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逝者如斯 實在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竹籬茅舍, 淡煙衰草。

小茅院前的樹上搭了兩條白麻布,院中隐約響起婦人的哭聲,三兩農戶挑着水從門前經過, 看着他家搖頭道:“可惜了張家小子,不過是落了回水,回來就一病不起,竟就這麽沒了……”

“你不知道啊,這小子生下來就是個啞巴, 這兒還不好使,快六歲才學會走路。”他指了指頭側,“都說他這是娘胎裏帶的弱症, 打小就大病不斷小病連天,是朝老天爺借來的命數,如今時辰到了,便得跟着河神走了。”

“唉, 快別說了。”兩人匆匆離開張家門前。

天漸漸黑下,這時簌簌地從田陌間走來一人,提着一盞六角轉鷺燈, 推開了小院的竹籬門。

來者頭戴帷帽, 上半截臉龐被一圈白紗遮蔽, 只露出一弧蒼白瘦削的下巴,但身形修朗俊美, 令蕭倚鶴一眼便認了出來——是薛玄微。

……年輕時的薛玄微。

他漏夜而至,進到院中先是低頭俯視手中提燈。

燈是竹骨,绫絹裁貼制成的燈皮,輕如蟬翼,薄若晨霧, 微微旋轉着,上繪金戈鐵馬,影騎縱橫。其中螢光幽幽,芸芸白色光點自薛玄微袖口源源不斷地落入燈內,撲在燈底仿若一層雪白海沙。

那白沙如旋渦,攪動着輪軸旋轉如飛,使得燈上繪影生動,映光隐現,果真如詩文中一般,是“風鬣追星來有影,霜蹄逐電去無聲” 。

正當蕭倚鶴蹲着欣賞轉鷺燈時,薛玄微給自己施了一道隐匿咒,無聲無息地走進了茅舍,穿過相擁啜泣的張家夫婦,站定在病榻前。

蕭倚鶴只好跟着一起鑽了進去,歪着腦袋看了看。

榻上的小子閉着眼,兩頰凹陷,面色紫青,俨然是神魂已然離主,神仙難回。

薛玄微以指做筆,朝燈上施了一符,燈內的半死不活的螢光瞬間更有生氣了一些。

蕭倚鶴頗為納罕,但很快明白了它的效用——

燈火引出了那簇螢火,那竟是一團微弱得近乎要潰散的靈魄,蕭倚鶴同時倏忽感覺到心口灼熱,似與這團靈魄相互應和……他才感到震驚,緊接着,看到薛玄微取出一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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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倚鶴心下一駭,是破魂匕,與之前蜃妖沈璟那把相似。他體會過破魂匕的疼痛,下意識便按住了薛玄微的手腕。

那團螢火仿佛也不開心,漂浮在半空,一閃一爍。

夢中的薛玄微安撫地揉了揉那團靈魄,溫柔道:“沒事的師兄,不疼。”

他說着一手罩住靈魄,似不願讓它目睹,一手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刺入心口,才沒入一個尖,冷汗唰然就下來了。

“薛玄微……”

薛玄微猛一用力,刀柄刺入,他引着刀氣在魂魄中游-走了一圈,本就冷白的面色更難看了幾分,待将這一團魂魄碎片分離開、引出,他幾乎站不住了,不得不伏在床邊深深喘息了一會。

蕭倚鶴急的團團轉,明知是夢,卻也感覺疼得發慌,他什麽都做不了,只好虛虛抱着薛玄微的夢影,徒勞地撫着他的背。

緩過這口氣,薛玄微将自己分離的這片魂魄,糅到了那團螢火當中—— 一瞬間,螢火燒起明亮的光芒,仿佛久疲的旅人得了清涼飲水,一下子充滿了活力。

薛玄微抿起嘴角,神情似也溫柔下來,托着這朵螢火送到尚未冷卻的張家小子心口:“去罷。”

螢火沒體而入。

薛玄微揭下了帷帽,理了理衣袍,蕭倚鶴還從未見過他也有如此緊張的時候……良久,只見榻上“張家小子”面色青紫漸褪,心口的那點餘溫慢慢維持住了,爾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寶兒?”張家娘子聽到動靜,見那片小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當即撲了過來,抱住孩子喜極而泣,“寶兒醒了!我的寶兒沒走!”

