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章六一

沁州城外

歸一和織星拿着籃子中的食物分給破廟中的孩子。

七八個孩子中有些不會說話，有些眼睛被人弄瞎了，還有些則是腿被人打斷，打斷的腿長好後便跛了。

這多是些十歲的孩子，縮在這城外深山的破廟裏。

南穎見後頗為震驚。這些孩子顯然不知道薛姑娘會帶其他人過來，在聽到歸一是薛姑娘的弟弟時，他們才稍稍放下戒備之心。

他們看人的眼神都是怯怯的，扯着嘴角，沖着南穎幾人笑着，髒兮兮的臉上也不出哪個是女孩，哪個是男孩。

破廟外的空地上，南穎回頭看着破廟內，吃得小心翼翼的幾個孩子。

薛姑娘站在南穎身旁，她看着南穎的神情，便道：“你是不是在想，這些孩子是誰？我為什麽要不辭路遠地來此地？”

南穎擡眼看着薛姑娘，點了點頭。若是普通乞兒，是不會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的。

“那些都是被十年前那件事牽連的官員的後人。”薛姑娘神情之中滿是悲憫。她知道，被十年前那件事牽連的官員中，有不少是無辜之人，眼前這些孩子，多數便是無辜的，可是她知曉，她不無辜。她滿心愧疚，卻又無處宣之于口。

南穎聞言一怔，官場宦海，稍有不慎，萬劫不複，這是不論何時都不會改變的。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前亦是如此。

“他們都是賤籍，在這沁州城中被人輕賤，肆意加害。”薛姑娘說道，“死了不知道多少，活下來的也多有殘缺。”

南穎不禁看着在破廟中跛了腿的少年，問道：“因那事兒被牽連的官員，家中男丁不都以流放論處嗎？”

薛姑娘随着她的視線看向那跛了的少年，道：“那孩子今年才八歲，是那犯官的遺腹子，他母親與我同在一個教坊，歷經千般折磨，才生下了他。教坊司中，來往多是世家貴族或是官宦之身，那孩子沖撞了一位大人，被打斷了腿。可是，教坊司的嬷嬷不願花錢給他治，好來，骨頭自己好了，可腿卻跛了。”

南穎一時無言。

“其他那幾個孩子，皆是女子。”薛姑娘道，“也都曾進過教坊司，只是有的見了不該看見的，被那些人傷了眼睛，有的說了不該說的，被毒啞了嗓子。”

大楚的教坊司，專供達官貴人。

南穎看着那些女孩，卻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

“巨定王知曉那些孩子的身份嗎？”南穎不禁問道。

薛姑娘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令人探查過，但我想是有的。”

教坊司的女子便是殘疾了，也要在教坊聊度餘生，而這些孩子，明顯就是私自逃出來的。

“他不會在意這麽幾個罪臣之女的。”薛姑娘涼涼說道，“他如今看重我，我想要照拂這些孩子，他也不會說什麽，甚至會幫我打好掩護。”

薛姑娘清晰地知道，巨定王的那份心意能為她做什麽，她也沒有猶豫地借用着這份心意。薛姑娘在心中嘆息，到底她也是個卑鄙的人。

“姑娘可想過如何安置這些孩子？”南穎只這樣問道，她知曉薛姑娘的不方便，她自己本就深陷囵圄。哪怕巨定王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看，可她所倚仗的不過是一個男人不知何時便會消逝的愛。

那份愛最是虛無缥缈，薛姑娘無法把這些孩子的姓名寄托到這份愛上。

薛姑娘看着南穎生出恻隐之心，她帶着南穎他們來此，告訴南穎這些孩子的身世，便是想要求他們能幫忙安置一下這些孩子。

她本糾結于到底要不要将那些她知道的說出來，那畢竟是她的父親，哪怕他做錯了許多，可竟人都死了，她父親死後的名聲到底還要不要顧及，薛姑娘也曾糾結。

可是看到這些只能藏匿于深山老林的孩子……

薛姑娘堅定地沖着南穎行了一禮，道：“玉潤公子莫怪，懷湘在此有一不情之請。”

南穎忙将薛姑娘扶起來，道：“薛姑娘，你若不介意，我便也随歸一叫你一聲薛姐姐。我同歸一一樣，将你當做姐姐一般，你有話直說便是，何須多禮！”

薛姑娘輕輕嘆了口氣，道：“懷湘願意以十年前沁州軍戰敗的內情作為交換，求公子幫忙安置這些孩子。”

南穎愣愣看向薛姑娘。

文禾走到南穎身邊，同樣看着病體柔弱的薛姑娘。

南穎良久才道：“這些孩子我會幫忙安置妥當……只是，薛姐姐，十年前，你也不過十歲，如何能知曉沁州軍戰敗的內情呢？”

