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累棋之危 既然是流言,不信也罷

“小友可否陪我将此局下完?”

蕭倚鶴愣了一下, 低頭看了看他補好的棋局,心想這也沒什麽好下的,除非黑子有翻天之能, 否則必輸無疑啊。正琢磨着,對面人已将盛了白子的棋盒推了過來。

他一只腳正往下邁,此時已不好直接走人了,只能幹巴巴坐下,拈起顆白子來, 随便落了個地方。

黑子緊随而來。

有一會兒,爛柯臺上寂靜無比,只有彼此“吧嗒、吧嗒”落子的聲音。

蕭倚鶴根本無心下棋, 是故落子也落得心不在焉的,只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

這人身材瘦削,手背上青筋驟顯,順着衣袖看上去, 瞥見對方線條淩厲的兩頰,眸下泛着青,一雙眼睛色濃卻無神, 深深地凹陷進去。

他年輕時應當生得很端正, 眉眼之間猶見曾經清隽痕跡, 但卻不像其他修者一般駐顏有術,而是任憑自己容顏逝去, 似一垛雨後曝曬的稻草,失去了水分,幹而枯黃,散發着潮濕漚舊的味道。

蕭倚鶴琢磨着,此時此地, 清靜宗中能有哪位長老不必去赴宴,跑到這裏來躲清閑?直到他視線下移,落到他的頸側——那裏生着一條月牙形的淺紅色胎記。

他一瞬間驚醒,重新将目光凝聚在此人臉上。

這不是胎記,而是毒獸尾鞭所蟄!

當年有毒獸侵害周邊村鎮,清靜宗排遣數人下山伐獸,帶隊的段從遠為推開險些落入獸巢的師弟,而被毒獸狠狠蟄了一口,盡管後來救治得當,未有性命之危,但卻留下了難以平複的蟄痕。

——段從遠?!

蕭倚鶴睜大了眼睛,手指微僵,夾懸于半空的棋子摔落下去,“啪嗒”彈跳數次,滾下了石桌。

段從遠俯身将棋子撿起,遞給他:“請。”

蕭倚鶴拿回棋子随便往下一按,段從遠望着他下的這一步,停頓了片刻,又問:“小友可是有什麽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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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蕭倚鶴低頭瞄了一下,“……”

一顆白子端端正正地躺在四方空格中央。

他尴尬地推了推,把它推向旁邊的交叉點。但心裏仍在想,段從遠确實變化很大,他放縱着自己臉上的皺紋和兩鬓的白發,加上身材消瘦,看起來像是即将步入老年。

可是當年段從遠是清靜宗的一枚美玉。

比起早已定親的南榮麒、荒誕不羁的蕭倚鶴,又或者是看起來溫文爾雅實則深不可測的寧無致,以及天天板着一張冷臉的薛玄微……段從遠是道門裏難得的出身好,又才貌俱佳的好苗子。

他與妹妹段思影都出自人間世族,是當時宰執之子,一入道便拜在了清靜宗宗主門下。他年歲與蕭倚鶴相當,卻又沒有那些頑劣的臭毛病,是而深受少女們愛慕,甚至有人做了他的小像天天揣在懷中。

按理說,段從遠這樣的人,理應一生順風順水,攜道侶佳偶一同得道飛升而去。

不應……不應是這樣一幅潦草貌。

許是蕭倚鶴發愣太久了,段從遠的指尖在棋盤邊緣輕輕敲了幾下:“小友再失神,便要輸給我了。”

蕭倚鶴輕咳兩聲,忙定睛打量棋局,就在他胡亂落子的時候,黑子已經反殺回來了,他确實快輸了。他摸摸鼻子,笑道:“我認輸,我這臭棋簍子,下得實在不堪入目。”

“與我一同下這局棋的人,也一樣棋藝不佳。她活潑好動,很難坐得住,這局也是,才下到一半她就借口跑了。”段從遠看着棋局,臉上流露出微微懷念,“只可惜,這局棋她再也無法陪我下完。”

蕭倚鶴愕住,這豈能聽不明白,這是思影留下的殘局!

早知如此,他連碰都不會碰,更不會來這爛柯臺。

“罷了。”

段從遠搖了搖頭,道:“我以前總跟她講,修棋亦是修道,棋行天下,大道至簡。”他手中捏着一枚黑子,目光眺向遠處雲海,“可我如今反而參不透,這大道究竟是什麽?修道修的又是什麽?”

蕭倚鶴只好讪讪說:“晚輩修行淺薄……不知。”

段從遠又問:“棋有黑白,人有黑白,道也有黑白嗎?若是如此,何為黑,何為白?”

“……”蕭倚鶴心說你探究得有點太深刻了,我若是答得出,今年萬法會上就是我開場了,“晚輩亦不知。只不過……”他偏過頭,“棋之黑白,乃由人定。此時你手中所持,名為黑子,可我若非說它是白子,旁人又能奈我何?”

段從遠側目注視了他片刻,突然一皺眉:“狂悖之語!變白以為黑,倒上以為下,豈非賢愚不分,是非颠倒?”

“晚輩癡愚,只是在讨論棋之黑白而已。”蕭倚鶴趕緊揖手,準備挨兩句斥責便能順勢開溜了。

誰知他屁-股才剛從石凳上挪開,就聽段從遠笑了:“你讓我想起一位舊友。”

蕭倚鶴被迫把屁股放下:“……”

“他曾摔壞了我一張好琴,也曾在這爛柯臺上觀月賞雪,口中更如你一般,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他若還在,或許真能颠覆黑白是非也……說不定。”

聽他之語,蕭倚鶴迅速對號入座,後頸冒出密密麻麻小冷汗,您嘴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妄圖翻覆黑白的……該不會是我吧?

