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二天一早,等到賀嘉木推開賀嘉時的房門時,才看到他一臉的枯黃,眼下的烏青讓人懷疑坐在床上的似乎不是個人,而是頭僵屍。

賀嘉木“呀”了一聲,說,“哥,你一晚上沒睡?”

賀嘉時懶得搭理他,只點點頭。

賀嘉木誇張地大喊道,“那你今天怎麽上課啊?”

賀嘉時吐出口濁氣,不再理會他,拎起自己的書包,走到房門口時,推了賀嘉木一把,也不說話,就要往外走。

賀嘉木在他身後喊道,“哥!你不吃早飯啊?”

賀嘉時沒搭腔,頭也不回得離開了。

賀嘉時沒去學校,反而來到網吧,他打開電腦,卻連鼠标鍵盤都沒碰,只呆呆地,對着屏幕坐了一整天。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直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賀民在飯桌上對他說,“嘉時,你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啊。”

賀嘉時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依舊吃着碗中的飯。

賀嘉木也跟着幫腔,“是啊哥,你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家裏又沒什麽資源,以後只能搬磚了。”

賀嘉時頓時有些煩躁,他放下筷子,冷漠地看着賀嘉木。

賀民知道賀嘉時心裏不舒服,可看賀嘉時這樣油鹽不進,舉手投足都缺少教養,頓時心生反感,對他的同情便占了下風。

賀民向來對自己這個侄子沒太大好感,一來是源于瞧不上他的生身父母,二來則是因為賀嘉時從小的離經叛道。不過,賀民自诩仁慈善良,而賀嘉時往日再怎麽作、怎麽皮,也是在賀軍與老爺子、老太太那裏生事,礙不着自己什麽,因而對賀嘉時尚有幾分同情在。

如今,賀嘉時住進了賀民自己家,他那點兒僞善便立馬兜不住了。不過,他亦很快為自己找到了邏輯自洽之法:左右賀嘉時的悲劇不是他造成的,如今自己給他一個窩,遮風擋雨,已是仁至義盡,至于長輩的關愛,自然是沒必要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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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民皺着眉頭,嘆了口氣,“哎,我也不是你父母,也管不了你了,路是你自己走的,随便你吧。”

賀嘉木聽父親這麽說,便也跟着長長嘆了口氣,“哎——可憐,真可憐啊。”

賀嘉時的心跳漏了幾拍,他攥緊拳頭,臉都漲得通紅,卻又倏地松開手。

賀嘉時煩透了這一套,那麽多年,他最恨的,就是賀家人口口聲聲的“可憐”。可寄人籬下,他哪有資格發火呢。

于是,他只能回到學校。

翌日早,賀嘉時剛一走進教室,嘈雜的環境突然安靜了,他覺得怪異,心道不就是幾天沒來上課麽?怎麽大家看他的眼神就突然變了呢?

一整個上午,賀嘉時都雲裏霧裏的,下了課總能看到有同學對他指指點點,湊在一堆兒像是在說他,可等他靠近,大家又都不言不語。

他不想搭理秦言,便戳了戳王來娣,問道,“怎麽回事?他們為什麽都這樣看我?”

王來娣的神色有些複雜,她嗫喏了一陣子,不知如何開口。

賀嘉時看她這樣頓時有點火大,聲音高了八度,“咋了,到底怎麽回事,你支支吾吾幹什麽?”

王來娣嘆了口氣,沒說發生了什麽,卻先小心翼翼地問賀嘉時,“你……你家裏還好麽?”

賀嘉時盯着王來娣的眼睛,他心裏一涼,頓時明白了幾分,“你們都知道了?”

王來娣低下頭,不敢再看賀嘉時的臉。

賀嘉時愣了幾秒鐘,竟然扯着嘴笑了笑,他沒再講話,只盯着前面的劉東。

秦言守了這個秘密不知道守了多少年,自然不可能在此時多嘴,那麽洩露真相的,就只剩下了劉東。

賀嘉時幾乎能想到賀軍事後拼命在劉父面前撇清自己的樣子,僅僅是想想這個場景,就直令他作嘔。

劉東感受到了賀嘉時的目光,他脖子一縮,轉過頭來問道,“你你你你幹什麽!你小心我告訴趙老師去!”

賀嘉時起身走到劉東身邊,活動了一下筋骨,把自己的袖子往上一撂,接着,就将劉東從椅子上薅了起來,他歪歪嘴,輕蔑道“你多大了?嗯?還整天天告老師、告家長,你有沒有點骨氣?”

劉東吓得大聲叫到,“賀嘉時你瘋了嗎!”

“趙一鳴!秦言!你們快管管他!”

趙一鳴聽到自己的名字,緩緩走過來,他的眼神很無奈,“劉東,你別再招惹嘉時了,你實在太過分了。”

劉東瞧着連趙一鳴這傻大個都不幫自己了,頓時吓得亂叫,賀嘉時才不管這些,只死死盯着他,既不動手,也不動口。

一時間,整間教室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大家各個把頭埋在書和本子間,可眼神卻都忍不住往賀嘉時這邊瞟。

秦言放下筆,他定定地看着賀嘉時,嘴張了一下,到口的勸誡終于咽回了肚裏。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關口,賀嘉時卻突然松了手上的力道,劉東便陡然跌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劉東驚魂未定,一邊大聲喘着粗氣,一邊拍着自己的胸脯,一張臉吓得煞白。

