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賀嘉時一怔。

賀軍睥睨着他,鼻孔裏發出幾聲譏諷的冷哼,他肥大而油膩的手拉住賀嘉時,帶着他往樓下走。

這次,賀嘉時沒再掙紮,反而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怕了。

他回過頭,遠遠地看了秦言一眼,沒什麽意味,也沒什麽目的,就仿佛多看秦言一眼,才能稍稍找回一點底氣。

賀嘉時跟着賀軍一路穿過密集的人群,他們走出學校,站在街口,兩個人皆是雙眼腥紅,可眼神卻死死咬住對方,像是在跟對方較勁一樣。

他們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感情,唯有無盡的憤恨與鄙夷。

賀軍大口喘氣,骨頭裏生長的戾氣與陰森仿佛要破體而出,他陰岑岑得說,“賀嘉時,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真是我兒子?”

說着,他輕蔑地笑了一聲,“怎麽可能?我和姜岚怎麽可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我怎麽可能生出你這樣的廢物、垃圾!”

賀嘉時睜大了眼睛,他後退了一小步,身體不自然地僵硬了。他沒說話,似在思考賀軍話中的意思,又像是辨別這究竟是賀軍的氣話還是真言。

賀軍因為父親窩囊了一輩子,又對妻女虧欠了一輩子,被賀嘉時幾次招惹,憤怒也好,擔憂被發現也罷,總算破釜沉舟,決心要與賀嘉時劃清界限。

這麽多年的憋屈與厭惡,終于和盤托出,“我告訴你賀嘉時,你根本不是我兒子,你愛找誰當爹就去找誰當爹去!你愛住哪兒就住哪兒。我跟你毫無關系!”

賀嘉時怔住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賀軍。

他想過千種、萬種的理由,卻唯獨沒想過,自己根本不是賀軍的兒子。

可他分明與賀嘉木、賀嘉佳又長得那麽的像,分明他們長着一樣的眉毛和眼睛。

他不是賀軍的孩子,還能是誰呢?

他還是不是賀嘉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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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嘉時的身體劇烈得搖晃了一下,他勉強站住,拽住賀軍的肩膀,似做垂死掙紮,“你……你說什麽!這怎麽可能?”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悠長,他明明記得,小時候,賀老爺子曾把他抱在膝蓋上,一邊噴雲吐霧,一邊對自己說,“嘉時,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取名叫嘉時麽?”

賀嘉時自然不知,他那時尚且年幼,對賀老爺子還未曾有什麽不耐煩的情緒,仰着臉問自己的爺爺,“為什麽?”

老爺子笑笑,“你啊,出生得太是時候了,你出生了,我也就圓滿了。”

“所以呢,我給你取名叫嘉時。”

後來,當他無初次地面對家人的冷漠時,賀嘉時總會想起當初爺爺說過的話,他總會自個兒騙自個兒,心中想,自己大概也是在家人的期待與愛中出聲的吧。

賀軍的喉嚨裏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冷笑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神色癫狂,來回走了兩步,指着賀嘉時,大聲喊道,“媽是賀照,你爸是個病鬼!你根本不姓賀!”

“你毀了我的家庭,還要來毀了我的事業麽!”

“我告訴你,沒門!”

“我是不可能認你的!你該去哪裏就去哪裏!不要再來禍害我了!”

……

賀軍張牙舞爪地發洩着自己十幾年來的壓抑與怒火,那仇恨就像黃河水,滔滔不絕,一浪接着一浪地朝賀嘉時撲來。

賀嘉時無法抵抗這個男人的憤怒與怨憎,他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一張臉變得煞白,連一寸的表情都做不出了。

這個世界在賀嘉時面前突然變得扭曲、模糊起來,耳邊,賀軍的謾罵與侮辱終變成一片尖銳的忙音,最後連成一片。

賀嘉時漸漸聽不到馬路上車水馬龍的聲音了,亦看不到漫天的飛絮飄飄,腦海中,唯反複回放着小時候,爺爺說過的那句話。

“你出生得太是時候了,你出生了,我也就圓滿了。”

原來,賀老爺子口中的圓滿,竟是這樣的圓滿。

那天下午,賀嘉時終于拼湊出了整個故事的脈絡。

賀軍與姜岚雙雙是黨員,當初生下女兒賀嘉佳後,根本無心生養二胎,更何況,N市是省城,當初計劃生育正如火如荼,偷生是要丢工作的。

賀軍與姜岚自然不可能放棄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事業,所以一直咬死不肯再生個兒子。

賀老爺子卻執拗得很,兩邊僵持多年,一直沒有解決這個問題。

而賀照則一直在礦廠做工,與周升結婚後,生下了賀嘉時。誰知第二年又意外地懷上了周宇。好在礦區對此監管不嚴,而賀老爺子在礦區又“手眼遮天”。

賀照生下周宇後,賀老爺子便勸她将賀嘉時抱到哥哥嫂嫂家裏,權當把大兒子過繼給賀軍,日後也好給賀軍留個後。

賀照自然舍不得自己方才兩歲半的孩子,可周宇剛出生沒多久,賀照的丈夫就因為日夜下礦井操勞,得了肺塵病,從此失去了大半的勞動力。

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了賀照身上,這時,賀老爺子又上門吹了幾陣風,而賀照又向來懦弱沒主意,于是,終于把孩子抱回了娘家。

