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卌四
“我說姚玉潤,你可真是不消停!才從武牢回荥陽多久,你就又要走。”郗銘騎馬跟在南穎身邊,似是抱怨道,“幼彧真人就沒說你嗎?”
在去往榆陽的官道上,幾人帶着簡單的行李,騎着馬,不快不慢地向前行進着。
南穎出發前,謝昭便給文禾傳了信,道是三皇子在奉州整治了一番劫匪作亂之象,荥陽至榆陽的官道上已然清明。
“此事事關二師叔,師父不曾多說。”南穎回道。
織星看了看郗銘,道:“我看呀是郗小公子不耐這長途跋涉,心中有所不滿吧!”
郗銘撇頭瞧了瞧穿了一身裋褐的織星,本還想逗趣她一番,可看着在一旁笑眼望着他的南穎,無奈道:“你可真是被你家主子寵壞了。”
南穎只道:“織星自小與我一起長大,自然不同旁人。”
“呵!”郗銘撇了撇嘴,輕哼一聲,又道,“你與我說織星是個女子時還真是吓了我一跳。”
“在外行走,自然是男裝更加方便。”南穎說道。
她說完便聽見郗銘又無意間問道:“玉潤,你實話跟我說,你是不是也是女子?”
南穎聞言下意識勒住缰繩,郗銘轉身卻沒見到身邊的南穎,回頭見她愣愣停在原地。
“不是吧?”郗銘頗有些震驚。
南穎控着缰繩催馬上前,若無其事地朝郗銘笑道:“被你猜到了啊!”
郗銘內心一滞,差點突破這麽多年來的教養習慣,吐出一句市井間的罵人俚語。
南穎也沒想到,她向郗銘坦白女子身份竟是在這樣一個随意的場合,看似突如其來,但南穎心中确信必有這麽一日,倒也不算是突然。
郗銘耷拉着腦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一人驅馬走在邊上,道:“你且讓我緩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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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禾好笑地看着自閉狀的郗銘,眉間一挑,将馬兒控着遠離了郗銘,她不知低聲與織星在說些什麽,不一會兒便傳出一陣笑聲。
南穎倒也沒有着急解釋,只是按郗銘要求那般,沒再理他。
此一行,她只帶了文禾與織星,奉恩侯夫人本想讓她将連衷與嚴嬷嬷也帶上,卻叫她拒絕了。一來她自己也能照顧自己,二者她此行乃是探查多年前的舊事,情狀未名,人多反倒不好辦事。
而自己跟上來的郗銘也沒有帶人,只身一人跟着南穎往榆陽去。
郗銘說是難以接受,實則他心中的彎彎繞繞也不必謝昭、昌意少。他雖然吃驚他所認識的姚玉潤是女子,但卻也不曾因為她是女子而改變他對她的态度。
只是他又想起當日在京中,他去見二皇子最後一面時,二皇子對他的托付。郗銘瞧得出來,二皇子對南穎的心思不同尋常,只是二皇子不知南穎是女郎,這心思也就藏了下去。
郗銘在心中嘆了口氣。這二人看着極為契合,到底是可惜了。
他騎着精壯的白馬,不緊不慢跟在三個姑娘家身後,臉上神情變化莫測。
“所以,謝載瑗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女扮男裝?”郗銘想到在京中時謝昭那種種不同尋常的作态,似是反應過來道。
南穎望着他,只笑着點了點頭。她知道,郗銘這是接受了。同樣她也感到如釋重負,郗銘并未因她是女子而有所變化。只是,她為南氏女一事還是得找個合适的時機,告知郗銘。
郗銘氣惱哀嚎道:“謝載瑗那個不講義氣的,早便看出來他對你不懷好意!”
