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逍遙自由 是很好很好的夢,我一輩子也……
那日夜色蒙蒙, 徐園就悄悄離開了被窩。
——徐園穿走了他最喜歡的一套雲霓衫袍,插了最寶貴平常舍不得戴的玉簪,神神秘秘留下一張紙條, 想約他上山老地方看日出。
往常,徐園出門沒多久,就會被薛玄微追上,所以他特意放慢了腳步,一邊采着林邊野花一邊留意身後的動靜。然而這次, 徐園一個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山巅,又左等右等,直到天光大亮, 懷裏花束都蔫了,也沒見義父身影。
而此時,薛玄微腦袋沉重,手裏的紙條已經被冷汗濕透, 攥得發皺了,他遍尋腦海記憶,竟想不起所謂的“老地方”在哪, 想不起與徐園經歷的種種。
好像眼前一切突然之間都變得遙遠……他看着家中成雙成對的碗碟杯盞, 翻着昨夜桌上抄了一半經文, 空白處還有徐園筆走龍蛇的字跡。
徐園,徐園……
薛玄微掐着痛若欲裂的太陽穴, 終于從混亂的記憶中挖出絲縷線索,取劍沖進山中。
可待他找到徐園時,徐園躺在一處很深的陷阱當中,腿骨折斷,曲折成一個扭曲的形狀, 胸口被陷阱下豎立的一根木刺穿過。他手裏緊緊攥着一束已經蔫萎的野花,睜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卻一直望着天空,似乎最後仍骐骥着某個人的到來。
——徐園見他的義父遲遲不來,心生擔憂,抄了以前從未走過的近道下山,卻不小心跌入了獵戶廢棄于此的陷阱,喪了命。
一點點螢光靈魄漂浮在徐園身周。
明明日光明媚,薛玄微卻如墜冰窟,似一雙無形的手将他往黑暗的深淵中拽去。他跪在陷阱中,小心翼翼地擦淨了徐園臉上的鮮血和泥土,親了親他冰涼的嘴角,俯身将他攬入懷中,肩頭劇烈顫-抖。
薛玄微又一次将靈魄收入轉鷺燈,他抱着徐園的屍體渾渾噩噩走在林間,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天色又一次黑盡,他雙眼通紅,猛地吐出一口血腥,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卻是在太初山上。
朝惜之擰着沾了靈露的帕子,一點點地擦拭着他的額頭。
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跟在朝惜之身後,頭發紮成丸子狀,穿着改過的小道袍,端起裝着藥丸的小碟子奶聲奶氣地叫“師父”。
朝惜之接過藥碟,将一顆藥丸不容拒絕地推入薛玄微口中,神色憂慮:“你的魂魄怎會受如此重創?這丹藥是我匆忙煉的,應當能暫且壓制你的頭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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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會,不放心藥效,又塞了一顆給他,道:“那具屍體耽擱太久,已經要壞了,我便做主安排人先将他葬在了後山。你若不滿意,過後自己再去遷墓。”
薛玄微撐起一肘,四下找了找,直到看見床邊靜靜地靠着那盞轉鷺燈,才松了口氣,啞聲問:“什麽屍體……”
“就是你身邊……沒什麽。”朝惜之沒有繼續說。
雖然朝惜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天下無憂,他卻被傷了魂魄,落下失魂痛症,想也知道與這盞他寸步不離的轉鷺燈有關。他再這樣下去,是遲早要把自己折騰死的。
朝惜之提起燈:“這燈的紙皮有些脫了,我拿去替你修一修,你好好養傷。”
他一轉身,被薛玄微死死按住了手腕:“還給我。”
朝惜之皺眉:“玄微。”
“還我。”薛玄微急急起身下來,肺腑翻湧,又逼出了一口血。
朝惜之吓了一跳,忙松開手把燈放了回去,扶着薛玄微坐回榻上:“好了好了,我不碰這個。你魂魄傷的厲害,需得靜養,不能動氣。”
朝惜之走後,薛玄微靠在榻邊,又将大把靈力落入轉鷺燈中,鋪成厚而軟綿的白沙,燈裏的靈魄顏色黯淡,蔫蔫地鑽進白沙裏,只露出一角癱軟的尾巴。
他伸手一勾,小尾巴虛弱地揚起拍了拍,又往靈沙裏縮了縮,一動不動了,像是一顆埋在底下的蛋黃。
……看起來經不起幾次轉世了。
他不再攪擾那團靈魄,喃喃道:“師兄,你為何不願醒,是還在恨我嗎……怨恨我傷你殺你,又擾你清眠。”
在旁人眼裏,薛玄微天資聰穎,道心通透,是最有希望繼承宗師衣缽,得道飛升的。
卻無人知曉,他給無數門人講着無為清靜的道理,卻獨獨自己做不到清靜。他此生唯一的一點固執,都在眼下,此刻,燈中。
薛玄微抱着燈,又一次離開了太初山。
他深知,這團靈魄已經再經不起其他任何折騰了,繼續下去,不過是給師兄平添痛苦。所以他決定再試一次,給燈裏的靈魄,也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此次過後,無論成敗,他都只能放手。
放這團原本早該消散的魂魄,回到天地之間,流散成真正的螢火,從此世上再無蕭倚鶴。
而這最後一回,他投生在了一個還未出娘胎就病弱而去的胎兒身上。
他誕生在一個冬日,初雪将落,一個身披棕黃道袍的中年人匆匆趕來,眉開眼笑地将他高高舉起,朝四周道童炫耀道:“瞧,我兒子!可真俊!你以後可就是我們無相山的小山主了!”