段從遠将一粒棋子抛起落下、抛起落下,突然猛地一把握住,攥在掌心:“你說,當初他背道而行時,可想過自己是黑是白?他若活着,看到如今世道,會作何反應?他若真能滌蕩怨靈,為何不滌蕩幹淨?!”

他一句又一句,目光一瞬間變得鋒銳而咄咄逼人,質問得蕭倚鶴微微後仰,呼吸也一窒。

可他質問得沒有道理,自己何時也沒有想過悖道,只不過是當時形勢所迫,實在沒有別途。

良久,蕭倚鶴找回自己的呼吸,只好裝傻:“……不知您說的是誰?而且我又不是他,我怎知他心中所想。”

段從遠的目光變得複雜,他看了看蕭倚鶴,終于将已捏出裂縫的棋子放下,癡癡道:“對,你又不是他。如果是他……他會明白的。”

蕭倚鶴汗顏:不,他不明白。我本尊就坐在這裏,你在說什麽我一點也不明白。

段從遠神色愈加陰郁,收拾了棋局,又重新擺了起來,蕭倚鶴看着他一點點地把棋子恢複成方才那局殘棋的模樣,俨然是要跟他重新下過。

“……”直到手裏又被塞進了棋盒,蕭倚鶴覺得,他不僅是身體有點問題,可能腦子也不太好了。

“——宋遙!”

正苦惱該如何脫身,爛柯臺下倏忽響起一聲略顯焦急的輕喚。

他忙轉頭,見是薛玄微,心底直呼救星來了,忙眨巴眨巴眼睛朝他求助。

薛玄微匆匆找來,遠遠的看見他身旁坐着那個陰晴不定的段從遠,心裏微微提起,待走近了,又穩下腳步,低低呵斥了一聲:“外門弟子不告而亂走,是為不敬,回去領罰。”

“是,宗主!”蕭倚鶴趕緊丢下棋盒,忙不疊跑到他身邊。

段從遠看着他倆,眼神深重:“恰好遇上,便叫他陪我下了局棋。我與他相談甚歡,薛宗主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免去對他的責罰罷,就叫他到我房中,再陪我手談幾局。”

薛玄微低頭看了蕭倚鶴一眼。

蕭倚鶴眼皮子亂飛:相談甚歡就是胡扯!

薛玄微将他往身後一撈:“這弟子是新來侍奉起居的,尚未學好規矩,不便去叨擾段宗主。夜深了,段宗主早些回去,明日萬法會開壇儀典還需你主持。”

說着便帶上蕭倚鶴就走。

沒幾步,段從遠揚聲叫了一聲:“薛宗主。”

薛玄微停下腳步:“段宗主還有何事?”

段從遠慢悠悠地道:“倒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有一樁流言,想聽聽薛宗主的看法——外面都傳蕭倚鶴沒死,薛宗主對此事怎麽看?”

薛玄微臉色不變:“既然是流言,不信也罷。”

“也是。區區流言,自然不必放在心上。”段從遠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緊接着竟沒有追問,就這樣随便放下了。他以一個小法術将石桌上棋子固定,以防再被後來人弄亂,這才走下爛柯臺。

夜風一揚,他肩頭華發更著,折着灰白色的暗光,像是一尊老了很久的石頭雕塑:“明日巳時是鬥法第一場,今年俊傑無數,定是很有看頭的一日。”

他走過薛玄微,朝蕭倚鶴笑了笑:“那段某就先預祝這位小道友,能夠在大比中取得好成績罷!”

段從遠一走,蕭倚鶴立刻無辜地看向薛玄微,示意自己真的只是出來散步,根本沒想到段從遠竟然會抛下筵席,跑到這種犄角旮旯裏來。

“不過我覺得他很奇怪,”蕭倚鶴小聲說,“他好像認出我了,又好像沒有。”

薛玄微瞪了他一眼:“先回去。”

蕭倚鶴抱住他手臂,笑嘻嘻作溫順狀:“好哦!你回來得這麽早,給我帶什麽好吃的啦?”他貼在薛玄微袖口聞了聞,“我猜猜……有雪花雞淖、糖酥排骨,還有江米釀鴨和蜜絲山藥!”

這些分明都是臨行前他親口點的菜,薛玄微朝他腦門一彈:“都不給你,罰你不許吃飯。”

“不吃飯也行。”蕭倚鶴捂着彈紅的額頭,踮腳湊到薛玄耳邊,“吃……你?”

“……”

薛玄微将他一張一合故意做出吞吃狀的嘴唇緊緊捏住,不答,不允,耳根卻微微紅了。

·

而此時,清靜宗無為殿。

段從遠手執銀簽,挑着一豆燈芯,黯淡的燭火猛地跳躍了兩下,倏忽明亮起來,照見案前一雙沉郁的眉眼……以及地上一左一右兩道墨影。

他烹上茶,焚起淡淡烏藥香片,伴随着茶甕中咕嚕的起沫聲,他将兩方棋盒翻倒在桌上,一顆一顆地數起棋子,丢進同一個盒子裏,直到兩色棋子混雜在一處。

窗外涼風乍起,卷得扇頁拍打窗柩,段從遠端起盒子晃了晃,聽着咣啷啷的響,才擡頭看了眼窗外,向對面的墨影道:“要變天了。”

對面人單肘倚靠着桌案,一膝屈起另一膝平展,眼尾飛長,正百無聊賴地轉着扇,等茶沸:“我知道。”

他伸個懶腰,又笑着重複一次:“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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