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玉女偶人 小修|你們也是來看我的麽?……

戲偶是一只巴掌大的檀木小醜偶, 臉上塗得綠一片白一片,嘴巴鮮紅,此時已經被五花大綁扔在桌上, 身邊圍了一圈蠟燭和黃符。

四個人站在桌前,盯着它看。戲偶動也不動,任他再怎麽扔來摔去,就是不動一下。

“這幾樁命案是不是你幹的?”蕭倚鶴伸手将它一撥,“起來, 別裝死!”

戲偶:“……”

蕭倚鶴一瞪眼:“再裝死就把你燒了!”

戲偶瑟瑟發抖:“……吱。”

寧無雙躊躇地問:“它只會吱吱叫,是不是不會說話?”

蕭倚鶴正與寧無雙讨論它究竟會不會說話的問題,戲偶兩團墨點的眼睛上塗了桐油, 燭光一照,泛起微光,光華流轉就好似它淚水盈眶一般。

這時,蕭倚鶴察覺有什麽涼物擦過手臂, 下意識低頭去看,那小醜偶安靜地保持着原樣,但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蕭倚鶴盯着它, 忽地拿起桌上茶壺, 往它頭上一潑。

水滴往下落, 落到某處撞上刀刃似的,被劈開, 薛玄微也注意到異樣,道:“絲線。”

——數根肉眼幾乎難見的絲線正從戲偶身上伸出,往幾人身上悄悄盤繞。這鬼玩意不僅不會說話,還企圖偷襲,蕭倚鶴将那絲線一把抓起, 倒提起戲偶來。

戲偶被倒吊着,尖聲哭叫,若小兒啼哭。

絲線雖是陰氣凝練而成,纏在手上微微有絲涼意,但力量較弱,便是個陽氣稍壯一些的男子都能折斷,這種東西怎麽害人性命?

蕭倚鶴提着戲偶正琢磨,驀地戲偶的墨點眼睛裏閃出一道尖銳光絲,他猝不及防與其正面相視,直感覺眼眶一疼,好像被什麽鑽了進來,随即識海似被一只冷手攪動。

就這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本被人翻閱的書,一盞走馬燈在面前穿梭不停,一張張過往畫面在腦海中飛快閃現……有歡愉的,酸楚的,痛快的,悵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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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緒也随之變化起伏。

蕭倚鶴大怒,猛地反應過來:“膽大包天!”

戲偶見他識破,自斷了兩條木腿下地就跑,無人提線,憑空在動。

他一掌拍去,寧無雙大叫:“哎冷靜!”

“啪!”

“……”一團黑影蹿向門外,不知逃去了哪裏,寧無雙看着桌上散架的一堆零件,“這下好了?到手的耗子都沒了!”

蕭倚鶴往椅子上一坐,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它偷看我的記憶,它找死。”

寧無雙撿起幾塊手腳,拼了拼,已經不成個兒了,他将木塊一扔:“你那點破事誰不知道,還用得着偷看!”

剛說完,感覺被薛宗主看了一眼,他冷不丁想起自己剛才還幹了什麽損事,心裏虛,便扁扁嘴-巴退到一邊,低頭擺弄腰上的香囊。

薛玄微收回視線,将右手遞到了蕭倚鶴面前:“不必擔心。”

三人同時湊過去看。

蕭倚鶴眯着眼睛,才發現他掌心卧着一根蠶絲似的線,正是方才那戲偶探出的一根懸絲,另一頭漂浮着,像是一團被人卷走了尾巴的毛線團,綿延伸展向門外。

薛玄微:“這只是它的一尊假軀,我在線的另一頭留下了印記,跟着這根絲線,應當能找到真身。”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寧無雙說着就去了。

蕭倚鶴也要跟上去,剛站起來就被薛玄微拽了回來,抱上了床榻,裙擺被撩起,小腿也被握住。

他瞪大眼睛,不由往回抽腳,不好意思道:“這個時候……不合适吧?”