一貌美夫人靠在床邊,又憂又樂,掩嘴而笑:“好了,快放下,小心摔着!”
夫婦兩個依偎在一起,阿爹捏了捏孩子的小臉蛋,思索了良久,道:“便叫他遙兒,願他一生逍遙。”
薛玄微看到他平安降生,便施了一道護心法力送給嬰兒,又最後看了一眼“宋遙”,轉身踉跄離開了無相山。
“……師兄,祝你此生如承吉言,逍遙自由。”
薛玄微禦風而去,任腦海中的記憶又一次飛速流逝,他行至一座陌生小鎮,跌下劍來,懵然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轉鷺燈,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什麽。
他只知道為蕭倚鶴補過魂,卻不記得之後将靈魄渡給了誰;也知道蕭倚鶴仍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卻想不起是何方。他的平安禍福,從此與薛玄微沒有關系。
這本就是薛玄微放手的結果,但他卻覺心尖鈍痛,終于掩面而泣。
七十年的強求,終于結束了。
太初山上,朝惜之端着丹藥來找他,見他臉色煞白地從外面回來,幾乎是強撐着一口氣,登時就要斥責。還沒張口,卻見他進了扶雲殿,揮手就落下一張護山結界:“今日起,我會閉關。門中一切事務由你打理。”
朝惜之看了看他,覺得哪裏不太一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的燈呢?”
薛玄微坐在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又好像神思已經遠去,良久,他道:“……忘了。”
如他所言,他忘得徹底,記憶裏只剩下試劍崖上的一泓劍光。但好在有朝惜之煉制的丹藥,将他殘缺少角的魂魄穩住了,才沒有叫他繼續往前忘。
從此,他将那片無所憑依的溫情置于心底,閉守扶雲殿,只是做他太初劍宗的薛宗主。
第一年,無相山突逢妖禍,阖山傾覆,小宋遙被裹在襁褓裏送到了太初山外門,薛玄微對此一無所知。
第十五年,門內大比,各山精英齊聚,薛玄微于高臺之上例行教誨,視線将門下一衆弟子掃過,目光曾在宋遙身上短暫停留,但終究平靜挪開。
而宋遙跟在師兄們屁-股後頭,隔着八百丈,用那雙模糊眸子遠遠望着高高在上的薛宗主,從此春心萌動。
兩人糾纏百年,如今于千人中彼此遙望一眼,卻互不相識,宛如萍水相逢。
第十七年,宋遙暫居追月山莊,因拒婚而氣急吐血,勾動了薛玄微留在他身上的那道護心法力,同時,一道塵封已久的神識終于破土而出。
遠在太初山的薛玄微猛然間感受到了什麽,也許是兩人魂魄間影響,又也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預感。
七十年的守候,無數次補魂,終究沒有白費。
——蕭倚鶴醒了。
……往後的事情,蕭倚鶴自己也知道了。
·
蕭倚鶴睜開眼睛,薛玄微如之前承諾他的那樣,将他牢牢抱着,鼻息間全是熟悉的氣息,感覺整個人都暖融融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意識還停留在夢裏中沉浮。
薛玄微也發覺他動了:“醒了?可有哪裏……”
話還沒有說完,蕭倚鶴忽地抱住他的脖子,将臉一側,埋在他襟前,後背輕微地抖栗着。
感覺到衣襟被一陣濕意濡透,薛玄微收回所有話語,只默默撫順着他的背,動作一下比一下輕柔。蕭倚鶴埋在他身上,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往外掉,他想說什麽,但一張嘴就漏出哭音,他覺得丢人,就近咬住了一片衣領。
薛玄微試探地将手指伸到他臉頰,摸到滿手濕滑。他從未見蕭倚鶴哭成這樣,心裏頓時疼似線絞,溫聲道:“哭什麽,夢裏很可怕嗎?可怕就忘了吧,好不好?”
