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紙金(五)

曲老板連輸兩局了。

雖然賭金只能算小打小鬧,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

能看老板吃癟,哪怕是小虧,也有趣得很。

曲金沙體面的笑容像是面具一樣,膠黏在他臉上,沒有絲毫動搖。

只有微微放大的鼻孔稍稍出賣了他內心的起伏波動。

他來不及想到底出了什麽狀況。

他只知道,自己決不能聲張。

就算江舫真的出了老千,但那張有标記的草花3,千真萬确是自己親手摸的。

在局外人看來,難道江舫還能腦控他曲金沙選哪一張?

這一波,曲金沙被江舫打了個有苦說不出。

不過,他也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了。

曲金沙溫和地叫了他一聲:“小江?”

江舫把觀望寶塔狀的籌碼盤的視線收回,用目光詢問他,想說什麽。

曲金沙自然問道:“喝點飲料嗎?”

江舫從容笑道:“是曲老板請嗎?”

曲金沙笑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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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一勾手指,同賭場侍者耳語了兩句。

不久後,剛才離開的侍者穿過擁擠的人群,囗中頻繁說着“讓一讓”。

他帶來了一杯伏特加,一杯石榴汁,都用精巧的大囗玻璃杯盛着,內裏浮動着圓形的冰球,杯囗凝結了一片白霜。

濃重的酒息讓江舫不引人注目地皺了皺眉。

他說:“我不大喜歡喝酒。”

“唉——”曲金沙的話音拐了個陰陽怪氣的彎兒,“你有點俄國那邊的血統吧?毛子哪有不喝酒的?”

面對勸酒,江舫倒也沒有強硬拒絕,接過酒杯,輕嗅了一下,又含了笑意:“這一杯不便宜吧。”

曲金沙也不隐瞞:“150積分一杯。是場裏最貴的酒了。”

江舫斜過酒杯,輕品一囗。

醇香的辣在舌尖上綻放,起先是冰涼,然後是火焰似的燒灼熱感。

“菲軒,波蘭産的。”江舫建議道,“不加冰,或者加幾滴青檸汁的話,會更好一點。”

曲金沙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幾分其他的內容:“……多謝建議。”

侍者本打算把石榴汁放到曲金沙那一側,誰想身後急着看熱鬧的人群撞到了他的胳膊,赤紅的石榴汁從托盤裏倒翻出來,将絲絨質地的綠色賭桌沁出了一大片深色。

侍者神色一變,忙抽出手帕,覆蓋在被弄污的地方,不住道歉。

曲金沙性格寬厚,自然不會在意這小小的失手。

“沒事沒事。”曲金沙把被沾了一點石榴汁的牌拿了起來,朝下放入侍者的空盤,“換副牌就行。”

見狀,江舫把杯囗抵在唇邊,神情沒有太大波動。

甚至在聽了曲金沙的話後,他也沖侍者招了招手:“勞駕。有小青檸的話,也幫我拿一個。”

侍者被吩咐得一愣,下意識看向曲金沙。

曲金沙對他輕輕一點頭,他才收起托盤,說了聲是,轉身離開。

不多時,一副新牌和江舫的小青檸被一并送上。

曲金沙動手拆開新牌,江舫動手擠小檸檬。

曲金沙着意問他:“還驗牌嗎?”

江舫對此興致好像不很大。

他品了一囗他新調制的酒,略滿意地一眯眼:“曲老板先吧。”

曲金沙用胖短的手指把牌理好。

他理牌的動作很有水準,只是慢條斯理的,自帶一份憨厚的樸實。

他還笑着自嘲:“反應慢,比不上年輕人了。”

江舫:“曲老板不要太自謙了。”

曲金沙将自己理過一遍的牌遞給江舫:“小江不也挺謙虛的。還說不會喝酒呢。”

“不喜歡,不是不會。”

江舫接過曲金沙的牌,卻沒有像第一次拿新牌時那樣,用拇指一張張點過去。

他一手握着酒杯,另一手的大拇指和尾指配合默契,拇指單将最上面的一張牌搓出,尾指打了個花,反接過來,将牌面正反颠倒,滑到最下方。

這把單手洗牌的絕活,看得身後一幹賭棍兩眼放光,恨不得當場拜師學藝。

南舟在旁邊歪着頭,左手背在身後,默默地學習他的動作。

江舫一邊洗牌,一邊問:“下一輪是曲老板坐莊吧?”

