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初相見

郗裕德太白樓宴請謝王世子,在京中世族圈中,也算是件盛事兒了。南鶴也過來湊了回熱鬧,他見南穎帶着織星進了門,便沖她招了招手。

南穎見到南鶴,便往他那兒走了過去,問道:“這郗裕德辦的席面,怎麽沒見着他人呢?”

南鶴将人帶到了窗邊,坐了下來,道:“謝世子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裕德自然是陪着他樓上清閑呢!”

“哦?這倒是有意思了。正主躲在樓上清閑,一堆公子哥兒在底下闊談。”南穎思索了一會兒,瞟了一眼二樓的雅間,調侃似的說道,“本來是來觀猴兒的,結果倒是被人當猴兒看了。”

南鶴忍俊不禁,南穎這性子當真半點不像他那位謹小慎微的二叔,也不似那位将人算計得滴水不漏的二嬸,直言不諱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誰。

謝昭瞧着樓下,他不是郗銘那等毫無武力的書生,郗銘聽不清南穎在說些什麽,口中依舊是滔滔不絕對南穎的誇贊。但謝昭卻是聽得清楚,真想将他當猴兒看?他臉色黑了黑,手中的茶杯捏得更緊了。

“倚峰,去将伯瑾請來吧。”謝昭對卓倚峰說道。

郗銘轉身,對卓倚峰加了一句:“順道将他身邊那位公子也請上來。”

謝昭只瞥了郗銘一眼,沒有同意,但也沒有拒絕。

卓倚峰看了看謝昭的臉色,但想從他家世子那張臉上看出些什麽那還真是堪比登天。

“伯瑾兄。有禮了。”郗銘起身沖着南鶴行了一禮,又沖南穎道,“玉潤,近來可好啊?”

南穎收了山水扇,将扇子往郗銘懷中一丢道:“可比你郗裕德清閑不少。”

郗銘一笑,轉而對南穎介紹道:“這位便是謝王世子謝昭,謝載瑗。載瑗兄,我身邊這位便是幼彧真人的首徒,姚玉潤。”

南穎暗暗打量了一番,這謝王世子倒真生了副好模樣,郎豔獨絕,莫說京中,便是整個大楚,恐怕也難找出可與他媲美一二之人。

南穎沖着謝昭端端莊莊行了一禮,謝昭面無他色地回了一禮,也未曾多言一句。

南鶴輕笑着看着兩人,坐了下來。南鶴看得分明,謝昭眼中帶着一絲似是不喜又非不喜的情緒,有些莫名,他也便只當謝昭看不慣南穎這沒規矩樣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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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銘見南鶴同謝昭說起了話,便拉着南穎到了一旁說起了話來。

“聽聞你前些日子在明州找到了清河長公主遺失多年的峄陽古琴,可是真的?”南穎同郗銘立在窗前,瞧着樓下觥籌交錯。

郗銘命手下的人取了壇他存在太白樓的露薔春。

“也是巧合。”郗銘說道,他對着南穎勾着嘴角,節骨分明的手捏着翠綠的玉壺,好不灑脫地往口中灌了一口酒。

南穎頗為嫌棄地瞧了他一眼:“好好的露薔春,被你當時街邊三文錢一碗的清湯酒喝了,真是牛嚼牡丹。”

郗銘嗤笑一聲,道:“玉潤,不論是三文錢一碗的清湯酒還是這價值不菲的露薔春,它本質上是一樣東西。飲茶本質終究是解渴。”

南穎擺了擺手,挑着俊秀的眉頭,搖了搖腦袋,說道:“照你這般說辭,這人最終也不過枯骨一堆,又哪來那麽多權勢之争。”

謝昭聽至此處,眸中不禁一凝。人人皆道三皇五帝、選賢舉能,是大同之道,殊不知,其背後血腥的權勢更替從未消逝。謝昭轉而一笑,含着深意的眼眸望向了南穎。

南鶴自然也是聽到了二人所言,只是他不似謝昭那般想要聽寫南穎的後續之言,類似這般的話,南穎向來只說一兩句,或有逾矩之處,但絕不會真高談闊論。

郗銘與南穎二人靜靜對視着,仿佛都想從對方眼中探看出什麽,但只一會兒,兩人便相視笑了起來。

謝昭一愣,他不知,這是郗銘與南穎的相處之道,萬事從不往深的說,只說一句,你就已知我想要說的是什麽。他揚了揚眉,不知是想起了些什麽,眸中嘲諷之意如何也掩飾不住。

南鶴詫異地望着謝昭,他不明白,謝昭是在嘲諷些什麽,自打入了京城,謝昭與他表明身份後,他便時常搞不清楚謝昭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情緒外漏。

“姚玉潤啊姚玉潤。”郗銘似是感慨些什麽。

南穎亦是一副感慨的模樣,卻轉了機鋒,說道:“郗裕德,你今日這場,可定了什麽論題?”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楚世族開席面、辦清談,總是要定個論題的,與會者多會按照着論題,争一個昏天黑地。

“今日的論題是個老生常談的。”郗銘搖着腦袋,神神叨叨地說道。

南穎飽含笑意的眸子望着郗銘,說道:“王霸之辯。”

“正是!”郗銘不意外南穎能猜出他定下的論題。王霸之辯從前朝開始,争論從未停止。

南穎瞧着郗銘,嘴下不留情道:“真是老掉牙的問題了,也從不曾辯出個所以然。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個世家公子、文人墨客,天天圍着一個論題争個你死我活。最終也争不出誰對誰錯,不過是心中過了把瘾。”

