?”

這時遠處寝卧方向猛地傳出一聲悶響,仿佛什麽東西摔打在了牆上。衆人同時轉頭去看,房間中燈燭驟熄,隐約閃過一道黑影,望不見裏面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緊接着,砰!

似木櫃床架炸開,響聲劇烈。

一道腳步重重響起,半只手掌探出門縫,喝道:“宗骁——”

聲音戛然而止,那半只手也迅速縮了回去,一切歸于平靜。但宗骁已經聽見呼喊聲,提起衣角疾步奔向寝卧門外,站在階下朝裏問道:“宗主?”

房間內安靜如初。

宗骁心中生疑,沉思稍許,小心翼翼地向上邁了幾階,手掌剛落在門框上。只見虛掩的門縫豁然洞開,他驚跳向後:“……宗主?”

寧無致坐于案旁,單臂支撐着頭顱,眉目微阖顫-抖,另一條垂落在側的手臂上徐徐地流下血色,沿着指尖向下滴答。

而那蓑衣人倒在一片破碎木屑之下,已然沒了氣息,兜帽落下,是一張再尋常無奇、甚至有些其貌不揚的臉。

宗骁三兩步沖進去,慌張去扶:“宗主,這是怎麽回事?”

“無妨,不過是險些被暗算。”寧無致搖了搖頭,稍稍平複了胸口喘息,睜開因痛苦而迷茫的眼睛,四下環顧,便向那片木架廢墟一指,“将那東西拿來。”

宗骁順着他指向看去,見是一截白玉,沒做多想,轉身去撿。

蕭倚鶴等人也已追進寝卧中,一眼見到被埋在木屑下的東西,脫口而出:“……知我!”

“知我為什麽在這裏?!”南榮麒詫異過後,旋即了然,“……木盒裏裝的是知我?怪不得無致會放他進來。”

待宗骁撿起它來,認出這是什麽東西而赫然大驚,猛地扭頭時——只見那原先歪靠在案前的寧無致已經瞬間挪移到背後,神色陰邪,擡起的眼睛裏凝布着血氣。

“……哥哥?”寧無雙顫聲喚道。

宗骁終于察覺出不對勁,攥住手中玉簫,飛身向外!

還沒叫出聲,一道尖利銳意鑽入右臂,宗骁咚一下摔在地上,他掙紮片刻,睜大眼睛,左手胡亂地在身上搔抓,似要向外拉扯什麽東西一般。

“宗、宗主……你為……為何……”

南榮恪哪裏見過這種場面,眼睜睜看着宗骁生生扯斷了自己一條臂膀,遠遠地扔在地上。那一條斷臂卻似活了一般,五指并用往回蠕動,斷口處的血管經脈鮮活跳動。

宗骁亦驚恐萬分,單臂拖着向外爬,但不及他爬到門口,斷臂已經先一步鑽回了他的身上。

只聽他慘叫一聲,四肢猛地抽搐,身上所有青筋怒張飽脹,爬上面頰,幾乎要爆開。

寧無致撿起玉簫,拿袍角擦了擦,插在腰際,好整以暇地走到宗骁身邊,低頭看了一會,像是觀察欣賞一件新到手的大玩具。

寧無雙錯愕萬分:“哥哥他……竟然給宗骁下傀儡咒……”

蕭倚鶴盯着以折磨宗骁為樂的寧無致,突然蹙眉:“無雙,你究竟是因為什麽,曾認定鳳凰慘案就是蕭……蕭倚鶴所為?”

寧無雙心神俱攝,喃喃道:“當初我得知宗門噩耗,趕回來之後只見滿地斷肢殘骸,連魂魄幾乎都被散盡了……我勉強找到幾片碎魂,已經招不回什麽完整的記憶,但所有的碎片裏,都有‘知我’的簫聲……不是蕭倚鶴還能是誰?”

他意識到什麽,看向蕭倚鶴,蕭倚鶴卻看向“寧無致”。

只見寧無致已經玩夠了宗骁,取出玉骨扇琢磨了一會兒,又閉目深思片刻,忽地笑着道一聲“會了!”,便一擡手揮扇——

只見宗骁慢慢爬起,同手同腳地往外走,這時又兩名弟子聞聲跑進來,看見了滿身是血的宗師兄,還沒來得及呼救,就被猛地撲倒撕咬。

“這個有意思!來!都來!”