薛玄微瞥他,沉聲:“穿鞋。”

蕭倚鶴看了看腳:“哦。”

戲偶懸絲一路飄向城南,蕭倚鶴兩人提劍去追,走到一片街坊時,許是那鬼東西察覺出了被人跟蹤,到此處,懸絲裂成了好幾根,伸向不同的街巷。

寧無雙他們已經不知道跑去哪裏了,也沒說留下些記號。蕭倚鶴倒也不糾結,随便選了一個方向。

玉合鎮不算小,趕得上兩個杏林城。城南不比城北繁華,多是一些匠人、織女和浣紗女,各行人戶多是紮堆居住,街巷也不如城北規整,乍一看密密麻麻,房屋也建得參差不齊。

此時入夜,街坊裏燈火寥寥,偶爾有三三兩兩的粗衣婦人們聚在門前嗑瓜子聊天。

見到兩個佩劍郎君,眼神不住地往他倆身上打量,叽叽喳喳有了新的話題。

蕭倚鶴道:“這根絲線一直往裏去,這鬼難不成住在人群裏?”

薛玄微颔首:“也許是大隐隐于市。”

蕭倚鶴看了眼兩側灰撲撲的破舊房屋,石磚裏甚至生了雜草,牆根底下由一開始的織機零件,漸漸變成了成堆擺放的木塊和一只只麻袋。

抽劍劃破一個,裏面流出一團團木屑和細小的木渣。

而懸絲線就停在其中一扇緊閉的院門前,蕭倚鶴彎腰撿起門口臺階上一只香囊,這不是寧無雙今天佩戴的嗎?他眉頭緊皺,仰頭叫道:“寧無雙!明春晰!”

院中寂靜,無人應答。

薛玄微拔劍出鞘:“小心。”

蕭倚鶴點點頭,将香囊挂在自己身上,一腳踹開了院門……月光一灑,院裏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影,鬼嬰似的,他狠倒一口涼氣,一頭鑽回薛宗主背後。

一陣木屑味撲鼻而來,還夾雜着品質尚可的檀木香,門後垛着幾塊木段。

薛玄微仔細看了:“沒事,是沒雕完的戲偶。”

蕭倚鶴這才把頭伸出來,正抱怨誰閑着沒事擺這麽多大頭娃娃在房門口,怪瘆得慌,突然,一只枯瘦的手指握在了他肩膀上——

背後傳來陰森森的蒼老聲音:“你們……”

“媽呀!”蕭倚鶴吓一跳,直接竄到薛玄微身上。

薛玄微單手将他大-腿托住,回頭一看,卻是一位罩着花布圍裙的老婆婆,手裏還握着一把花生。

蕭倚鶴松了口氣,跳下來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婆婆笑呵呵地遞了一把花生:“喬川可是出名的戲偶師,你們是來找他雕戲偶的?”

“喬川……”蕭倚鶴自然地接過花生,咔嚓咔嚓地扔進嘴裏嚼,眼珠子骨碌一轉便想明白她說的是這間院子的主人,忙點頭,“對啊婆婆,我和我相公慕名而來,喬師傅可是住這?”

婆婆道:“你們來晚啦,喬川兒一個多月前就走了!”

蕭倚鶴問:“去哪了您可知曉?”

“這咱可不知道,他以前也常常去別的地方給人家演《玉女傳》,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多的半年也有。他做的玉女偶可比其他人精致得多,活靈活現的,那可是我們玉合鎮一絕!”婆婆想起來還啧啧稱贊,“不過你們要是願意等,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回來。”

蕭倚鶴點頭,又想起來:“那您剛才有沒有見到還有兩個人走到這兒?其中一個穿了紅衣裳,好看的緊!”