“……不好。”如果不是這個夢,他或許永遠不知道薛玄微曾為他做過怎樣的努力。蕭倚鶴終于開口了,他細細描摹着薛玄微的眉眼,小聲唔唔,“是很好很好的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薛玄微迷茫地看着他。
蕭倚鶴在他肩頭蹭幹淨淚,又笑了,擡頭含住他的唇瓣親吻了許久,才将額頭與他相抵:“你要說話算話,再也別讓我離開了。”
薛玄微用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水痕:“好。”
得了允諾,蕭倚鶴開心得不行,仍往他懷裏鑽,眯着眼睛索取更多親昵,貓似的蹭了好一陣,他呼吸漸漸亂了,糊裏糊塗地抓起薛玄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哼哼了兩聲,見薛玄微沒反應,蕭倚鶴猶豫了一會,貼着耳朵含糊道:“我好像有點不對勁,你幫我揉一揉……”
薛玄微有些為難:“可是……”
蕭倚鶴燙得厲害,不要可是,他攥着薛玄微的手去摸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還要去咬他耳朵……
這時背後幽幽響起一道哀怨的聲音——
“……你們倆個不知羞恥的,在我們面前甜言蜜語也就算了,還要當場表演雙修嗎?”
蕭倚鶴猛地一回神,驚得肩頭汗毛都要炸起來了,他向後看去,才發現寧無雙與明春晰正雙雙盤坐在陰影當中,再一回頭,薛玄微也正坐在一張小榻上,懷裏抱坐着自己。
他們竟在一間陌生小室中,滿目紅綢飄垂。
蕭倚鶴忍下小腹陣陣燒起的熱意,但仍然不肯離開薛玄微半寸,緊偎着他,緩緩道:“我們這是被人賣到窯子了嗎?”
“……”寧無雙看他倆跟粘起來了似的,氣道,“對,一會兒就要叫價賣你的初-夜了!”
“喔。”蕭倚鶴夾了夾腿,轉頭問薛玄微,柔情款款地絞着他的頭發,“那你帶錢了嗎?我很便宜的。”
寧無雙:“…………”
應該真把這騷東西賣到窯子裏去!
還是明春晰看不下去,把寧無雙撥到懷裏,解釋道:“我們方才回來時,明明是照着原路返回,卻不知為何越走越陌生,回過神來,竟誤入了一座陰城——此處名‘白雲仙鄉’,位于陰陽兩界混雜處。”
陰陽兩界本不會發生此種重合,卻不知玉合鎮發生了什麽變故,竟使得兩界模糊,導致他們無意間闖入了此處。
明春晰向外看了看,有僮僮人影在窗外奔波,他低聲說:“這裏的小精妖們喜歡熱鬧,我們闖入時它們正在籌辦喜事,便也把我們當做要成婚的新人了,不由分說把我們迎了進來。”
薛玄微也說:“這些精妖身上并無煞氣,稍後我們擇機離開便可,盡量不要驚動他們。”
“哦。”蕭倚鶴點點頭,若有所思。
正偷偷說着話,商量開溜時機。
一名花妖跑過來篤篤敲門,它臉粉頰紅,頭上的小花兒一跳一跳的,朵朵飽-滿綻放,瞧着相當喜慶可愛。捧着兩套喜服進來後,它打量着屋中四個人,一下子困惑了,撓撓頭問:“你們誰是新娘呀?”
蕭倚鶴眼睛一亮,喜氣洋洋地舉起手來,自告奮勇道:“我!我是我是!”
衆:“……”
氣得寧無雙直掐人中:還是把這騷玩意兒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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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