薛玄微雖靜靜站在一旁,他張了張嘴,不知該叫什麽,但可見神色微振,灼灼地盯着張寶兒。

寶兒心窩都要涼了,人差點就要下葬,卻突然醒轉,街坊鄰裏都認為是個奇跡。

但只有蕭倚鶴和一直默默守在旁邊的薛玄微知道,真正的寶兒早已魂歸地府,此時這幅軀殼裏的,寄居着一個千瘡百孔、滿手烏塗的魂魄。

張家娘子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喂着寶兒,而薛玄微隐匿了身形一直盯着,像是恨不得搶了碗來,自己親手去喂。

寶兒雖然醒了,但意識迷離,分不清虛實。

薛玄微就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地守着,到夜裏張家夫婦在另外一張床上睡了,他才顯出身形,設下結界,做賊似的偷偷抱一抱他。

寶兒也不過七八歲年紀,又病得瘦骨嶙峋,薛玄微手勁大,身上冷厲之氣又重,一碰他就疼得本能嗚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年輕的薛宗主哪裏哄過小孩子,當即慌了神,老老實實把寶兒放下。

一撤開結界,哭聲就催醒了阿娘,他便繃着臉,認真地觀察張家娘子是如何哄孩子的。

蕭倚鶴坐在床前瞧他那副吃癟的表情,笑出聲來。

接下來的幾日,張家娘子又熬了稀薄的米水來喂寶兒,看得薛玄微一陣皺眉,如此飯食,寶兒那柴火似的胳膊腿哪年能長胖?可張家家徒四壁,只靠幾畝薄田維持生計,也實在是沒有像樣的吃食。

蕭倚鶴歪着腦袋,看他還能為了“寶兒”做出什麽妖來。

果不其然,薛玄微擡手一招,天際寸心不昧的嗡鳴響起,不多會兒,院子裏一陣雞飛狗跳,蕭倚鶴趴在窗沿往外一看,登時目瞪口呆。

只見“寸心不昧”斂成一道無形劍意,不辭辛勞地滿天亂飛,一會兒從天上射下一只雁,一會兒從林子裏趕出一窩野兔,都“好巧不巧”撞死在張家的籬笆上。

張家老漢在屋後犁地,眼見幾只野味不要命地往自家院裏跑,笑得合不攏嘴,都不知道先去抓哪個好。

薛玄微不動聲色地收回劍意,眼底甚至浮出了幾分老父親般的慈愛。

蕭倚鶴:“…………”

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小村子,薛玄微看會了如何做菜,如何殺雞,如何洗寶兒的小衣裳,以及怎麽在孩子哭鬧的時候抱着他輕輕地搖,還給寶兒編了一個平安結。

一切好像都很平靜。

寶兒本就不聰明,醒來後仍然呆呆的,張家夫婦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這樣的日子持續了約有幾個月,薛玄微終于察覺出異樣來——“蕭倚鶴”的魂魄雖然入主了寶兒身體,但意識卻一直無法蘇醒。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這團魂魄隐隐又有了離散的趨勢。

蕭倚鶴将手放在寶兒胸口,他也能感覺到這團魂魄傷的太重了,而且當時他心懷死志,只想利利索索幹幹淨淨地走,并未給自己留下什麽後路……是故劍意在體內爆開時,是奔着魂飛魄散去的。

千萬的碎片,哪能這麽容易凝聚起來,即便被薛玄微強行以魂線縫合在一起,也終究不是原來完好無損的那個了。

薛玄微應該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臉上血色一點點退了下去。

蕭倚鶴也無奈,只好坐在床邊,給“自己”唱起了安眠曲。

這年開春的時候,村子邊河水解凍,可以撈魚的那天,寶兒從原來的長久發呆,變成了大睜着眼無知無覺地癡坐,待阿娘炖了湯回來時,他指尖都冷了。

“哐啷”一聲,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打翻在地上。

薛玄微又抱着那盞轉鷺燈,看着“寶兒”體內的魂魄離散成滿室螢火,然後沉默着,一朵接一朵地抓回燈中。臨走前,他給張家夫婦留下了一錠金子,帶走了那枚平安結,便如同來時那樣,靜悄悄地消失在田陌盡頭。

·

之後的很多年,薛玄微都奔走在五州各地,尋找各式各樣合适的身軀。

并非所有的新死身軀都有用,還需得八字輕,因緣淡,命格弱而不勝,才能勉強供蕭倚鶴那團脆弱的魂魄相合暫居。但這樣的人往往久病早衰,很難長久。

後來的幾十年裏,“蕭倚鶴”做過王公貴子,也做過貧賤乞兒,做過嬰兒,也做過老人,但往往不出幾年,便要重新回到轉鷺燈中,重新變成一團散亂的靈魄。

每一世轉投新胎,薛玄微便化作一個新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有時是“義父”,有時是“先生”,他當過至高無上的國師,也當街賣過炊餅。

他看着薛玄微從青澀一點點披上了沉穩的外殼。

蕭倚鶴想,怪不得,原來這就是薛玄微那麽會哄孩子的原因……

饒是誰連哄這麽多年孩子,也能當男奶娘了。

每經一世,薛玄微要補的魂魄越來越多,他幾乎不考慮失去了這些魂魄碎片,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難眠,不寐,夜半而驚;有時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剛才要去幹什麽;明明已經做過了一件事,回過神來,恍恍惚惚又去做了一遍。