郗銘聽着南穎的話,委屈道:“怎麽就是、就是心中過把瘾,适當的論辯,對于心境的提升有着莫大的幫助。”

“你也說是适當,你瞧瞧現在,舉國上下,上至王孫貴族、下至白身書客,個個沉迷這類論辯。這哪裏還是适當。郗裕德,過猶不及啊!”南穎聽他這般說,不禁有些生氣。

始于前朝末代的論辯以一種不可逆轉之勢蔓延在了整個大楚,南穎很難想象,若是長此以往,在位者皆沉溺于論辯卻不實際地做出績效,整個大楚會成為什麽樣子。

謝昭聞言,骨節分明的手端着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掩住了微微勾起的嘴角。

郗銘皺着一張臉,悵然道:“這到底是我等不能控制的。”

“依玉潤公子所見,該如何?”謝昭陡然出聲,一時間雅室中的人皆将目光投向了他。

謝昭擡眼望着南穎,南穎明亮的眸子一滞,這雙眼睛中包含是什麽?點點的寒星令南穎無法分辨謝昭眼神中的喜怒,她甚至看不明白他的情緒是何。

每個人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會透露出他內心的些許情感。

比如郗銘,他身在濁世卻依舊靈臺清明,眼神帶着一絲通透。

比如南鶴,他少年便投身行伍,戰場厮殺,哪怕在這不常動武的京中,眼神中也時不時透着淩冽。

可是此刻,在謝昭眼中,南穎除了絲絲寒意,便再也瞧不出其他來了。

南穎不曾回話,謝昭也只是靜靜看着她,不曾出聲。一時間,雅室之內,寂靜一片。

“玉潤不過個十四的少兒郎,又能有什麽想法。不若載瑗兄說說,該如何改變這舉國論辯之勢?”南鶴不緊不慢地說道。

謝昭卻道:“少兒郎年少意氣,其想法也多跳脫于世,我想聽聽,玉潤公子的說法。”

南鶴、郗銘皆是一愣,他二人未曾想到,謝昭竟有咄咄逼人之意。

南穎也不曾想到,謝昭竟這般執着于她的答案。

“載瑗兄,你看這席面也快先開始了……”郗銘說道,論辯之勢難阻,在于大楚整個世族皆是在以這種論辯給予自身安慰,以論辯來替代真正的經世濟民。

謝昭起身,緩步走到南穎面前,他勾着嘴角道:“玉潤公子,你說呢?”

南穎不禁有些氣惱,她才不信,謝昭這個謝王世子真的不知道如何阻止論辯之勢。但南穎讨厭有人以這種步步緊逼的态勢,來叫她回答一個大家心中都有答案的問題。

她擡眼盯着謝昭,圓圓的眸子中閃着一絲火光,道:“改變或者阻止論辯之勢,就得清楚為何會有論辯之勢。”

“不說冉氏逐鹿中原的那幾十年,便說冉涼之前,大魏朝末年,是宦官與外戚輪番坐莊,如今的論辯始于當時。”

“魏朝末年的論辯是國子監諸生不滿宦官和外戚強橫霸道行徑的手段,論辯之人是一群有經世濟民之心的世家子弟。”

“冉氏入關滅魏,建立涼,不過短短數十載,太祖便聯合各世家驅逐了涼人,建立了大楚。”

“大楚初年的論辯,是百廢待興的山河下,整個世族絞盡腦汁令大楚政通人和的舉措。此時的論辯,是政令的先行。論辯是當時士人經邦濟世指導。”

南穎緊緊握着手中的折扇說着,“而今論辯之人,不過是一群享着百姓供奉的世家子弟。論辯不過是在他無聊的人生裏,打着為學的旗號,消遣日子罷了。”

南穎擡頭瞪着謝昭,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笑意。

“哦?那該以何法阻之?”謝昭低着頭看着她。

不知為何,南穎覺得,這雙近在咫尺的眸子中,滿是調笑的意味。

“不論是魏末還是我大楚初年,論辯不只有世家子弟,更有不少平民以論辯揚名,又以實幹立身。”

“而今只論辯而無實幹,是彌散在整個大楚世族中的風氣。他們想要的不過是阻止平民進入廟堂罷了。”

“大楚的世族,爛到了根子裏,雖有年少有為者,但僅憑這些人的力量,恐無力回天。”南穎目不轉睛地盯着謝昭,“若想改變這種風氣,那就破了大楚的世族,令平民進入廟堂,雙方抗衡,以破論辯之勢。”

謝昭一愣,轉而一笑,滿是不屑:“幼稚。”

“你!”南穎呆滞了半刻,氣道。幼稚?她真想将謝昭套麻袋打一頓。她才幾歲,她幼稚她開心,要她說道的是他,說她幼稚的也是他。

郗銘上前将南穎拉着退了幾步,打着圓場:“好了好了,載瑗兄,席面開始了,你這主角可得出場了。”

南穎被郗銘拉到了身後,斜眼瞧了謝昭一眼,嘀嘀咕咕說了一句:“這就給人當猴兒去了。”

謝昭輕飄飄朝着南穎看了一眼。見南穎瞪了他一眼便又躲在了郗銘身後,謝昭臉色不由難看了幾分。

“哼。”他甩袖便推門走出了雅室。

作者有話要說:謝載瑗逗完媳婦兒又開始損媳婦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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