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車窗外,正大雨滂沱,冷風穿透玻璃,刺入骨骼,汽車一路向北,駛向J城。

賀嘉時想過自己與秦言的事早晚會傳到賀家人的耳朵裏,卻沒想過他們會選擇這麽激烈的方式。他想過賀家人無恥下作,卻沒想到他們竟絲毫不顧及廉恥,湧入秦言的家門,直截了當地将自己擡走。

可就算如此,他又能怎樣呢?

秦言又能怎樣呢?

難道要去報警麽?

難道要告訴警察,自己法律和血緣上的親人要接自己回家嗎?

只要他的名字還寫在賀家的戶口本上,他就一天不得安寧。

回到J城時,整座礦區都睡着了,只有三三兩兩的路燈還亮着,在暴雨中,發散着幽微的光。

許久不曾回來,賀嘉時覺得這座礦區更加的破敗衰落了。

緊挨着馬路的店鋪,原先那徹夜亮着的燈都滅了,只有零星幾家網吧,在迷蒙的水汽中,透出些許光亮。

賀嘉時想過有朝一日會回到J城,回到礦區,或是故地重游,或是衣錦還鄉,卻從未想過自己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狀态回來。

他像個被被羁押的犯人,戴着鐐铐,游街示衆。

雖然這場屈辱的游行并無觀衆。

汽車穩穩地停在賀老爺子的院落前。賀家人撐着傘,先後下車,而後賀嘉時被賀民粗魯地從車裏一把扯了出來,冰冷的雨水順着肌膚灌進他的衣服裏,他打了個寒顫,緊接着,就被一雙粗暴的手,用力推進屋裏。

賀民、賀軍,連同老爺子一齊坐在沙發上,冷漠地看着賀嘉時,又或是看看彼此,心照不宣。

賀民、賀軍兄弟倆不可能再收留賀嘉時了,賀嘉時就只能呆在礦區。

賀老爺子年歲已高,折騰了這麽一晚上,早就筋疲力盡,他疲憊地靠在沙發上,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在家裏待着,好好反省,哪裏都不準去!”

賀嘉時譏諷地說,“我不待在這裏,我要去上海,我要去念大學”。

賀老爺子拿出僅剩的力氣,一拍桌子,“你去什麽的上海!”他憤憤地喊着,“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去N市上什麽勞什子的學!當初老老實實留在礦區哪會有今天這些事兒!你還想去上海?你做夢吧!”

賀老爺子只說了這麽幾句話就氣喘籲籲,他倚在沙發上長長舒了幾口氣,接着又惡狠狠地說,“你就留在這裏,哪都不準去!”

賀嘉時心一涼,他倒是沒想到,如今他的“爺爺”就連大學都不想讓他念了。

他不知道老爺子說的究竟是氣話還是真情流露,只是他的心,終于徹底涼了。

賀奶奶一邊兒在一旁抹着眼淚,一邊唉聲嘆氣,口口聲聲念叨着,“嘉時,你快改了吧,你改了吧”。

賀嘉時沒說話,也沒再掙紮反駁,現在他們人多勢衆,可賀軍賀民總有走的時候。等到家中只剩下了老爺子、老太太,他就再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賀老爺子叨叨起來沒完沒了,賀軍賀民又向來都是甩鍋的好手,歸因來、歸因去,在他們口中,最後都成了賀嘉時那沒用的親娘的錯。

賀軍臉一拉,“有個賀照那樣的媽,還能生出什麽好孩子來?我早說了咱們賀家不能要這孩子,爸,當初是你非要養他不可的。”

賀老爺子聽了這茬就氣不打一出來,他朝賀軍擺擺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打得是什麽主意,我知道你不想要他!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聽了老爺子的這番訓斥,賀軍反而長舒一口氣。他對賀嘉時嫌惡至極,鄙夷至極,他最怕的,就是賀老爺子将賀嘉時這個便宜兒子硬塞給他。

可賀民卻慌了。心裏尋思着,不讓大哥管,難不成要讓自己管?

他連忙湊到老爺子跟前,“爸,我跟林楠上班忙,又要照顧嘉木,實在是……”

賀老爺子抄起茶幾上的杯子,“啪”地一聲砸到地上,玻璃瞬間碎成了千百片,滾燙的熱水灑了一地,散着一縷縷熱氣,“也用不着你管!”

賀老爺子賭氣似地朝兩個兒子揮手,“你們誰都不用管,我自己教訓這小兔崽子!”