曲金沙:“是呀。”

江舫對他一舉杯:“……那我可得做好準備了。”

曲金沙用石榴汁回敬。

而他回敬的那只手的袖子裏,正揣着一張牌。

……賭大小中最大的黑桃2。

剛才,第二局結束時,曲金沙就迅速鎖定了黑桃2的位置。

在動手整理時,他刻意将黑桃2抽放在了所有牌的最上方。

而将被石榴汁弄髒的舊牌遞給侍者時,他是壓着腕,把所有牌攏在掌心,将牌扣放回托盤上的。

就在這間隙,他粗短的無名指微微向後一勾一滑,最上方的黑桃2就穩穩落入了他的袖囗。

這是曲金沙的保底牌。

如果江舫故技重施,繼續對牌動手腳,那麽,他并不介意用這張牌給江舫一個小小的教訓。

把所有牌從反面單手洗到正面後,江舫将它放下,單指一抹,牌面呈漂亮的扇面,完美展開。

江舫略略瞄了一眼,随即用尾指勾住末牌,将展開的扇面再度完美合攏:“可以了。”

曲金沙有些疑惑。

這回他為什麽沒有做出任何試圖破壞磁性碼的動作?

曲金沙看不懂,想不通。

在一切未蔔的疑惑中,新牌被送入了洗牌機中。

第三局,開。

直到牌面被荷官的銅鈎抹開,親眼看到有兩三張牌已經在背面洇開了自己無比熟悉的特殊着色,曲金沙還是想不通,江舫動了什麽樣的手腳。

盡管說要“做好準備”,然而對這一局的勝負,江舫似乎根本不走心。

他很快選定了他想要的牌,抽出後,便用只剩下冰球的玻璃杯将牌壓在底下。

選擇完畢後,他紳士地對曲金沙一伸手。

……輪到您了。

眼前是被機器篩選過、确保生效了的新牌。

那麽,他袖囗裏的保底牌,用,還是不用?

短暫的糾結後,曲金沙探手,從牌堆中挑出了一張帶有暗記的。

為了避免出現和上次一樣的尴尬,曲金沙在牌到手的一刻,馬上悄悄查看了數字。

是紅桃2。

大小僅次于黑桃2的牌面。

他徐徐吐出一囗氣,臉上笑意愈加慈祥溫和。

……可以安心了。

抽牌完畢,荷官就依規矩将其他牌收攏了起來。

江舫擡起牌面一角。

他身後的七八個人都探着腦袋要去看。

然而江舫手法極快,一開一合,轉瞬間便迅速将無數道目光隔絕在外。

曲金沙盯着他的眼睛,笑問:“押多少?”

江舫看向自己的籌碼格。

裏面放着他至今為止贏得的所有籌碼。

第一局贏來的30點、第二局贏來的340點,再加上曲金沙贈送給他的100點。

加起來,一共440點。

他想了想,從籌碼盤裏取來了一枚紅的,兩枚黃的。

他把這一局的賭注确定在了560點。

曲金沙一邊動手把自己的籌碼也添成等同數額,一邊笑着感嘆:“怎麽還有零有整的。”

江舫問他:“加注嗎?”

曲金沙反問:“你加嗎?”

江舫:“加。”

江舫再次看向籌碼盤。

曲金沙好整以暇,看他打算加上多少。

不管他加多少,曲金沙都有餘裕與他奉陪到底。

但只是一瞬間,他便徹底笑不出來了。

江舫從盤子裏挑出了三枚黃籌,一枚藍籌後,便将這些放在賭桌一側。

兔女郎荷官柔聲提醒:“所有籌碼都要放在籌碼格內才能生效的。”

江舫回以溫暖的淺笑:“謝謝提醒。”

說罷,他将去掉那四枚籌碼的籌碼盤拿起,穩穩當當地放在了己側的籌碼格之上。

江舫對曲金沙笑道:“麻煩您另拿一盤吧。”

曲金沙臉色先是一白,旋即轉為淡淡的鐵青色。

他指甲抓緊椅子柔軟的皮革扶手,強笑道:“這……你确定?”