嚴重時,宗門內幾位掌事傳訊來請示要務,薛玄微會愣一會,才想起他們是誰。

夢裏的幾十年,蕭倚鶴看他用一次次希望,換來一次次失望,然後仍然固執的撕下自己的魂魄,一次次去填補他缺失的空白。

有時候蕭倚鶴會覺得……他快要壞了。

終于到第五十幾個年頭時,這一世的“蕭倚鶴”撐過了及冠,也死在了及冠,那是他活得最長久的一次。

——那一世,他名“徐園”,是名遺腹子。住在奉寧城北,花枝巷裏的徐宅。

蕭倚鶴看到這所小宅及周圍街巷樣貌時,才恍然,那時候他們追查真兇到奉寧,薛玄微曾對着一處宅邸出神——竟是此處。

怪不得當時薛玄微會在奉寧城發病。

徐家是書香門第,但父親早亡,母親病弱……小徐園生下來就缺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聽不大清聲音,好容易到了七歲時,徐娘子也因思郁成疾,很快去了。

臨終前,她将小徐園托付給了一直照顧徐家的“道長”,叫徐園将他視若義父,好好孝敬。

許是這一世的“蕭倚鶴”腦子靈光了許多,又早早跟着他的“義父”薛道長修習了許多道經,頗有靈性,是故身體雖然一直小病纏-綿,但也磕磕絆絆地長大了。

兩人在一處僻靜深山築了小院子,遠離塵世。

十六歲,“蕭倚鶴”那晚來的情窦終于初開,他偷跑下山,買了一張避火圖揣在被窩裏看。

十七歲,他第一次飲酒,就灌了一整壇竹葉青,爛醉如泥時鑽進了義父的袍子裏,要與他大被同-眠。

十八歲,他深感“義父”無微不至,自言養育之恩實在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羞答答地要脫了衣裳“報答”他。

薛玄微養了幾十年孩子,當爹當媽當先生,清心寡欲至極,幾乎失去了那方面的欲-望,乍然被自己親手養大的“蕭倚鶴”撩撥,驚大于喜,被撲在床上撕了衣裳,才想起臉紅。

蕭倚鶴看着這一世的“自己”,默默捂住了臉。這幅骨子裏還是一樣的見色起意,面對薛玄微根本把持不住的模樣——恨鐵不成鋼!就不能矜持一點?

這一世,他的記憶雖然還沒完全蘇醒,但許多下意識的動作和習慣都在慢慢恢複。這是難得平靜的一世,蕭倚鶴終于在薛玄微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容。

但這世平靜也未能持續下去。

先出現問題的卻不是“蕭倚鶴”,而是薛玄微。

——不斷補魂造成的傷害铢積锱累,也終于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薛玄微的失魂症開始發作了。

他發病的第一個表現,是把“寶兒”給忘了,那日他無意間翻出一直珍藏的“寶兒”的平安結,皺眉思索了一會,竟沒想起這是何物,就随手扔進了火盆。

沒多久,他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好像過往歲月正以一種無法挽回的速度瘋狂流逝,他嘗試記下來,但提筆良久,紙上只滴落了一團又一團洇開的墨跡。

徐園打外面回來,拎着幾根現掘的山筍,一進來就納悶地看着他。

“義父,你為何還在這裏坐着?你不是說才學會一道花攬魚,要做給我吃嗎?”

薛玄微愣了一下:“花攬魚 ”

徐園抱着山筍,跑到廚房裏看了一眼,氣鼓鼓地哼道:“說好的我去挖山筍,義父做魚,可是現在魚都還沒殺……義父騙我,今天是不是吃不到了?”

薛玄微放下筆,起身走到廚房,抄起菜刀。

等了好一會,不見他落刀,徐園正餓得流口水,實在等不住了捂着肚皮問他:“怎麽了呀?”

“……花攬魚……怎麽做?”

徐園:“……”

好容易東拼西湊做了一道四不像出來,天快黑盡,徐園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聞到鼻尖一陣鮮香,揉着睡眼惺忪的臉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端起筷子來扒了一塊在碗裏。

剛要往嘴裏送,就忽然見到碗裏的花生。

徐園看了看薛玄微,又看了看花生,欲言又止:“義父今天心情不好嗎?還是昨日沒有休息好?”

薛玄微不解:“怎麽了?”

“我……”徐園挑起一粒花生來,笑道,“義父忘啦,我吃不得花生,一吃就會全身都腫,小時候貪嘴還差點喪命呢!”他沒當回事,便放下這碗,重新夾了別的菜。

“……”而這一句,卻似一道驚雷徹下,令薛玄微整個僵住。

他忘掉的,不僅是那些陳年舊事、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他連徐園不能吃花生這件事都給忘了。将來是不是還會忘記更多重要的東西?

一語成谶。

在徐園二十歲及冠那日,薛玄微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把徐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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