賀嘉時有些玩味的看了他一陣,沒出聲,兀自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看戲的同學沒瞧見好戲,紛紛有點兒失望,于是,教室便恢複了之前的熱鬧鼎沸的樣子。

此番一折騰,人人又見識了賀嘉時的脾氣與不要命的勁兒,自然在他面前三緘其口,可流言蜚語擋是擋不住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在他聽不見、看不到的地方,有的是同學添油加醋,權把這出荒唐當做是高中乏味生活的調味品。

到處是關于他“野種”、“私生子”的傳言,故事也愈發的離奇低俗,最後,就連出去打杯水的工夫,賀嘉時都會聽到有人在他背後小聲嘀咕。

賀嘉時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瞪着那個無聊的男孩,而那男孩被他看得一抖,一邊喊着“要打人了,打人了”,一邊落荒而逃。

于是,賀嘉時到處打人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趙中亞才不管真假,反正他知道賀嘉時沒人管教,那麽,他自然就成為了唯一一個肯“管教”賀嘉時的人。

罩着“為你好”的外衣,披着“認真”、“負責”的光環,趙中亞的謾罵、鄙夷,憤怒、不屑,所有最底層的情緒,統統被施加給了這個被頂上恥辱柱的“壞學生”。

秦言還能記起當初剛剛開學時,賀嘉時是何等的喜歡這個年輕、開明、能與學生打成一片的年輕教師。

而等到趙中亞為自己鑲的那層金褪落後,就只剩下肮髒的泥污。

因為賀嘉時的緣故,本就不喜歡趙中亞的秦言與他的關系愈發僵硬,不過,趙中亞也不喜歡秦言,雖從老教師那裏得知了陶英的事情,不過,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老交情了,他一個新教師,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

更何況,陶英已經死了。

賀嘉時愈發的沉默了,就連趙一鳴與他說話、打球,他都只是皺着眉頭,無聲地拒絕。

最後,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王來娣,也在私下裏對秦言說,“賀嘉時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會出問題的。”

秦言苦笑,他現在又哪有立場來管賀嘉時?

賀嘉時最不想見到的,除了賀家人,恐怕就是自己了吧。

上課時,賀嘉時亦總是走神,有時一整節課下來,甚至連書本都沒打開。唯有晚自習的時候,他會勉強寫寫數理化作業,不至于落下太多功課。

起先,還有幾個老師提醒他、批評他,後來,就連老師都見怪不怪了。

在這些人眼裏,反正賀嘉時是個衆人皆知的問題學生,反正就連他家裏人都已經不管他了,他們只是老師而已,犯不上給自己惹麻煩。

賀嘉時渾渾噩噩混到了期中考試,最後政治答卷空了一整面,歷史選擇題的後面十道全懵了C,而地理雖然寫滿了,卻雲裏霧裏,這區位、那類型,什麽都搞不清。

總成績出來後,秦言只匆匆掃了一眼自己的總分和排名,便立馬往下找賀嘉時的名字。

好在,他的數理化生還不錯,雖然政治與地理雙雙不及格,總分卻仍保持在了中游水平,不至于太落後。

晚自習的時候,地理老師邢楠突然出現在賀嘉時書桌旁,她敲敲賀嘉時的桌子,露出一個腼腆的笑容,把賀嘉時叫了出去。

賀嘉時不明所以,帶着地理課本跟在邢楠身後。

邢楠拿出賀嘉時的成績單,說,“嘉時,你成績不錯,怎麽地理拖後腿了?是哪裏沒搞懂麽?老師給你講講。”

賀嘉時沉默了一陣,他從小到大都是老師眼中的“問題少年”,極其不受師長的待見,因此實在不習慣于老師的關注。

邢楠笑笑,露出兩個深深地酒窩,“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就是想問問,是老師哪裏沒講明白麽?”

賀嘉時又沉默了。他一直對文科尤其是地理、政治不感興趣,更何況,這大半年以來,邢楠的課他大多是在發呆中度過的。

“嘉時,你是個聰明孩子,如果哪裏有什麽問題、有什麽困難,你可以告訴我,老師很願意幫助你。”

賀嘉時垂着頭,不知怎地,竟把實話和盤托出,“我……我對地理不太感興趣,我以後想選理科。”

聽了賀嘉時的回答,邢楠張了張嘴,臉上出現剎那的尴尬,而後她又溫和地笑笑,“想選理科是吧,那會考也要考地理啊。其實地理不難的,上課好好聽講,下課完成作業,用心記一下重點知識,期末考試考個七八十分肯定沒問題。”

也許是邢楠太過于溫柔,賀嘉時腦子一懵,竟說,“我……我不知道重點是什麽,老師,你能幫我畫一下麽?”

邢楠的臉上只閃過片刻的驚訝,接着,便滿口答應,“行啊,你把課本留在這裏吧。”

回到教室後,賀嘉時才覺得自己着實有些過分,一連幾個小時都覺得尴尬難堪,以至于面紅耳赤的。

放學前,邢楠又進來了,她把課本放在了賀嘉時的書桌上,說,“重點都給你标注好了,嘉時,好好學,你肯定沒問題的。”

賀嘉時的臉驀地紅了,他點點頭,把書收進包裏,連句“謝謝”都沒說出口。

晚上回家時,秦言一直跟在賀嘉時身後,一路欲言又止。

而走出學校後,賀嘉時便特地拐到了一旁的小路上,他停住腳步,沒回頭,冷淡地說,“秦言,你能不能別跟着我了。”

作者有話說:

然而他最後還是選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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