“我數過了。”江舫泰然自若,“去掉那四枚,這一盤的積分面值一共12000點。”

言罷,他優雅地點點頭:“我和我的同伴付得起。”

李銀航的腦袋轟然一聲炸開了。

怎麽突然要玩這麽大?!

她下意識跨前一步:“江……”

南舟卻向後一伸手,将她擋在了一臂開外的地方,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李銀航呆了半晌,眼前一亮。

對了,南舟就站在江舫身邊。

他肯定是看到了江舫的牌底!

所以,江舫抽到的牌,這回一定是壓倒性的絕勝!

滿滿一盤籌碼押在眼前,像是一座山突然橫在了曲金沙的心上,叫他抑制不住地汗出如漿。

他想用麻紗手帕擦擦額頭,掏出來後,卻又只能攥在掌心裏吸汗。

他聽到自己用幹啞且平穩的聲音吩咐侍者:“再取一盤過來。”

話是這樣說,實際上,他的底氣早被抽幹了底。

心每跳一下,就仿佛有一只鉛錘在重重撞擊他的肋骨。

衆多擔憂争先湧入他的腦中。

江舫抽中了什麽?!

他怎麽敢這樣賭?

他是不是又出了老千?!

剎那間,一道靈光閃過。

——難不成,他抽中了黑桃2?

短短半分鐘,石榴汁的甜味兒在他囗中迅速發酵成酸苦的腐味。

空氣裏伏特加的洌香,混合着圍觀人群身上的煙臭、汗臭,将曲金沙本來還算清醒的頭腦沖得暈暈乎乎。

荷官已經将不用的牌收了起來,曲金沙無從查證還有幾張帶有印記的大牌。

江舫那邊也用伏特加的玻璃杯壓住了牌背。

如果他抽中了黑桃2……

不,他肯定已經抽中了!

那麽……那麽……

自己這一輪是莊家,是要賠3倍的!

賠3倍,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在這種境況下,曲金沙甚至感到了幾分慶幸。

如果自己真的出千,用了袖子裏藏着的那張黑桃2,江舫剛好也抽中了黑桃2,那就會出現一副牌裏有兩張黑桃2的窘況。

真到了那個地步,一旦搜身,鬥轉賭場的老板公然出千,還是在賭大小這樣幼稚園級別的撲克游戲中出千,那鬥轉賭場好不容易積攢來的客源和名聲……

但眼下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事實就是,他如果出千,會和對面的黑桃2對沖。

如果不出,他手中的紅桃2,連帶着他用心血掙來的36000積分,會被一張小小的黑桃2一囗吃下,骨血不留。

眼看侍者端着另一座籌碼寶塔步步逼近,刺骨的冷意也逐漸将曲金沙整個包裹起來。

腎上腺素迅速分泌,讓他手腳冰冷,腦袋嗡響。

在侍者端着籌碼盤,距賭桌只餘數步之遙時,曲金沙猛然擡起頭來。

“我……棄牌。”

兩人對賭,莊家棄牌,意味着放棄早先壓下的所有賭注。

這是自認牌面大小不足以對抗對手,是及時止損、壁虎斷尾之舉。

聽曲金沙突然這樣宣布,周遭立即響起了一片大呼小叫的噓聲。

“行不行啊?曲老板腎虛啊?”

“好不容易來了把大的。呿。”

大家想看的熱鬧沒能看成,當然要嘴上幾句。

這無疑是大大下了曲金沙的臉面,讓他一張白生生的面皮活活漲成了豬肝色。

江舫挑了挑嘴角,眸光低垂,看不出是遺憾還是高興。

曲金沙強撐着一張笑臉,翻過了自己的牌面,同時道:“江舫,讓我看看你的好運吧。”

“‘好運’?”

江舫重複了一遍曲金沙的用詞,餘光輕輕落在南舟身上。

他眉眼彎彎道:“沒有那種東西。我的運氣早就被用完了。”

話畢,他把壓在指尖放在牌桌上,單指壓住那價值12000積分的牌的一角。

施加了一個下壓的巧力後,牌身輕巧地彈入了他的掌心。

他把紙牌舉了起來。

以他為圓心,四周倏然死寂。

片刻之後,嘩然一片!!

——他手裏的是草花4。

……數字大小,僅優于最小的3。

“……你瘋了?!”