可誰知賀老爺子千算萬算,卻算不出賀軍與姜岚壓根不想養這個孩子,與家裏幾番折騰,總算勉強同意,讓這孩子依然住在J城,雖然名義上管賀軍與姜岚叫“爸”、“媽”,實則這麽多年,一直挂在老爺子和老太太的戶口下面。

這樣一來,賀軍總算有了“兒子”,總算有了“後”,而賀老爺子也終于心滿意足,有了“長子長孫”。

他圓滿了。

那麽賀嘉時的人生呢?

賀嘉時又該怎麽圓滿?

賀嘉時不記得那天賀軍是如何離開的,他只知道自己沒再回學校,只是不停地在馬路上走啊、走啊,直到夜幕降臨,直到華燈初上。

他的身體開始僵硬,五感也變得模糊起來,他只是麻木地走着,就像是要把這一切屈辱、痛苦,統統甩在身後。

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他也壓根不在乎要去哪裏。

反正這世上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像是不知疲倦一樣,只是向前走着。

直到路上的車越來越少,連路燈都不剩幾盞亮着,周遭一片寥落,他終于回過頭,撞上秦言關切而悲傷的目光,他沒管秦言究竟對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只大聲沖他吼道,“你別再跟着我了!還沒跟夠麽!”

秦言的臉被凍得通紅,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他勉強做出個表情,哀傷地說,“嘉時……嘉時你別這樣,你跟我回去吧。”

秦言跟着賀嘉時走了一整個下午,此時他又餓又累,渾身酸痛,勉強加快了步伐,跟到賀嘉時身邊,“嘉時,我們可以一起住,就像以前一樣……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只剩下這兩年半的時間了,等上了大學我們可以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兩年半,怎麽熬也會熬過去的。”

賀嘉時的眼睛很紅,表情有些冷漠,聲音卻在發抖,低聲說,“秦言,你別再這樣了,沒什麽意思。”

秦言更湊近了幾分,他抓住賀嘉時的手,“嘉時……嘉時都怪我,都是我不好,你……你別這樣了好麽?”說道最後,秦言甚至有些哽咽了,他彎下腰,把表情隐匿在黑暗中。

賀嘉時看着他淩亂的發絲與隐忍痛苦的表情,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甚至要被秦言擊垮,只想順着他,由着他。

可賀嘉時卻沒放任自己的情緒,他別開自己的臉,不再看秦言,輕輕問道,“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對吧。所以那麽多次,你都諱莫如深,所以姜岚會對你有印象。”

“幹媽認識姜岚,對吧。”

秦言緩緩直起腰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沒有一絲血色,“我……我……”。

他終于沒再隐瞞,垂着眼眸,“是,我知道。”

賀嘉時也垂下頭,這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

他一根根掰開秦言拉住他的手指,自嘲地笑了一聲,“所以幹媽才會一開始就對我格外關照,因為她知道我的身世,她知道我是沒爹、沒媽、沒有家的孩子,她可憐我。”

秦言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忍,“嘉時……我……我媽她不僅僅是可憐你……她對你是有感情的,她很在乎你。”

賀嘉時長長呼出口氣,“是,我知道。”

“可是秦言,你呢?”

秦言顧不得太多了,他連忙大聲說道,“我對你當然也是一樣,我當然非常、非常在乎你!”

倘若是別的時間,聽到秦言說出這樣的話,賀嘉時一定會高興得快要瘋掉,可現在他只覺得可笑。

他歪歪嘴角,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你在乎我?”

“你在乎我為什麽不把這些都告訴我!為什麽眼睜睜地看着我像個小醜一樣在他們面前搖尾乞憐!為什麽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你卻任由我被瞞在鼓裏!”

“秦言,你從頭到尾都在瞞着我,你根本不配說在乎我!”

“你不配!”

作者有話說:

其實“把女兒的孩子抱給兒子養”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我聽到過好幾個這樣的故事。一例是二十幾年前發生的,當事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他很早就知道真相,對親生父母和養父母都很好,整個大家庭相處得似乎也不算尴尬,他管兩邊都叫“爸媽”,當然現在兩邊兒也都吸他的血。他性格很要強,用我爸的話說,他一輩子都在拼命獲得“父母”的認可。另一例是發生在我們這個年代的,是我一個南方朋友家裏的故事。朋友的表哥其實是家中的”姑姑“所生,卻因為”爺爺“固執的思想,一直被當做家中的長子長孫來養。不像第一個故事中的主人公那麽幸運,他跟兩個家庭相處得都很僵,得知真相後心理狀态越來越差,後來選擇了輕生,在書房裏跳樓自殺了。願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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