南穎愣了愣神,後正色道:“我與謝世子君子之交,與當日我與仲英同。”
正午的日頭正烈,官道兩旁郁郁生長的寶塔松,屹然聳立。
郗銘瞧着日光下南穎那白皙的臉龐上,神态泰然,不似搪塞。心道,你對他是君子之交,但不見得他對你心思單純。
“公子,前邊就是與歸一約定的驿站了。”文禾望着前方隐隐約約的旌旗說道。
幾人不約而同快馬加鞭,朝着那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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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中,未見歸一蹤跡,只見佩戴者藍色頭巾的婦人端坐在堂中,那人正是柳長風的夫人薛氏。
“嬸嬸?”南穎走到她身旁問道,又對着郗銘幾人道,“這是歸一的母親,薛夫人。”
薛氏生得柔美,可眉間卻夾着一股子英氣,她少年嫁與柳長風,替他操持俗事,令他專心劍道,柳長風失蹤後亦是在齊雲山專心養育他們唯一的孩子。
郗銘幾人見過薛氏後,便各自去安頓了,将空間留給了二人不再打擾。
“嬸嬸怎麽也來了?”南穎問道,她當日将事情告知薛氏後,便回了甜水巷。而薛氏比她們早到此處,想來是比她們提早出發過來的。
薛氏柔和了眉眼,道:“你當日與我說了此事後,我便想來了。”
南穎靜靜望着她,不論是三師叔柳青空還是小師叔葉鶴淵都覺得,薛氏是對柳長風情根深種才沒有離開。
便是歸一這般執着想要找到柳長風,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要知道他母親這麽多年的等待是否值得。
可是南穎看着薛氏,她總有種感覺,薛氏對于柳長風的情感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
“雖然歸一那孩子怕我空歡喜一場,不願意告訴我。可是我還是要來瞧一瞧。”薛氏笑道,“找到長風已經是那孩子的執念了,身為母親,我還是希望他能讓自己輕松一些。”
“等找到了二師叔,歸一就能放下了。”南穎說道,“而且,此次在武牢,歸一也交了一個好友,在劍法上也有所突破。”
薛氏聞言欣慰道:“這樣便好,我與他許久未見了,往日裏他傳信與我素來是簡單幾句,我也不知他平日裏在做些什麽。”
“歸一素來話不多。”南穎說道,“嬸嬸,我與歸一約定,他在此地等我,怎不見他的影子”
薛氏笑了笑,道:“他說這兒附近有種果子,味道鮮美,便去找來想叫我嘗嘗。”
歸一雖然不善言辭,但對薛氏确實極為孝順的。
“我來此處,也只是想見一見我的阿琛。找不找得到長風,對我而言,其實已然沒有那麽重要了。”薛氏嘆惋道。
南穎第一次聽到薛氏這般說。
“為什麽?”南穎不禁問道。
薛氏聽聞,神思遠去,是啊,為什麽?她也曾愛他如命。
“嬸嬸?”南穎叫道。
當她将她所知道的事告知薛氏時,她便感受到了薛氏的如釋重負,她不太能理解其中深意的如釋重負。
“罷了,不提了。”薛氏輕輕擺了擺手,笑言。
南穎見到薛氏恍然若失的神情,不再問下去。她不知曉薛氏與柳長風之間的事情,便如她無法窺探姚幼彧與徐遠山當年的情情愛愛。
“我明日便回齊雲山了。”薛氏道。找到柳長風又能代表什麽,她已經做了十幾年柳長風的妻子、柳琛的母親,她也已經脫離薛雲雙這個身份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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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一抱着懷中剛摘下的果子,藏在門外,聽着薛氏與南穎的談話。
他不禁想,他的父親已經離開十年了,如果真的找到了他,他又該怎麽面對?他的母親又該怎麽面對?他是死是活?他若是活着,又是否有再娶妻生子?
所有的問題,此刻的他都找不到答案。
聽着屋中二人結束了談話,歸一才若無其事走進屋,道:“阿娘,玉潤,你們快嘗嘗,這果子新鮮的很,我先頭吃了一個,可甜了。”
薛氏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歸一道:“擦擦汗吧!”
南穎随手撿起一個果子,擦了擦,便放入了口中,鮮甜的汁水蔓延整個口腔,這果子果真如歸一所言,甜極了。
有些事,南穎還未來得及與歸一說。她也不知說了之後,歸一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三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柳長風的事兒。
“沁州那地界,這些年也不曾安生,自十年前韓易将軍戰死後,渤海人也是得寸進尺。且巨定王府便在沁州,巨定王年少輕狂,并不是什麽好相與之人。”薛氏說道,“等你們到了那兒,要千萬小心。”
薛氏似乎算定了,他們定會去到沁州。
南穎與歸一乖巧地點了點頭,疑惑道:“嬸嬸好像對沁州很了解?”
不管是南穎還是歸一,都只知道薛氏是在濰州與柳長風結為夫妻,她的過往、她的名、她婚前的種種,少有人知。
薛氏笑了笑,道:“我雖是濰州人,可自小卻在沁州長大,後來回到濰州,恰巧遇到了長風。”
薛氏說得輕便,可是此刻南穎心中卻不好受,世間女子多是如此,婚後便永遠成了男子的附屬,她所有的過往便仿若煙消雲散,記得的只有孤孤單單的自己。
歸一眼中亦有一絲懊惱,他從來不了解自己的母親。
薛氏從懷中取出一支鑲着東海珍珠的慈姑葉琉璃簪,她将簪子交到歸一手中,道:“若在沁州遇到麻煩,可将這簪子作信物交給巨定王,想來他能幫你們解決一二。”
“阿娘,你與巨定王有交集?”歸一不解地望着薛氏,如今的巨定王與他年歲相當,怎麽看,薛氏與他都不可能有交集。
“我與巨定王的父親曾有些淵源。想來看在上一輩的情面上,巨定王能給你們行個方便。”薛氏說道,少女時期的那些事恍若隔世,她如今想來,竟也能一笑而過了。
歸一小心地将薛氏的簪子包進了荷包當中,鄭重其事地收了起來。
薛氏看着歸一,自他的父親離開後,她的孩子眼中總是帶着探索目光看着她,他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又不知該不該問。
薛氏柔聲道:“不論你在沁州有沒有找到你父親,等你回來,你想問什麽,阿娘都會回答你。”
南穎想,薛氏或許還是想做回年少時的自己,不再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而是自己。只是她還需要些時間,去從十多年的習慣中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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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一,你可還記得謝世子身邊的卓先生?”南穎試探性問道,柳長風化名薛憎,隐匿于韓少臨手下之事,南穎還未告知歸一。
歸一不動聲色瞧了她一眼,點了點頭道:“卓先生當日在武牢,出了不少力。”
在長明觀那幾日,謝昭在觀山樓中,便與她說起過他後來得知的十年前沁州一事,雖然對于十年前一事依舊難以摸清思緒,可好歹是給了他們探查的方向。
歸一見南穎少傾的失神,他說道:“卓先生可是知道些我父親的事?”
