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鹣鲽情深 別發-浪

苗老爺是玉合鎮出名的大善人, 因此百日宴這日,苗宅來了許多賓客,阖府上下歡天喜地, 酒席擺滿了一院子,門外還有小厮派發喜糖,吸引了一堆小孩子叽叽喳喳。

天擦黑,懸絲戲班果然來了,在門口搭臺鋪景, 調弦試筝。

院外叮當敲打起來時,蕭倚鶴已經坐在鏡前梳妝打扮了,好在他骨架不大, 苗少夫人又偏愛寬衫長裙,倒也沒顯出特別違和。

他撥弄着妝奁中的數樣脂粉,取出一只瓷盒正皺眉,房門輕輕一響, 他擡眼,從銅鏡裏看到他的“相公”朝他走來——苗少爺過的是紙醉金迷的日子,衣飾自然差不到哪去, 正如此時, 薛玄微身着游鱗紋浣花錦, 绾着高冠,極盡奢華。

乍一見到薛玄微如此打扮, 蕭倚鶴忍不住看怔了一會,直到對方走到面前,接過他手中的瓷盒。

他這張臉本就生得白,不需額外敷妝粉,薛玄微便拿起一杆描眉小筆, 沾了沾黛粉,左手手背抵住他的下巴,右手輕掃娥眉。

“相公啊。”蕭倚鶴見他動作娴熟,“你怎會這些?以前為誰描過?”

薛玄微被這聲“相公”叫得手一抖,險些畫出去,淡定片刻坦然說:“……不記得了。”

他擡筆,卻被蕭倚鶴哼一聲側頭避過,鏡前一對燭燈映在他臉龐,照出幾分明晃晃的不悅來,薛玄微斟酌了會,平靜而無奈地捏着小筆,說:“宋遙之前的事,我其實都記不太清了……”

蕭倚鶴一頓:“因為頻繁補魂?除了宋遙,你還補過很多次?”

薛玄微不答,仍慢慢地描眉。

他不說話,但背後之意已經非常明顯,蕭倚鶴一時間忘了生氣,一臉怔忡地任他擺弄,想他這幾十年是怎麽過來的。恍惚才聽見薛玄微連喚了他兩遍:“好了。”

蕭倚鶴對鏡欣賞,頗為滿意:“不錯不錯,等将來大婚,你這把手藝定是——”又一愣,不知怎麽想到這裏去了。

正要再追問什麽,門外苗老爺謹慎地敲了敲門,恭恭敬敬地來請,說是叫他出去做做樣子,去迎下來客。

薛玄微簡單應了一聲,将筆置下:“你我以法術遮面,他們認不出。且需你露面的時間不長,若那鬼物出現,你一切小心。”

“嗯。”蕭倚鶴點點頭,他還有些不放心,叮囑了幾句才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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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唇紙正要抿,望着鏡中披頭散發的自己,又忽然想起什麽,忙向外看,薛玄微已經走遠了。蕭倚鶴嘆了口氣,抓起梳子篦了幾下,又盯着一堆釵簪翹花發愁。

他以前在花船上喝酒聽曲兒,沒少嫌棄歌姬們發髻不夠精致優美、回回來都是一個樣式,看了膩味,可今兒個叫他親自動手來梳,卻發現便是最簡單的髻,梳起來也并不容易。

蕭倚鶴心裏默默給曾經嫌棄過的歌姬們道歉,嘗試了幾次都梳得歪扭七八,實在見不得人,他氣得将梳子一扔,又忽然靈機一動,抱起裙擺來往隔壁去,找明春晰盤頭。

一牆之隔就是寧無雙的暫歇處,方便排兵布陣。那明春晰是陰陽宗人,門裏多是漂亮的姐姐妹妹,又修的是擅長那什麽的功法,想來這樣的手藝應當不差。

他喜滋滋地一推門:“寧無雙!快叫你家明春晰幫我——啊,這又是怎麽了?”