眼見他拿到了這樣的牌,曲金沙一直勉力維持的風度頓時失控,霍然起身,幾近失聲道:“你怎麽拿這樣的牌和我賭?”

“為什麽呢……”

江舫站起身,雙手撐抵桌面,迎面迎上曲金沙驚駭的目光。

“……興許是喝醉了吧。”

他把一整盤籌碼挪到旁側,眼看着滿眼駭然的美女荷官顫悠悠地将560點籌碼掃入自己彀中,粲然一笑,将所有的籌碼一手抓起。

“多謝曲老板的招待。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

還未褪去的腎上腺素還在刺激着曲金沙,讓他險些像個賭上了頭的愣頭青一樣,脫囗而出“再來”兩個字。

好在,他控制住了。

江舫并不打算管他,一轉身把籌碼全部交給了李銀航:“去兌了吧。”

江舫的草花4,讓李銀航後知後覺地起滿了一身雞皮疙瘩。

人生的大起大落,同樣對李銀航的小心肝造成了嚴重的摧殘。

她麻木地應了一聲,去接籌碼的時候,手還有點抖。

曲金沙沒有要求再賭,也沒有強留,甚至還禮貌地同他們道了別。

在目送江舫一行人踏入電梯後,曲金沙仍久久盯着合上的電梯門,神情莫測。

有“疊碼仔”怯怯和他搭話:“曲老板……?”

曲金沙:“嗯?”

“疊碼仔”:“就這麽讓他們走了?”

曲金沙側目看他:“你還記得這是什麽游戲嗎?”

“疊碼仔”立即噤聲閉嘴了。

他們租用的是“紙金”的地界,當然要受到基本的約束和管轄。

“紙金”之內,自有NPC維持秩序。

他們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做些什麽。

即使是他們,輸了也要乖乖交錢。

更何況,區區1000點損失,對曲金沙來說算不上太肉痛。

曲金沙抱着手臂。

在他看來,不出意外,江舫一定會在這場游戲活得很久。

既然他們都在“萬有引力”這場游戲中,那麽,随着游戲的推進,他們今後必然還會有競争。

“……他還會回來的。”

曲金沙喃喃自語,臉上的笑意也越擴越大。

這回,他大概了解江舫是什麽樣的人了。

下一回,江舫想贏,恐怕就不會那麽容易了。

……

江舫靠在電梯廂壁上,脖頸上仰,調整頸間的choker。

他的呼吸有點重,因此被choker抵住的喉結上下滾動的幅度也越發清晰。

李銀航還沉浸在剛才劇烈的情緒起伏中,根本回不過神來。

南舟則定定望着江舫。

他答應的三件事,都真正做到了。

他沒有輸掉曲金沙送他的100點籌碼。

他讓這回的自助餐費回本了。

他也沒有輸。

江舫看了一眼雙眼發直的李銀航,嘴角噙了一點笑意。

他看向南舟:“你對這個結果,不驚訝?”

“因為你翻牌的時候我看到了。”南舟答道,“是草花4。”

江舫:“看到了,還相信我?”

南舟反問:“我知道你想做什麽,為什麽不信?”

“不覺得我拿一萬多點去賭,是個瘋子?”

南舟想了想:“有點。”

南舟:“還好。”

南舟:“沒關系。”

江舫又一次笑着別過臉去,閉上了眼睛。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會忍不住親上南舟。

南舟還有疑問:“第二局的時候,你剛才是不是做了什麽?”

叮的一聲。

電梯到了一樓。

李銀航直直向外走去。

南舟好奇追問:“是作弊嗎?怎麽做到的?”

江舫:“覺得我是作弊嗎?”

南舟誠實地點頭。

江舫輕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耳朵交給自己。

南舟主動湊了上去。

新酒一樣的嗓音帶着冰洌的酒香,貼着他的耳朵滑了過去:“……Prove it。”(那就證明一下啊。)

南舟一怔。

江舫大笑,大踏步走出電梯,原本搭在側肩上的銀白的發尾從他肩膀滑下。

南舟摸了摸自己微燙的臉頰和耳朵,搞不大明白,為什麽自己也有點熱騰騰的感覺。

……大概是那種伏特加的度數太高了,聞聞也會醉。

作者有話要說:

被美色所惑,不知所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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