薛姑娘看着周圍的環境中，看着破廟遠處，巨定王府的護衛，深深嘆了口氣，道：“此事數來話長。只是此處并非說及此事的地方，但公子放心，我定會将我所知道的，一字不落告訴你們。”

南穎看着薛姑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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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州與濰州交界寂空一副行者的打扮，将撿來的柴火燃起。

在他不遠處，是帶着鬥笠的祁莎莎，她倚坐在樹下，抱着手臂、閉目養神。

寂空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她身邊，将懷中的幹糧遞給了她。

“我們還有一日才能趕到沁州。”寂空道。

祁莎莎深深看了他一眼，啞着聲音，道：“我會看着你的。”

寂空一言不發，只是執着地舉着拿有幹糧的手，想要祁莎莎接過。

祁莎莎右手的傷還未好全，她看着寂空，沉默着接過了他的餅。

寂空看着篝火燃起，看着火星一點點飛起熄滅，噼噼啪啪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是如此明顯。

他想起十年前，他師父将他從潛藏于渤海的柔然暗探手中救出，帶着他去到甘州，可甘州也非他的容身之所，不得已，師父放下教宗的責任，開始帶着他苦行千裏，輾轉多地。可是，師父終究還是因為他死了。甚至南摩教也有可能因他而亡。他或許便該死在十年前，更甚者，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祁莎莎望着寂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是不是在想他的身份，是不是在想他的師父。那是柔然王族，骨子裏便帶着與大楚敵對的血脈。父親自小便告訴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可是他她竟然還是心軟了，她看不了師門的劍刺入他的胸膛，她看不了他離開這個世界。

祁莎莎咬着下唇，他的師父被她師門所殺，她的師門也已然知曉了他的身份，與除之後快。

他們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可是誰也不知道，武牢月餘的相處，讓她生了私心。

祁莎莎深吸一口氣。祁莎莎，你是正一門掌門之女，生來是鷹，不該被那些情愛所惑！哪怕，如今師門已不再認你。

寂空側目看着不知在想些什麽的祁莎莎。她是楚人，生性正直。可是那一劍，她卻還是擋下了。南摩教信奉伐阇羅，教中弟子斷七情六欲，行走世間，亦有清規戒律。

他看着她，心中便莫名緊張。他亦知曉，她和她的師門是不一樣的，祁女俠，是濁流中的清波。她那麽好，令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可終究還是不敢靠近。或許他生來不祥，連伐阇羅都無法救贖他。

“在武牢，我曾與你說過，我與師父苦行大楚各州。”寂空幽幽開口道。

祁莎莎望向他，他的眸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

“除了要帶我躲避大楚境內的各方勢力，師父同樣也是有愧，可是那愧疚該是我去承擔的。”寂空道，他的言語之中滿是落寞，“當年渤海對大楚用兵的源頭，是因為我。因為我，連累沁州百姓流離失所。因為我，沁州将士死傷無數……”

祁莎莎只望着他，心底有個聲音仿佛在一遍一遍地試圖說服她，眼前這人心性純善，絕非惡人。

“可是，沁州軍之所以這麽快落敗，與軍中的柔然細作脫不了幹系。或許，正如你所說，柔然人自血脈中帶着奸邪……”寂空說道，“待此事了卻，我若還留有性命，我會回到甘州，回到南摩教剃度，繼任教宗。”

祁莎莎別過頭，她該知道的，她不想他死，可又不能看着他活着。

寂空望着她的側臉，笑道：“你若是要我的命，你随時來取。”

祁莎莎猛地回頭，沙啞着聲音：“斛律澈，你可是覺得，你這麽做，你便心安了，你便再無罪過了？”

寂空一怔，長嘆了一口氣，道：“斛律澈十年前便死了，活下來的，只有南摩教帛氏門下寂空。”

祁莎莎問：“你說死了便死了，那那些真正死去的人呢？那些死在你們柔然人手上的無辜的人呢？”

“那些人能回來嗎？我的母親能回來嗎？”祁莎莎臉側劃過一滴清淚。

正一門祁掌門的夫人，盧臻盧女俠，亦是出身正一門，為人剛正不阿，與正一門掌門乃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妹，後結為夫妻，恩愛不疑，育有一女，細心教養。據傳，盧女俠于永和二年死于柔然人手中。

故而，正一門視柔然人為死敵，堅信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樣的話。

寂空抿着嘴，他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發現，副CP進度比主CP快多了，本來寂空和祁莎莎這對應該BE的，但寫着寫着有點兒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