他的話讓南穎一愣,随即想到當日在晏東虞揚長而去時,卓倚峰曾說過的似是而非的話。
“十年前,不知為何,渤海大舉陳兵沁州,大楚與渤海戰事爆發,卓先生的師父明玄先生,與你父親、還有晏東虞,都是幫助韓易将軍抗擊渤海的江湖義士。”南穎說道,“只是,十年前知道此事的将士,有些戰死沙場,有些被調往別處,加之二師叔當年在外游歷,從未向觀中傳信,故而觀中也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卓先生可有說,我父親是生是死?現在何處?”歸一平靜地問道。
南穎沉思了半刻,還是說道:“二師叔如今就在沁州的軍鎮中,他如今是沁州主将韓少臨手下的副将,薛憎。”
“他沒死?”歸一幾乎不帶疑惑的問出這句話,這更像是一種感慨,他沒死,他只是隐姓埋名,他只是十年沒聯系他們母子。歸一輕笑一聲,“沒死就好。”
南穎輕嘆一口氣,柳長風失蹤之時,歸一才六歲。
她繼續說道:“卓先生也曾探查過十年前一事,只是二師叔對此避而不談,只讓他莫要再管,而且當日卓先生找到二師叔後,二師叔曾特意要求他對他的身份保密。”
歸一抿着唇,冷不丁道:“是不是真的像偃月三亭透露的那樣,他是當年的叛徒?”
歸一說這話多少有誅心的意味在裏邊,他是叛徒,所以他隐瞞身份,他是叛徒,他避而不談當年一事。如果他不是叛徒,他又為什麽抛妻棄子?
可是,這個假說本就難以自圓。
“怎會!”南穎否認道,“韓少臨是韓易将軍的獨子。韓易将軍戰死之前,韓少臨已經從軍,二師叔的身份他是只曉的,如若二師叔真是叛徒,他怎麽将他留在身邊十年?”
歸一沉默着,一站的雅間中只有他們二人,一時間,寂靜無聲,外邊人馬的喧嚣聲突然清晰。
南穎道:“在韓易将軍死後,二師叔曾經去過渤海探查,被渤海人所俘。卓先生查探了當年北地在渤海的暗探記錄,得知是那暗探一時不忍,出手将二師叔救下。但北地在渤海的暗樁也因此付之一炬。”
歸一靜靜地聽着南穎所言。
南穎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道:“第二年,明玄先生便病逝了。也是這之後二師叔,不知為何化名薛憎,留在了軍中。”
歸一抱着他的劍,這把劍是柳長風初入江湖時的第一把劍,只是後來他所修的劍法與這把劍愈加不合适,便重新鑄了一把。而這把舊劍也就被封存了起來,直到他十二歲那年,他下山跟随南襄,才從劍架上去下了這把塵封已久的長劍。
“他若見到我,恐怕也只會當作不相識吧!”歸一依舊平靜。以往的日子,他只想找到父親,可真當知道了他的蹤跡,卻發現,他的父親可能真的不要他和他母親了。
南穎一時沉默,無法反駁歸一所說。她雖相信柳長風這麽做有苦衷,可這并不能成為他辜負薛氏母子的理由。
十年對于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漫長的。
“你若是想見他的話……”南穎還未說完。
歸一卻打斷她,問道:“玉潤,此事你是不是已經告知我母親了?”
南穎緩緩點頭。
“母親其實已經知道了他不要我們了。”歸一肯定地陳述道,“所以她說找不找得到,她已經不在乎了。”
“嬸嬸或許只是看開了。”南穎說道,“歸一,你可還要去沁州?”
當日她将這些事告知薛氏後,曾問薛氏薛氏這個問題。薛氏卻說,哪怕知道這些,歸一也不會放棄,他會去沁州查個清楚。
果不其然,歸一确實是這麽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稱薛氏薛夫人參考紅樓夢王夫人,未以夫家姓稱之,其實也是作為身為自己的一點點保留,從這一點點保留出發,一點點做回薛雲雙PS:即将擁有一張漂亮的封面啦!開心,真的漂亮,反正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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