寧無致又得到了新的樂趣,頻頻揮扇驅術,一道道的靈光躍上鳳凰苑上空,鑽入衆弟子體內。那兩名率先被撕咬的弟子也緩緩失去掙紮,兩瞳烏黑,繼而也爬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向別院,遇人便咬,見人就殺。

死了的爬起來,又被打入新的傀儡咒,繼續去尋找下一個目标。

傀儡宗亦正亦邪,這些年處事圓滑,從不在正魔兩道樹敵,已經近百年沒有發生什麽大的變故。眼下又是深夜,大多弟子還在睡夢中,連值夜的也都靠着門廊打盹。

一切發生的血腥殘酷,卻又悄無聲息。

因為所有人都沒料到,有一天會被親近之人,甚至是他們最擁戴的小宗主襲擊。

寧無致跨坐在鳳凰苑最高的屋檐上,身邊簇擁着幾個已身陷傀儡咒的貌美師妹。美人們裙擺下滲着血,面上卻洋溢着一模一樣的嬌美笑容,一個給他斟酒,一個給他捶肩。

底下哀嚎一片,他卻翻出玉簫,置于唇邊忘我吹奏。

那曲聲一響,蕭倚鶴等人立刻捂住了耳朵,南榮恪捂的慢了一步,被灌了幾耳朵,登時滿臉震撼:“好、好……好難聽!!”

寧無雙還悲痛着,聞言也不禁投去贊同的目光,大聲叫道:“是吧!我以為能吹得如此難聽的,這世上除了蕭倚鶴不會有別人了……”

南榮恪堵着耳朵與他對嚎:“寧伯伯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嗎?我爹常說,寧伯伯是罕見的文化人!”

寧無雙也不懂:“難道是‘知我’有問題,不管誰吹都如此難聽?也不知道是哪個玉匠雕鑿,這般手藝,怕是這輩子要餓死!”

南榮恪連連點頭。

“……”蕭倚鶴尴尬,“咳,其實……”

薛玄微遙遙一眼,淡聲:“我雕的。”

寧無雙、南榮恪:“…………好簫。”

檐上寧無致驅使着門中弟子相互搏殺,直到衆人四肢斷盡,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才意興闌珊地揮揮袖,一邊摟着一個臉色煞白的嬌娥,落下地來,大搖大擺地鑽進房間中翻箱倒櫃。

但在寝卧中翻了一遍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氣得一腳踢開一個小美人,自言自語道:“說不說?藏哪了?”

下一刻,衆人便聽他自問自答:“……沒有。”

寧無致怒極,闊步走出房間,看見畏縮在牆角的兩名弟子還沒死透,走過去一手掐住一個:“藏、哪、了?”

旋即兩道清淚從寧無致眼角滑落,他又自己與自己對話:“住手……”

寧無致将那兩個掐死,回身到處亂看,終于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宗骁,可能是想起這人挺重要,便将他抓來,摁在身邊磕了幾個響頭。

一邊摁着宗骁,一邊咒罵自己,一邊還抹着臉上的淚……

“你們為什麽……都要殺我?我難道不想活着嗎?!”他突然一頓,猛地吐出一潑鮮血,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前言不搭後語,“我……沒有……”

寧無雙看不下去,上前去揮了一拳,卻徑直穿過面前虛缈的身體,他驚疑失聲:“他到底在幹什麽啊?!他要找什麽?”

蕭倚鶴的心頭猛然一搐,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貫入胸口,他微微躬身,彎下腰去,驟縮的瞳孔內映着寧無致血淚盈襟、以頭搶地的一幕,耳邊是他的厲聲質問。

還有慘叫,鮮血,哭鳴……大雨瓢潑,沖刷着滿地污濘。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活?!”

一道聲音在魂魄中悲鳴。

“我不知道……不要問……”蕭倚鶴意識天旋地轉,向下踉跄。

南榮恪:“宋遙……你怎麽了?”

薛玄微回頭,見他不對勁,忙一手扶住摟進懷裏,替他捂住耳朵。但僅是如此,他仍然急-促喘息,微微地戰栗着,嘴唇抿得死緊而發白,似乎是怕極了,連一刻也支撐不下去。

薛玄微立刻喝道:“寧無雙,結束招魂術式!馬上!”

寧無雙愣了一下,又回頭看了看寧無致,似有些不舍,片刻後他閉目掐訣:“——散!”

頃刻間,天地傾覆,雷雨驟褪,眼前畫面崩裂……瀕死的宗骁,瘡痍滿目的宗門,癫狂的寧無致,紛紛裂解成無數碎片,在陣陣轟鳴聲中散做齑粉。

衆人随之一腳踏空!

