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冬日的風似刀子一樣,刀刀劃在臉上、手上。

秦言眼神有些空洞,他捧着遺像,只緩緩超前走着,直到到了路口,才露出迷茫的神情來。

賀嘉時鼻子一酸,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旋即,他拽着秦言,尋了個石椅坐下。

秦言沒說話,連眼淚都沒再掉一滴,他茫茫然,仿佛全然已從這場事故中抽離開來。

賀嘉時深深地望着他,一時間,他被一種龐大的悲哀與無奈籠罩。

他自诩是秦言最親密的朋友,可他卻從來沒有探知到秦言的秘密,甚至在過去的半年裏,一次次用自己的悲劇刺痛着同樣在生活中掙紮的秦言。

他什麽都沒幫到秦言。

兩個人都沉默着。

天色漸暗,已近黃昏,他們無處可去,想來,秦言手裏還拿着陶英的遺像,就連賓館都不一定會接納他們。

路上偶爾有幾個眼熟的鄰居向秦言投來問詢的目光,而後便被賀嘉時狠狠地瞪回去,罵道,“看什麽看?”

最後,賀嘉時心一橫,幹脆說道,“咱們回N市吧。”

秦言一愣,接着,賀嘉時不等他反應過來,便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認真說,“咱們回N市,回你自己家,咱們自己過年。”

秦言望着賀嘉時的雙眸,剎那間,像是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他的臉被寒風吹得僵硬,連個表情都做不出來,勉強扯了扯嘴角,說,“好,我們回去。”

他們沒帶什麽行李,兩個人,一個遺像,打了輛車到了火車站。

除夕這晚,列車上沒什麽人,乘務員也坐在座位上,此時正拿着手機與家人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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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言與秦建國惱了那麽一場,此時已脫了力,他把頭靠在賀嘉時的肩膀上,默默地看着窗外黑茫茫的一片。

漆黑中,他們穿過一排排矮小的工廠,越過荒蕪的田地,跟着G2729號列車,一路向南。

很快,他們回到了N市,出站後,賀嘉時正想把車票一扔,秦言卻攔住了他,說,“別扔,給我。”

說着,秦言把賀嘉時的車票與自己那張一同收進錢包裏,又重複道,“別扔,要留着。”

賀嘉時覺得好笑,有意逗他,挑眉問道,“留着幹啥?以後還能坐霸王車不成?”

秦言沉默了片刻,說,“紀念我,重獲新生。”

賀嘉時把秦言往懷裏擁了一下,用手輕輕撥了一下他的發絲,而後,他歪歪頭,嘴唇不住摩挲着秦言的額頭。

這是個極盡親昵的姿态,可兩個人卻都沒覺得越線,也沒人想打破這寧靜的美好。

在這個阖家團圓的日子,在這個家家戶戶熱鬧歡快的日子,唯有他們,冷冷清清地站在馬路邊的白熾燈燈下,相互依偎。

馬路上沒什麽車輛,也沒什麽行人,就連車站附近的商場也一個接一個地關上大門,工作人員各個喜氣洋洋,飛快地往家趕去。

他們一路小跑着,有的鑽進了家人的車裏,有的站在馬路邊朝出租車師傅招手示意。

在這座城市裏,每個人都有着屬于他的那盞燈,每個人都有着等待着他們一起回家團聚的親朋好友。

唯有賀嘉時與秦言,他們有的,只有這場冰天雪地中的孤獨盛宴。

賀嘉時一只胳膊将秦言環抱着,一只胳膊伸出來打車,他們沒顧忌行人的驚詫,在這個夜晚,他們需要這樣的親密,就仿佛他們本該如此,也向來如此。

過了許久,終于有人不忌諱遺像,肯載他們一程,上車後,司機透過後視鏡瞅了秦言幾眼,幹癟地笑了兩聲,說,“小夥子,都有這麽一天,你也別太難過了。大好日子的,你家裏人也不希望你太傷心。”

秦言沒說話,他實在太疲憊了,又受了涼風,此時太陽穴正“突突”地疼着。

倒是賀嘉時“嗯”了一聲,也不知是沖司機講,還是對秦言說,“是啊,大好日子的,我們都要好好朝前看。”

回到家後,秦言将母親的遺像放在電視櫃前。

家中沒有香爐,他覺得也沒必要點香,只靜默地看了母親一會兒,對她說,“媽,我們回家了。”

有幾個瞬間,秦言甚至想過,倘若當初母親未曾受到秦建國的蠱惑回到J城,倘若他與秦建國的感情能夠無疾而終,那麽母親的一生會不會幸福很多,快活很多?

那樣,他就算不會來到這個世界,想來也不算壞。

賀嘉時站在秦言身畔,看着照片中那個堅韌勤奮的女人,默默說,“幹媽,以後我會好好照顧秦言,絕對、絕對不會再讓他受委屈了。”

那晚,秦言躺在沙發上,愣了許久的神,而去廚房做菜的,則換成了賀嘉時。

放假前,秦言因為要回老家,将冰箱大致清空了,現在只剩下了幾顆土豆和半塊沒吃完的五花肉。

賀嘉時對着冰箱看了許久,而後關上門,重新換好了衣服,準備出門去了。

等到賀嘉時把門關上,秦言才回過神來,他打了個電話給賀嘉時,讓他別忙活了,可賀嘉時卻非說,不能讓他過年都吃不上餃子。

好在他們住的地方位置好,尚有幾個大超市沒關門,賀嘉時買了好些蔬菜和酒肉,最後又買好了餃子皮,這才回家去。

他做了道芹菜炒肉,又做了道幹煸牛肉,端上桌來,對秦言說,“來,吃點東西。”

