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十八

“許久未在京中行走,今日倒是讓我大開眼界了。”渾厚的男聲從人群中傳來。

那男子身邊之人趕忙行禮給男子讓出了一條路。

“是崔山正……”

“崔先生怎麽會到京中?”

“聽聞是鄭國公府的老太君前些日子病了……”

人群中,細碎之語不斷傳來。

崔呈如其所言,他親自來了。哪怕知道,此事後,他恐怕便再難作為那簡簡單單的嵩陽書院的山正,可是為了清河長公主,他還是來了。

穆良澤趕忙從位置上起來。

“先生,學生有禮了。”穆良澤沖着崔呈切切實實行了一禮,“先生怎會到此。”

崔呈道:“我不過是看到此處聚集了這麽多人,便來瞧瞧到底發生了何事情,只是沒想到,現在京中的世家子弟竟是如此模樣!世家子弟是何時竟都成了仗勢欺人之輩。”

崔呈言語之間帶着三分惋惜三分無奈。

穆良澤一愣,他不明白,先生歷來厭倦此類權謀紛争,為何此次會主動走進這個漩渦中。他早些年歲,便在嵩陽書院求學,拜在崔呈門下,學的是考據,研的是古文經。

崔呈,崔晗之,當年在今文經上極具天賦。當年梁王謀逆案後,便悄然出京,在嵩陽書院當了十五年的山正,從此一心研習古文經學,再未歸京。

京中曾有人言其不孝,老母猶在,卻未曾回來看過一眼。只不過此類言論倒叫鄭國公府的老太君在席面上駁斥了。此後便再無此類言論。

南穎望着崔呈,作揖行了一禮。

“先生有禮,未曾想,嵩陽書院一別,再見先生,竟是玉潤這般狼狽的時候。”南穎道。她從荥陽出發,先拿着拜帖去了嵩陽書院,求讀了藏書樓的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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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呈擺了擺手,道:“小友今日遭遇,也是令我汗顏。”

齊柯聞言,臉上滿是不服。他所言其實是京中大多數門閥子弟的心聲。出身貴胄,本就高人一等,如今被一白身壓了一頭,心中自然不爽。

只不過礙于長明觀有一個陸崇宙,沒再多說什麽。

穆良澤一愣。他少時先習的也是今文經,拜入嵩陽書院後,他也一心想在今文經上求學于崔呈,但是崔呈當時對他說:習今文經,你必定是要卷入朝堂浮沉中,稍有不慎,便是莫須有。

而今,穆良澤卻覺得,當年國子學中以經學治現世的崔晗之又回來了。

“愚舟,你且來判。”崔呈立在一旁,對穆良澤道。

穆良澤正色道:“先生且放心,學生定然依禮、依律判定。”

“姚玉潤,方才齊柯已嚴明他訴告你冒犯之處,你可有辯解?”穆良澤問道,一改他方才和稀泥的模樣。

南穎輕笑,道:“齊小公子所言之事乃是無禮可其所言,十多年來四絕皆出自世家子弟,故認為四絕出身門閥乃是慣例。但齊小公子怕是不知道,初時四絕,亦有一人為白身,便是我師尊--姚幼彧。此為一。”

“二則是,齊小公子言庶族無資格擔這四絕名號,莫不是與這官吏選拔搞混了?依九品官人之法,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所依乃是血脈出身。所謂四絕,不過是名號,此名號非官方,又何來依出身評判。”

“既如此,我便來說說這三,三便是,小子狂妄,便在這兒放下話,他齊川山真能自己作出一幅越得過我姚玉潤的畫,這四絕之一的稱號,給他便是。”

南穎說得有理有據,最後不忘挑釁一波。齊川山确實擅長作畫,只不過,南穎因緣巧合之下,曉得了齊川山被稱為四絕之一的那副《秋山月宴圖》乃是一寒門學子的代筆。

那寒門子弟因無錢為妻子買藥,便開始替齊川山代筆。直到他被南穎取代,他沒有來源,又被博望侯府的下人刁難,妻子很快離世,他也不堪喪妻之苦,投河自盡了。

南穎後來才知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但作孽的是齊川山,是博望侯府。她早些時候未曾和博望侯府撕破臉皮,倒也沒有為了一個陌生人,與之為敵。京中此類事兒太多。

如今既然都已經把臉撕破了,按照南穎的想法,自然是要對齊川山自己扔在地上的臉皮踩上幾腳。

“姚玉潤既已作出辯駁,齊小公子可還有什麽要說的?”穆良澤問道。

齊柯滿臉通紅,他到底還年輕,不過被人激了幾句,就把事兒鬧到了京兆衙門,本以為依照着博望侯府的權勢,對于一個姚玉潤,要教訓也就教訓了,可是,他不曾想到,此事到了他無法收場的地步。

他這一鬧,博望侯府的聲名必然下降,他兄長也将受盡議論。

“他,他強詞奪理!”齊柯憋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個詞。

穆良澤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除此之外,齊小公子可有辯駁之言?”