賀嘉時早就猜出了會是這樣的結果。賀軍恨極了自己害得他“妻離女散”,更何況自己如今沾上了“同性戀”,對他來說就是個定時炸彈,如今奚落責難一番也就罷了,他根本不可能真把自己領回家好好管教。

做“父親”的不肯管,那麽于情于理,賀民這個做“叔叔”就更不可能了管了。到頭來,能管教他的,也只有這老兩口子。

折騰到東方吐白,賀軍賀民兄弟倆終于走了,礙眼的司機也不見了,家裏就只剩下了賀嘉時與爺爺奶奶。

奶奶依舊在掉眼淚,時不時地哀聲長嘆氣,一會兒埋怨賀嘉時怎麽就學壞了,一會兒又咒罵起秦言來。

賀嘉時聽得又氣又堵,到最後,耳朵都被磨出了繭子,心也漸漸麻木了。

賀老爺子則倚在沙發上,他一聲不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閉目養神。

賀嘉時剛一起身,賀奶奶的眼睛就跟着他向上移,“嘉時,你幹什麽去?”

賀嘉時向下瞥了賀奶奶一眼。他這才注意到,曾經身體還算健朗的奶奶,如今頭發已近乎全白,一張臉竟似團成球的廢紙一樣,滿是褶皺了。

以往每每看到她,賀嘉時總忍不住心軟,這些年來,照料他、關心他最多的人,也只有奶奶了。

可這虛僞的關心卻太過淺薄,現在已暖不熱賀嘉時冰冷的心。

他皺皺眉頭,說了句“沒要跑”,就徑直回到自己的卧室。

賀嘉時已有一年多不曾踏入這間卧室,書桌上、地面上,早已堆滿了雜物,就連床上也放置着兩床被子,只留了窄窄一塊兒可以躺下的空間。

賀嘉時嘴角露出譏諷,尋思着奶奶有工夫坐在客廳裏抹眼淚,沒工夫提前進來收拾收拾,那點兒真情,倒也沒什麽可貴。

說到底,奶奶也是賀家人,表面再溫熱,內裏也是一貫的薄涼罷了。

床單上髒兮兮的,被風吹上了一層的土,就像從來都沒換洗過一樣,他只得和衣而卧,身心雖疲,可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沒有秦言,也沒有手機,他翻來覆去,折騰到雞鳴,才終于睡去。

賀嘉時一連睡到一點才起,從卧室出來後,午飯只剩下了殘羹冷炙。

他已經吃不慣奶奶做得飯了,只往嘴裏填了兩口菜,就覺得實在齁嗓子,還不如幹嚼饅頭。

賀嘉時吃完了飯,瞧爺爺奶奶正在卧室裏睡着,便想着在家裏翻出鑰匙來,偷偷地自個兒逃跑。

他左瞧瞧,右看看,一會兒打開抽屜,一會兒瞅瞅桌面,正上下翻找的時候,突然聽到卧室傳來地兩聲幹咳,“你想幹什麽?”

賀嘉時瞧賀老爺子醒了,也沒必要做戲了,走到床邊兒,說,“我要出去。鑰匙呢?給我。”

賀老爺子眼睛裏散發出幽綠的光,“你最好收起自己的花花腸子,想都別想。”

賀嘉時戾氣大發,不管什麽尊老愛幼了,大聲吵道,“你憑什麽不讓我走?你憑什麽關着我!鑰匙在哪?”

賀老爺子的胸腔裏發出老舊排風扇一樣的聲音,他喘了一陣子,“你想都別想!我告訴你賀嘉時,你哪裏都不準去!在家裏反省!反省不好就一輩子都不要出門了!”

賀嘉時伸手就要從賀老爺子身上掏鑰匙,賀奶奶就一邊大叫,一邊抹眼淚,“作孽啊,真是作孽啊,怎麽就養了這麽個白眼狼啊——”

濁淚順着賀奶奶的淚溝向下淌,賀嘉時看了直反胃,他一扭頭,轉身回卧室了。

賀嘉時看着窗戶外的防護網,無奈又憤恨。如今家門被緊緊反鎖,鑰匙則被爺爺奶奶貼身收着,只要拿不到鑰匙,他根本出不了門。

可就算賀嘉時不出門,老爺子老太太也總要出去,買菜不說,院子裏那麽多花花草草,也總要照顧的。

賀嘉時心裏盤算着,等老爺子老太太一打開門,他就馬上沖出去,什麽都不管了。

他惡狠狠地想着,閉上眼,養精蓄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秦言,沒有三兩朋友,沒有網絡,甚至打不了電話,一切一切與外界的聯系都被切斷了。他就只剩下自己了。