婆婆想了會,許是沒有留意,搖了搖頭。

“這塊兒偷子多,兩位瞧着是富貴人家來的,天兒晚了,可小心點路上。”她說罷,便小腳利索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朝他們擺擺手,示意早點回去。

蕭倚鶴向她謝過,仍回頭來打量這所院子。

十幾尊初具人形的偶人站在地上,白花花的木瓤遠看去真有點像人的皮膚顏色,還是怎麽看怎麽瘆人。

蕭倚鶴打了個寒噤,把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塞進了薛玄微的袖子裏:“抓緊,我害怕。”

對于“害怕”一說,薛玄微是半個字也不相信,但還是将他緊緊握住。兩人一塊兒繞過地上的人偶,吱嘎一聲,推開了塵封多日的房門。

屋內倒與想象中沒有太大差別,內外兩間,中有隔門。而外間迎面就是一張大桌,擺滿了各色雕刻的工具,四周牆上和櫃架上要麽是挂着已經完成的戲偶,要麽是貼着尚未畫完的圖紙。

兩人在桌上随便看了看,蕭倚鶴翻開桌旁的畫簍,連抽-出幾卷圖稿來看,笑道:“這喬師傅畫美人倒是一絕,若是以後不做戲偶了,還能到茶樓裏去賣美人圖,那些富家公子哥兒肯定買賬!”

雖說圖稿上删删改改,被塗抹了許多,但薛玄微被迫欣賞幾眼後,還是認出了什麽,蹙眉道:“這些……畫的都是同一個人吧?”

“是嗎?”蕭倚鶴展開幾副,仔細對比了一下,“還真是,眼下都有一顆淚痣。這難道是他的夢中情女?”

骨碌一聲,蕭倚鶴腳下踢了什麽,他彎腰撿起——手腕豐腴白膩,指節清秀,這細膩雕功足以以假亂真,若非是手感過于冷硬,險些讓他認成是只人手。

……只是尺寸大了些。

一般的戲偶也就尺長,小些的巴掌大可以放在手中把-玩,而單從這只手來看,整副軀體雕刻下來,只怕能堪比尋常少女身高。

他埋頭往桌下看去,見桌布底下還散落着更多雕殘的斷肢,都随意地扔在地上。

看來喬川是想做一尊與真人相差無二的玉女偶……

蕭倚鶴将斷手一扔,摸了髒東西般往身上蹭了蹭手指,艱難道:“我有個不好的預感……”

薛玄微看了他一眼,他不好的預感,一般都不會只是“預感”。

這時果不其然,內間明明滅滅亮起一盞豆燈,燭光跳動着,傳出幽幽歌聲:“柳如眉,雲似發,姣绡霧莎籠香雪。夢魂驚,鐘漏歇,窗外曉莺殘月…… ”

蕭倚鶴咽了下唾沫,心中念道是禍躲不過,凝神屏氣走過去,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保護好自己。”薛玄微将他向身後稍擋一擋,才一起過去。

·

推開隔間小門,迎面一陣沉檀香氣。

跳動的燈火下,照出案前一個楚楚倩影,肌若白瓷,發如翠髻,抱着琵琶正垂頸調弦,單看一張側影便知是一位傾城美人。

好似不小心闖入了一張春閨怨夢圖。

此時她的對面還坐着兩位俊朗青年,一名正沏茶,另一名則研墨。兩人動作僵硬,仔細去看,能見到身上纏着白花花的絲線,絲線的另一頭吊在半空中,仿佛是也變成了兩尊戲偶,被人提線操控。

蕭倚鶴叫道:“無雙,明春晰!”

兩人動作一停。

案前美人聞聲側過頭,她眼下的一枚紅色小痣愈加生動,像是才點上去一般。

兩人卻同時一驚——這正是喬川圖稿上所畫的“玉女”!

玉女唱罷,神色嬌美,連眼角輕微的血絲都勾勒得惟妙惟肖,兩顆像是碧玺打磨而成的紫眼珠裏,流溢着奇異的光輝,她回眸一笑:“你們也是來看我的麽?”

蕭倚鶴猝然意識到什麽,喝道:“——別看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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