屋裏清茶飄香,寧無雙捧着一只茶壺,不知為何又在與明春晰對峙,他納悶地看了看離了八丈遠的兩個人。一向唇含笑意的明春晰竟罕見地滿臉警惕。

不過兩人鬧來鬧去他已經習以為常,便自個兒端起桌上茶盞灌了兩口:“你們又吵什麽?”

剛咽下茶水,寧無雙臉色大變,沖上來就奪:“誰叫你喝的?!”

“……”蕭倚鶴吓了一跳,茶水灑了滿手,“這不能喝?”

“這、這……”寧無雙看着只剩一半的茶水,又看看他,“吐出來。”

蕭倚鶴:“這有點難,已經咽下去了。這茶為什麽不能喝,難道有毒嗎?”

“噗!”明春晰緊繃的肩膀一松,掩嘴輕笑,“沒毒。”

寧無雙黑着臉瞪他:“你還笑!你笑什麽笑!這是給你倒的茶!”他說完,又扭頭打量蕭倚鶴,小心翼翼地問,“你,你什麽感覺?”

蕭倚鶴一頭霧水,仔細地感受了一下,頭不暈胃不疼,呼吸順暢:“……茶不錯?”

明春晰笑得更厲害。

寧無雙不知為何滿臉通紅,氣得狠狠踢了明春晰兩腳。見寧無雙都已經沒臉見人,明春晰才勉強止住笑,清了清嗓問他:“‘夫人’可是有什麽事?”

“哦。”蕭倚鶴道,“本夫人不會梳頭,請明道長來幫幫忙。”

明春晰彬彬有禮請他坐下:“小事一樁。”

他竟從袖中随身摸出一把玉梳,撈起蕭倚鶴的烏發娴熟地分盤,手腕翻飛,绾了一個宗內時下最流行的驚鴻髻,插上各色發釵:“我給夫人梳頭,叫夫人等會兒定豔驚四座,不過夫人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蕭倚鶴好笑地點點頭:“你說。”

明春晰又将一個步搖簪入:“明日夫人莫要生無雙的氣。”

“我為何要生氣?”蕭倚鶴不懂。

明春晰笑盈盈望着他,一臉的諱莫如深,只道什麽“明日便知”,什麽“莫要離薛宗主太遠”,便将他推了出去,交給了剛好來叫他出門見客的小厮。

蕭倚鶴懷裏塞了個假襁褓,糊裏糊塗地到了前廳。衆賓客忙不疊起身恭賀,閉着眼睛誇贊孩兒生得漂亮,眉眼像爹,嘴-巴像娘,将來必有出息雲雲。

薛玄微見他步搖款款地步出,還真有幾分窈窕之意,一擡手:“過來……”他做了數次準備,耳根紅了一遭,才将這稱呼喚出口,“夫人。”

蕭倚鶴散去心中困惑,“羞答答”将手搭上去:“相公。”

衆人哈哈大笑:“賢伉俪真是鹣鲽情深啊!”

一番寒暄過後,襁褓草草露個面,便被奶娘抱走。

賓客們便相應敬酒,“夫人”剛生産不過百日,自然不便飲酒,給蕭倚鶴遞來的則是溫好的紅糖醪糟,滋味甚甜,他忍不住多喝了幾口。

如此敬過幾桌,蕭倚鶴也就多喝了幾盞,他視線飄過一直牽着自己的手,又順着這只手往上,瞥見一只不斷上下滑動的喉結。

……不知怎的,明明飲了許多糖水,竟覺得更渴了。

薛玄微似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無聲地關心他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蕭倚鶴盯着他的嘴唇一張一合,鬼使神差的踮起腳來,湊到他手邊,叼起他的小酒盞抿了一口,暈陶陶地道:“嗯,這個好喝……”

正過來恭賀的賓客看愣了,苗家來往的也都是體面人家,哪裏見過當衆就如此親昵的,半晌,才趕緊笑起來:“啊哈哈,琴瑟和鳴,琴瑟和鳴啊!”

“哈,哈哈!對,賢侄與小夫人真是感情深厚!感情深厚!”