賀嘉時的廚藝不賴,不過,秦言卻沒什麽胃口。

他與秦建國鬧了那麽一場,實在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鬧完吵完,又緊趕着回N市,舟車勞頓不說,下了高鐵,單是站在馬路上打車就打了半個小時,吸了一肚子的冷氣,胃裏着實難受。

可他不願讓賀嘉時的工夫白費,勉強吃了幾口,而後便低下頭去,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賀嘉時知他不舒服,沒勸他,只是起身給他倒了杯熱水,讓他慢慢喝。

賀嘉時打開瓶青啤,自己對着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整瓶。

秦言愣了一下,剛想讓他別喝那麽多,可賀嘉時卻又打開一瓶啤酒,“兩口便又喝了大半。

秦言叫了他一聲,“賀嘉時,你喝這麽快幹什麽?”

賀嘉時用手撐着額頭,表情看上去有些難過,他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望着秦言,過了幾秒鐘,才說,“我……我心裏很不舒服。”

說完這話,連賀嘉時自己都覺得不合時宜。

秦言此時,想必是跟難過吧。

那麽自己又哪裏有立場說自己難過呢?

秦言卻馬上理解了賀嘉時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說,“其實……我這個爹,有也早就當做沒有了。跟他吵架時,我心裏的确很難受,也很失望,不過現在想想,也沒什麽的。”

他的眼神變得溫柔而堅定,反而安慰起賀嘉時來,“嘉時,這些事情,我接受了,也只能接受。你也別太難過。”

賀嘉時覺得自己簡直太沒用了,非但沒有了解到秦言的痛苦與糾結,事到如今,竟還需要秦言來安慰。

他搖搖頭,眼睛裏爬滿了紅血絲,“我……是我不好。”

秦言垂着頭,說,“不,不是你不好。是我瞞着你的。其實我……我根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說着,秦言自嘲地笑笑。

賀嘉時張開嘴,他沒想到秦言會這樣說,頓時有些驚訝,“你……”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婚內出軌、妻子去世不到一個月就日日在別人床上鬼混……”

“不想讓你知道他在我中考前就搞大了別人的肚子,不想讓你知道我媽那麽要強、那麽嚴苛的一個人,竟然有個這樣下作的丈夫……她竟然跟這樣的人過了一輩子……”

“她竟然這麽可憐。”

陶英是個對自己和家人都有着極高标準的人,她還健康時,秦建國在她的施壓下,只能勤勉工作,斷然不敢做出這等卑鄙龌龊的勾當。而陶英得病後,終于管教不了自己的丈夫,而秦建國則迅速的腐蝕、堕落。

秦言心裏清楚,其實早在母親尚未去世前,秦建國就已經跟黎娟混在了一起。

被親生兒子撞破了自己的醜聞後,秦建國只是短暫地愧疚了兩天,而後,很快就變本加厲起來。不僅如此,秦建國對秦言的情感也愈加複雜:他自然愛着自己的獨子,可秦言卻偏偏看到了他最尴尬的秘密,他既覺得愧疚難堪,又覺得憤恨不已。

秦建國打從心底裏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私底下其實再正常不過,往日他懼于陶英的嚴肅,不敢太過放肆,不能将這些本性擺在明面上。可誰知秦言卻偏偏窺探到了他最見不得人的秘密。

從那以後,秦建國對秦言就更加的不聞不問起來,甚至連醫院都不常去了。

陶英那時候流連病榻,已經站不起來了,可她的意識卻很清醒,他早看透了自己丈夫是個怎樣龌龊下流又懦弱無恥的貨色,坐着輪椅,勉強與秦言一起辦了房屋過戶,把N市那套房子留給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她太怕了,怕秦言失去了母親之後再“失去父親”,怕自己的兒子有了後媽以後就會有個後爹。

她的人沒辦法陪在秦言身邊,多給兒子留點錢財,也算好的。

秦言什麽都懂,他是個早慧的孩子,經此一番更是對夫妻感情看得明明白白,可那時的他又怎能把這一切都告訴賀嘉時?

非但不能告訴,他還要刻意隐瞞。

他不想讓賀嘉時知道自己的父親原來是這個模樣,更不想讓他同情自己的母親。

賀嘉時怔了幾秒,搖搖頭,說,“言言,媽媽不可憐的。媽媽是個優秀的老師,負責的母親,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她雖然沒能活很久,沒能看着你長大成人……可她的人生卻非常有意義、有價值。”

“媽媽一輩子勤勞努力,負責堅強,她影響了那麽多的學生,也影響了你、影響了我,她是個非常非常棒的人。”

“她一點也不可憐。”

在評價陶英時,賀嘉時甚至從未提到過秦建國的名字。

而聽了賀嘉時的這些話,秦言心裏終于舒坦了幾分,他終于明白,脫離了秦建國,陶英的人生雖然短暫,卻也未曾有過污點。

他點點頭,眼圈不禁紅了,吸吸鼻子,說,“嗯,你說的對。”

賀嘉時走到秦言面前,半蹲下,直視着他的眼睛,認真說,“言言,以後我賺了錢,一定會給幹媽蓋一所學校,至少那些孩子,會永遠記住她的名字。”

秦言一怔,他終于露出了這幾天,唯一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他長長吸了口氣,說,“好,我等你賺大錢,給她蓋學校。”

賀嘉時抓住秦言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絕對不會。”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秦·慘兮兮·迷茫茫·言言和賀·發誓要賺大錢·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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