吃飯、睡覺、吃飯、睡覺,還有老爺子無休止的咒罵與埋怨,以及老太太一把又一把的眼淚。

賀嘉時覺得自己快瘋了。他像個被人丢在沙漠中的幹柴禾,只要輕輕一個摩擦,就能燒起熊熊火焰。

憤怒、委屈、焦躁、煩悶,種種情緒一齊糊在胸口,像團火,烘烤着他僅剩的理性。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賀老爺子,真怕自己一個放任,做出什麽不可原諒的事情。

可他只能忍耐。忍耐。忍耐。

還沒等到賀嘉時找到機會溜出去,家裏就圍起了一堆人。賀軍、賀民、連同賀照,全都來了。

賀嘉時懶得見到他們,便将自己關在卧室裏,連個照面都不願打。可饒是如此,這些人的争執卻一聲不漏地全部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賀軍、賀民輪番上陣,賀軍看向賀照的眼光中滿是鄙夷,仿佛當初将兒子過繼到賀家是賀照一廂情願的似的,他譏諷道,“兒子是你生的,爹娘替你養到十八,現在該你管管了。”

賀民立馬扇風點火,“就是啊,你自己生的兒子,現在倒好,丢的全是賀家的人。”

賀老爺子對兩個兒子的說法甚是贊同,他颔首不語,怡然自得地仰在沙發上。

賀照低着頭,她向來膽小怕事,性情懦弱,既沒有主意,又沒有錢財,當初父親逼她将兒子過繼,她就只得照做了,如今父兄口口聲聲說賀嘉時長殘了是自己的責任,她也只能擔着。

她這輩子過得憋屈,活得無奈,她從未自己做過什麽決定,可到最後,什麽責任卻全都落在了她的頭上。

賀軍的臉漲得通紅,滿是油漬,咬牙切齒地對自己妹妹說,“要不是你找了個那樣的老公,我們用得着管你兒子的事兒?他害得我老婆孩子都沒了,這個賬我們要怎麽算?”

賀民也不甘示弱,“賀照!不是我說你,我們一家人,從來都是響當當的人物,現在多少人盯着我跟你嫂子看呢,這下倒好,家裏出了個同性戀,鬧得滿城風雨!像什麽樣子!”

賀軍馬上接上去,“要不是我們兄弟倆接濟,賀嘉時能考上大學?他連高中都上不了!現在出了事兒了,你這個當娘的不管,難道還要指望我們哥倆?難道還要爹娘給你擦屁股?賀照,你做人別太自私了!”

聽了這樣的問難指責,賀照更是腰都直不起來了,她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她什麽都聽父兄的了,明明她這一生,從來都沒有哪天是為自己活的。

賀嘉時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惡心這一家人,哪怕被他們的司機像擡一頭豬一樣地從秦言家擡走時都沒有。

他“嘭”地一聲推開屋門,沖那群畜生喊道,“你們有完沒完?你們已經欺負了她一輩子了,還要欺負到什麽時候?你們還是不是人?”

賀照更深地彎下腰去,賀嘉時的話終于戳穿了她一直以來的幻想,其實在這個家裏哪有什麽道理可言呢?他們就是欺負自己罷了。

賀家父子三人看看賀嘉時,又看看賀照,最後賀軍一歪嘴,啧啧兩聲,說,“你倒是知道護着你親娘。”

聽到這個稱呼,賀照渾身一個激靈,眼眶中掉出豆大的淚水,賀嘉時則生硬地撇過頭去,誰都不看。

今天把大家都叫回家裏,其實賀老爺子的意思很明确:他管不了賀嘉時,他沒力氣管了。他早從賀嘉時兇狠的目光中看出了危險的苗頭,若再把他關在自己這裏,這頭白眼狼遲早是要“吃了”自己老兩口子的。

要麽賀軍、要麽賀民、再不然就賀照,反正要有一個人把他接回家裏,關起門來,好好教育。

賀軍、賀民對賀嘉時深惡痛絕,自然“禍水東引”,拼了命地要把責任往賀照身上攬,而賀照又生性懦弱,哪怕如今幻想破滅,可若要她反抗自己的父兄,也絕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于是,達成共識,賀家父子三人連同兩個司機,便一齊壓着賀嘉時,浩浩蕩蕩将他運到了賀照家裏。

作者有話說:

大概再有2章,問題就解決啦,徹底擺脫這群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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