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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盛夏季節,她竟憑空出了一身冷汗。

清風拂過,吹得懸挂在廊下的鐵馬叮當作響。待她回過神來,陸雲渡已經遠去。

他步履悠閑,似是閑庭信步,分明是在等她追來。她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在原地咬咬唇,終于在那個身影快要消失在庭院中時追了上去。

“三哥哥!”

她提着裙子費力追上前去,“三哥哥此話何意?”她仰頭望他,修得圓潤的指甲嵌進掌心嫩肉。

她就知道,陸雲渡怎會帶她外出游玩,還偏偏選中了畫舫這樣的地方。原來他根本就沒安好心!

“妹妹何必明知故問?”他說完這話,就見櫻櫻眼底升起一絲驚疑之色,心底冷笑。他不過一詐,她就不打自招了。

“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三哥哥,往後絕不再來叨擾。”

櫻櫻說着,突然松開攥住的他的衣袖,轉身過去時,恰好有一滴晶瑩淚珠順着雪腮滑落。

她站在廊外的芭蕉葉下,背對着陸雲渡,輕顫的肩頭卻洩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意,“三哥哥早就嫌着我了,我自知身份低賤,往後不敢再同三哥哥親近。”

陸雲渡在一旁站着冷眼旁觀。她的眼淚向來是說來就來的,半點也不能相信。

“我又何嘗願意走失?被人擄到畫舫那等地方去?爹爹娘親尋到我時,我就該跳進河裏去,免得髒了許家的清譽,也省得叫三哥哥這樣瞧不起我。”

她說着,竟用手帕子掩面,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眉頭微皺,為她如此直白而略有詫異。

江南水鄉,河網密布,人多依水而生,煙花之地也不例外。暗娼宿在烏篷船中,順水漂流;略有名聲者,生意便做在畫舫上。

原來許家姑娘走失近一月功夫,就是被人擄到了那等地方去。

他早先心中雖隐隐有此想法,但未得印證。她突然老實交代,倒叫他猝不及防。

怪不得,要這般急着尋一個如意夫婿早早嫁出去。

身邊人還在滴滴答答地掉眼淚,他心底略有煩躁,正想開口讓她消停些,忽見她竟悶頭沖了出去。

不遠處是一潭池水,面上看着風平浪靜,底下其實連着秦淮河,開不得玩笑。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往後狠狠一帶,毫不客氣地劈頭蓋臉罵道:“你要作甚!”

櫻櫻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面對面時卻強忍着不肯讓眼淚掉落,只紅着眼睛道:“是了,我死在這兒也只會髒了陸家的水,我這就回江陰去。”

簡直是胡攪蠻纏。

陸雲渡哪裏看不出來她是在故作可憐,可到底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在陸家跳湖,略微松了手上力道:“誰趕你走了?你一走了之,老太太那邊我如何交代?”

“是我對不起她老人家,下輩子我再在老太太膝下盡孝,這世上也只有老太太還念着我好了。”

她說着,似是終于憋不住,狼狽別過臉去遮住眼角溢出的淚。

想到早亡的許大人和許夫人,陸雲渡冷峻的臉色終于稍有松動,“跟我回去。”

櫻櫻看似哭得肝腸寸斷,實則一直在偷偷觀察他。她心知自己此次算是把底牌交出去一大半,她本不該把自己置于如此被動弱勢的地位,但陸雲渡實在太過高深莫測,比她從前遇到的所有人都更難以琢磨。

她一時沖動把陸雲渡給得罪狠了,為了能繼續待在陸家,她不得不暫時示弱,以退為進。

目前看來,她的示弱似乎起效了。她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不敢再哭哭啼啼惹人生厭,順勢收回眼淚。

走到他的院落前時,櫻櫻停住腳步,“三哥哥,我不來打擾你,我還是回妙儀居吧。”

“我的手,你就打算這麽了了?”陸雲渡走在前面,揚了揚他那只纏着紗布的右手,步履不停。

不怕他計較,就怕他不計較。櫻櫻眼底閃過一絲得意,跟了上去,“三哥哥,我眼睛都哭腫了,你讓我先洗把臉呀。”

聽見她那軟綿綿的語調,比以往更加有恃無恐,世子爺拳頭一緊,好生忍着才沒把人給轟出去。

罷了,看在許家和祖母的面上,暫且忍她一回。他實在沒工夫再哄人了。

托世子爺的福,櫻櫻終于能堂而皇之地進入他的書房。

書房布置簡單,除了一桌一榻和滿屋的書,再無旁物,和他本人一樣寡淡而淩厲。

櫻櫻在榻邊坐下,用清水潔面後,趁着世子爺暫時不在,趕緊從袖中摸出胭脂水粉等物件開始補妝。

她極愛惜自己的容貌,害怕方才恸哭弄化了妝,這才要趕緊潔面補妝,以求時時維持最完美的容顏。

陸雲渡邁步進來時,正好瞧見她以指尖沾了嫣紅唇脂,往唇上細細塗抹的樣子。

如玉指尖沾了唇脂,點在唇中,再一點點往外暈染開,暈出一片櫻桃嫣紅。

這時候還有心思梳妝打扮,他怎麽會相信剛才她還哭着要尋死覓活的?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櫻櫻把小東西一件一件收回袖中,又恢複了人前的娴靜淑女模樣,兩手乖巧搭在膝上,輕聲同他招呼道:“三哥哥。”