薛玄微:“……”

不多時,蕭倚鶴臉頰就浮起一團紅暈,抓着他的手直往他身上靠,哼哼唧唧的逢人便笑。

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有股淡淡的香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薛玄微漸覺不對,大庭廣衆的,他自己放浪倒還好,可眼下他們卻僞裝做苗家夫婦的臉龐,毀的可是真正的“苗少夫人”的名聲。

薛玄微将他一攏,以夫人身體不适為由,暫別賓客,匆匆将他抱走。

至将他放在卧室床間,蕭倚鶴望着他發笑,眼神卻異常熾熱。

薛玄微疑心他發燒,拿手背試了試,語氣有些不善:“不舒服為何不說?”

“哪有。”蕭倚鶴環住他的腰,聲音更輕更柔,“好師弟,別兇我,你疼疼我。”

兇又有什麽用,他難道會聽嗎?

薛玄微坐下來,照舊解開衣領劃破頸間皮膚,催動鮮血湧出。

蕭倚鶴聞到充斥着鮮美靈力的腥甜味道,喉嚨被誘得吞咽了一下,卻執拗地別開臉:“我很好,我不喝!”

薛玄微不由分說将他摟過來,摁在肩頭。

蕭倚鶴一開始不願,可嘴唇一沾上,又不禁舔舐起來。舔着舔着就不安分,往他喉結處走,薛玄微捏住他的後頸,撥回傷口的地方:“在這,別發-浪。”

他哼一下,吮幹淨了血珠,閉着眼靠在薛玄微肩頭,忍不住想,這醪糟竟有這樣大的後勁嗎?

稍飲了薛宗主幾口血,暈乎乎的感覺好了一些,他抓着薛玄微的手指頭正捏着玩,不知過了多久,忽地手掌被暗中重重一握。

薛玄微在耳邊低聲道:“噓,別動……來了。”

蕭倚鶴神色一凜,屏住呼吸,偷偷眯開眼睛看了下——

只見本虛掩的門縫果不其然被頂開了稍寬的一條縫,一只矮小的黑影落在地上。從這影子的長度推算,這可能是只小鬼,細細瘦瘦,拖着長衣長發。

薛玄微亦将呼吸放輕,抱着懷中“夫人”靠在床頭,佯裝醉酒。

那小鬼試探了幾步,見房中安靜,膽子便大了很多,邁着“噠噠噠”清脆的小腳步往裏鑽。

蕭倚鶴聽着,心下微微疑惑……

鬼不是飄着的嗎,為什麽會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

小鬼嗒嗒地跑進內室,到了床前突然沒了動靜,蕭倚鶴等得心焦,正糾結要不要睜眼看看——驀地,兩人身邊的床榻撲通一響。

“它”竟跳上來了!還踩着床褥走來走去。

蕭倚鶴感到鼻息前湧來一陣檀木香,約莫這東西湊近了在觀察,良久,這小東西又發出“咔噠”一聲響,像是什麽機關零件活動了一下。

許是察覺出了什麽異樣,猶豫了剎那,緊接着它往後一退!

“——小東西還想溜?!”

蕭倚鶴再不等了,猛地坐起,兩手攏做一個弧狀,鬼退得快,他跑得更快,赤腳跳下了床鋪,“嗵”一下惡狗撲食似的向前狠狠一扣,“薛玄微!抓它!”

小鬼掙紮了兩步,就被蕭倚鶴生撲在身下,砸得“吱”一聲。

“……”薛玄微平生就沒見過有人捉鬼是這種姿勢,連劍都還沒掏出。

同時房門被撞開,寧無雙指夾符咒、腰纏匕首,大喝一聲:“來了嗎!在哪!”

“嘿!”蕭倚鶴擡頭邀功,那“小鬼”還在他身下“吱吱”地叫。

寧無雙看着他,嘴角一抽:“……你是抓了只耗子嗎?”

“放屁!耗子能有這麽大?”蕭倚鶴擡起身子,兩手擰着手裏的東西防止它掙脫,“這可是貨真價實的——”

他将小東西掏出來。

“小鬼”歪着腦袋,叽叽亂叫,黑漆漆的圓眼珠瞧着無辜又可憐。

幾人同時一愣:“……戲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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