齊柯已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既如此,以本朝律法、禮典,姚玉潤确實未曾冒犯博望侯府兩位公子。”穆良澤當堂便将人放了。

“我不服!”齊柯猛地回過神來,不服就是不服。他說來說去不過是血脈出身、高低貴賤。

“我等實在不明白,齊小公子不服在何處?”圍觀的寒門子弟多少有些氣性,當日陳涉傭耕出身,尚且會喊王侯将相寧有種乎。而今寒門為士族所壓制,多少真有才學之人只能為人幕僚,不能真正為民生做實事。

“爾等寒門,出身貧賤,我何故要與你們解釋我為何不服!公堂之上,你們是個什麽東西,在這兒質問于我!”齊柯道崔呈上前:“我倒要問問齊小公子,我這老書生可有資格?”

“您,您……崔先生,小子實在不明白,你為何要替這些寒門庶族說話。”齊柯不解道。

崔呈道:“我是在為公道說話。”

“萬事皆有貴賤之分,公道上亦是!對這些庶族有什麽好說公道的。”齊柯說得理直氣壯。

這便是這世道,這便是世道上大多數的士族。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特權讓渡出來。

南穎似有所感,她聽着崔呈與齊柯的對話,她看着寒門庶族子弟臉上的不滿。

有人在主導這裏所發生的一切。有人在挑起庶族的不滿,激化它,讓這種不滿為之所用。

南穎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她隐約覺得,或許這和太初末年的權力更疊有關,和十多年前的國史案有關,和梁王謀逆案有關。

就像穆良澤所判,姚玉潤所為不違律法、不違禮典.

她走出京兆衙門,嚴嬷嬷和連衷便已驅車等在外邊。

“崔先生,此間事了,我該回齊雲山了。”南穎不再探究崔呈究竟為何而來。

“替我問候姚真人。”崔呈道,他忍不住有道,“京中故人很是惦念她,萬望她保重身體,總有雲開見月時。”

南穎一愣。她從未聽過她師尊提及京中故人,也沒敢問過。

母親告訴她,她只要記住,那是她師尊即可,不必探究她從何處來,有何背景。

而崔呈口中的雲開見月又是何意?她摸不着半分頭緒。

“公子,走吧。辎重的馬車已在城外等候。”嚴嬷嬷道。

南穎拜別崔呈:“先生的話,晚輩會帶給師尊的。”

崔呈望着馬車遠去,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

“先生是要回來了嗎?”穆良澤換下官服,從裏邊追出來,問道。

崔呈看着自己這位學生:“人老了,總會想自己的本心丢了沒。近來,我每念及此事,便寝食難安,我把我的初心丢了十多年。現在,該去把它找回來了。”

“先生,學生願意跟随。”穆良澤道。他自為官以來,便以糊塗著稱。這是他不願卷入權謀。可是他心知,只要在朝為官,此事便逃不過。

崔呈道:“你須知,這不是什麽萬全的事兒。”

穆良澤道:“愚舟明白。”

“嬷嬷,咱們不走水路,水路太慢。”南穎道。

她惹了一攤子事兒,該去領罰。早些回去,領了罰,說不定還能趕上師祖講道。

連衷道:“陸路雖快,但是近來各地接連災荒,流民多,陸路怕是多波折。”

“京都到荥陽,官道多,我們注意在野行走便好。”南穎想了想說道。

連衷點了點頭,便現行去安排了。

馬車上,南穎問道:“嬷嬷,到底怎麽回事?”

嚴嬷嬷道:“昨日姑娘被帶走,連衷告知了忠勤伯,本來忠勤伯是要去京兆衙門把你帶出來,但是謝世子将他攔下了。也不知二人說了什麽,忠勤伯黑着臉走了。謝世子身邊的卓先生,給姑娘留了一封信。”

“信呢?”南穎問道。

嚴嬷嬷拿出兩封信:“一封是謝世子給姑娘的,還有一封是二皇子殿下差人送來的。”

嚴嬷嬷又道:“忠勤伯走後,謝世子只道,若想姑娘平安無虞,只需等着第二日衙門審案後,光明正大地從京兆衙門走出來。如此,日後姚玉潤也不必在山上清修。”

南穎将謝昭的信置于一旁,拆開二皇子的信。南穎看着他的信,字裏行間都透漏着他的無奈與擔憂。

對于清河長公主的謀劃雖知曉卻無力阻止,對于皇家的紛争雖想遠離卻終究卷入其中。

二皇子言,他這一生,到底是生錯了人家。若是在普通清流之家,想來他便可游歷名山大川,不論是入觀修行還是尋一書院做教習先生,都是遠離權利鬥争的。

南穎長嘆一口氣,将二皇子的信收了回去。

“姑娘不看看謝世子的信中是怎麽說的?”嚴嬷嬷問道。

南穎搖了搖頭,道:“還是不看了。”

至于為什麽不看,南穎卻沒有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崔呈,字晗之。鄭國公府二爺,崔相的胞弟。

穆良澤,字愚舟。

大楚世家中,煊赫者是大楚五姓(範陽齊氏、博陵崔氏、荥陽南氏、太原徐氏、江源穆氏),而四公、八侯、十六伯當中多數為大楚五姓,但也不乏其他士族。比如郗銘出自高平郗氏。

四公、八侯、十六伯是爵位,身份的象征。但是當中精英者在朝中可領實職。所以一般而言,一個貴族子弟往往出身沒多久會有官位,等到成年,要是能辦事兒就會有實職。這有點類似于宋朝的官職差遣三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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