她自信儀态沒有半點差錯,卻不知為何,三郎自進屋後就緊緊盯着她的唇瓣,目光晦暗不明。

“三哥哥?”她仰頭微笑,櫻唇嬌豔欲滴,唇邊兩個小酒窩若隐若現,水洗過的眸子幹淨澄清,滿心滿眼的笑意望向他。

然後,她便見陸三郎眼底似有笑意,輕聲道:“妹妹,唇脂塗花了。”

美人頓時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就舉帕掩唇,狼狽別過臉去不敢再看他。

陸三郎的書房裏自然不會有銅鏡這等東西,她遍尋不見,只好憑着感覺細細描摹,誰知以前從不會失手,這次竟然出了這麽大的醜。

而且還是當着陸雲渡的面!

櫻櫻羞愧得耳垂都紅得發燙,仿佛兩顆晶瑩剔透的瑪瑙石。

“三哥哥,容我再……容我再淨面一次可好?”她手上雖有帕子,但不敢胡亂擦拭一通,怕弄得更加不堪入目,只得背對陸三郎。

“不可。”身後響起悠悠一聲,仿佛看好戲般帶着點笑意。

他在一旁坐下,閑散道:“妹妹也知道,我這手差點是保不住了的。如今雖然只是脫臼,卻暫時不能拉弓練箭了。”

櫻櫻死死捂住唇,以眼神示意他:然後呢?

“自然是要妹妹來幫我練箭了。”

“不可不可,我如何拉得動弓箭?”她毫不猶豫就要拒絕。

“這就是妹妹對救命恩人的态度?”

此話一出,櫻櫻的氣勢就不自覺矮了一截。陸雲渡趁人之危是不假,可他也的确救了自己一命,還為她兩次手腕脫臼,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報答恩情的。

只是幫他拉弓搭箭,應該不至于趁機報複自己吧?

她終于服軟:“但憑三哥哥指教。”

當陸雲渡在她腦袋上放了一個細頸白瓷花瓶時,櫻櫻忍不住輕叫出聲:“三哥哥這是何意?”

坐在庭院中竹榻上的陸雲渡眼帶笑意,指尖撚着一根竹矢,“我手不能拉弓,自然只能陪妹妹玩投壺了。”

她哪裏能忍,當即就要把腦袋上的花瓶撤下來,對面那人見此,只淡淡道:“妹妹,妝花了。”

櫻櫻聞言立馬兩手掩唇遮掩,發現她系在面上的手絹還好端端待在原處,不禁怒道:“你騙我!”

“妹妹別亂動,這箭矢若是擦着碰着妹妹的臉蛋,可就要落疤了。”

話音剛落,他就将手中竹矢擲出,櫻櫻被他那涼飕飕的語氣吓得脊背一僵,連忙閉眼皺眉,只希望他的箭術當真如傳言那般精妙無雙。

竹矢入壺,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她只覺腦袋上一沉,偏生動也不敢動,這會才敢睜開眼睛,卻見陸雲渡幾乎是半躺在竹榻上,一手墊在腦後,端的是一派輕松悠閑。

“光是這麽玩不免無趣,不如我們來下個彩頭。”

“投中了呢,妹妹就喝一杯酒,若是投不中,我便罰酒一杯,如何?”

櫻櫻露在外的一雙大眼睛滿是惱羞怒氣,她一手堪堪扶住腦袋上搖搖欲墜的花瓶,一邊怒道:“這算是哪門子彩頭,算來算去都是我吃虧!”

然而陸雲渡眼底的笑意分明在告訴她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再定睛一看,他竟從箭壺中抽出兩支竹矢來,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世子爺便從箭壺中再抽出一支來。

兩人僵持數下時間,櫻櫻終于選擇認輸,哭喪着臉道:“三哥哥,我身無長物,唯有這一張臉還勉強看得過眼,你可千萬小心些。若是毀了容,我可就不活了!”

陸雲渡差點沒能繃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整個金陵城的名門貴女裏,都尋不出一個像她這樣死皮賴臉的。

“妹妹勿怕,若是你毀了容,我一定養着你的。”

見到她本來因害怕而緊閉的雙眼,一下子就驚喜得睜開,陸雲渡指尖撚着竹矢,失笑道:“收下做個燒火丫頭倒也不錯。”

作者有話說:

一直忘記說了,這篇文不會有兄弟相争的情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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