再睜開眼,已經回到了黑鐵密室。

宗骁屍身中最後一道執怨之念散去,嘶吼一聲,撲倒在地。

南榮麒保險起見,一劍斬殺,置入棺中封存。再回頭,見蕭倚鶴向下一跌,他才邁出半步,已先有一道身影将他托住……只好讪讪縮回半只腳,将劍歸鞘。

“沒事吧?”薛玄微擔憂,“我們這就回去。”

“薛玄……”蕭倚鶴扶着腦袋,面色微微發白,倏地胃裏一熱,吐出小口血來。

薛玄微色若霜寒,拈起袖口在他嘴邊下巴抹淨,随即将他打橫抱起,迅疾向外走去。

這宗骁和後谷銅人的攤子還不知道怎麽解決,江翦下意識出聲:“薛宗主?”

薛玄微頭也不回,已經人去如風:“問南榮麒。”

南榮麒:“……”

·

眨眼兩人已經從黑鐵密室回到了客舍,薛玄微将他放在床榻上,把軟枕墊了墊。蕭倚鶴一動,他就不由分說把人按住,揭了衣襟袖帶仔細查看,眉目緊擰,神态嚴肅,見渾身上下無一絲傷痕,這才松了一口氣。

再定睛去看,蕭倚鶴已被他剝得十分光滑,仰面躺在床上,微躬着身似還想再吐。

薛玄微抓起被子将他攏起,輕輕撫着背:“怎麽不好?”

蕭倚鶴難受得臉色微白,卻也說不上來,他慢慢理着頭緒,又不想薛玄微擔心,滿嘴胡說:“可能是懷了吧?”

……薛玄微氣到沉默。

“要抱着睡會。”蕭倚鶴看也不看薛宗主的臉色,繼續不着四六,“可能抱一抱就好了呢?”

薛玄微死死地盯着他,紋絲不動。

“不抱算了,我喊南榮麒來抱我,他肯定願意。”蕭倚鶴折過身去,一點靈光湧上指尖,彙成傳訊鳥的形狀。

背後床榻微微一重,一道修長結實的身軀擠了上來,長手伸過将他向後一攬,緊緊地摟在懷裏了。蕭倚鶴将靈光散開,向後靠去,幾乎是後背貼着前胸,又拽來一條手臂環住自己的腰,這才滿意。

兩人親密無間,體溫漸漸融為一體。

靜靜地緩和了一會,薛玄微揉着他的胸口,低聲問:“剛才怎麽回事?”

蕭倚鶴不答,卻道:“你也看明白了吧?”

“……那不是寧無致。”

薛玄微靜了靜,“嗯”一聲。

回溯裏的“寧無致”一會兒行為瘋癫,神色陰翳;一會兒又掙紮落淚,聲氣倔強。

自說自話,仿佛是兩個魂魄在搶奪同一個軀體,直至兩廂在識海內猛烈争奪,傷及軀殼而嘔血——真正的寧無致性情溫和,比不得那狂徒狠絕,終究落了下風。

如此想來,他們之前遭遇的“寧無致”的行事風格,确實與瘋癫的這一個相似。

此事不僅薛玄微兩個能想到,南榮麒等人稍後略一回想,很快也都能反應過來。這是:

“——奪舍。”

與蓑衣人密談過後,屋內顯然發生了變故,寧無致掙脫不及,被他得手。待宗骁推門時,再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已經不再是那個性格溫柔的寧無致本人了。

而是一具披了寧無致皮囊的邪物。

奪舍一事并不容易,一般是瀕死軀體,或者對方全無防禦,心防空虛,才有侵入的希望,卻也未必能一舉成功。

還要看雙方修為強弱。

然而寧無致向來謹慎穩重,并不是随意聽信花言巧語的人,即便有“知我”在前,也未必能輕易取信。

那麽,蓑衣人究竟說了什麽,令寧無致欣喜雀躍,以至于将他一路引至最為私密的寝卧。連最信任的副手宗骁也不叫跟來。

可見寧無致對蓑衣人的言辭篤信不疑,根本沒有料到他會傷害自己。

而能讓寧無致如此珍惜,卻又不能輕易示人的人……

胸口心悸痛苦的感覺慢慢淡去了,轉而另一種彷徨在心中彌漫,一種可怕的猜想在蕭倚鶴腦海中逐漸形成,讓人只覺後背發涼。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此事絕不可能善了。

将來還有更大的危機。

蕭倚鶴陷入深思,良久被頸側落下的發絲搔得癢極,才微微側頭看向薛玄微,輕輕捏着他的幾根手指,反過來正過去,半晌揉得十指指尖發紅,才吸了口氣,終于慢慢地開了口:“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啊……”

“嗯?”

薛玄微垂首看他,鼻尖輕輕地抵在他的肩頭,呼吸柔軟。

蕭倚鶴小心翼翼:“我也被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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