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沙、沙、沙(六)

在脫衣服前,南舟就知道,這個舉動必然會暴露自己身上傷疤的問題。

但他知道,江舫的性格很好,很紳士。

在自己不願透露秘密的前提下,不會輕易問越界的問題。

如果是江舫看到的話,是沒關系的。

而江舫果然如他所想,見到他滿身的怪異傷痕,沒有多問一句話。

他跨進盥洗室,用高挑身量擋在了李銀航和南舟之間,不忘叮囑:“銀航,待在一個能看得見我的地方,不要亂走。”

懂得看空氣的李銀航不敢吭聲,且完美執行了江舫的指示,聽話地挑了個只能看到江舫的角度,貓了起來。

江舫在南舟面前單膝蹲下,仰頭望他:“褲子不脫嗎。”

南舟哦了一聲,沒什麽羞恥心地将柔軟的休閑褲一路褪到腳踝處。

江舫看着他印着淡褐色小松鼠花紋的內褲,沒能忍住。

他保持着雙肘壓在分開膝蓋上的動作,挺爽朗地笑了。

南舟覺得他笑得很好看。

對好看事物的欣賞和向往,讓他不自覺探手去碰了碰江舫的臉:“……先檢查。”

江舫一手搭扶上了他的腰間:“好的,南老師。”

……然而。

江舫的檢查,似乎和南舟想象中的“檢查”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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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且習慣得了任何粗暴的對待。

但對于這種溫柔的、正經的、不帶任何撩撥意味的碰觸,他有點消化不了。

江舫的指尖拂過南舟腹側放射式的電流傷疤時,南舟有點不适應地一咬牙:“……嗯。”

江舫指尖上有薄而均勻的繭子。

更糟糕的是,自己細羊絨質地的毛衣上殘留着一層靜電。

江舫每碰一下,就能喚醒一點電流。

江舫的确沒有問他傷口的來歷,指尖卻頻頻蹭過傷口的邊緣,帶着一點無聲的疑問意味。

南舟不肯發聲,江舫就還摸他的疤痕。

動作溫和又不帶任何暧然的意味,像是在尋常地撩動水面上的漣漪。

這動作好像使南舟的身體産生了某種共鳴,讓他不住受着蘇蘇麻麻的細微電流感的沖擊的同時,一股小型的熱浪也潮汐似的,在他腹腔內翻湧不休。

南舟實在有點吃不消了,輕聲解釋:“……那個不是。”

江舫模仿着他恍然大悟時的口癖:“啊……了解。”

随即,他輕聲下令:“轉身。”

南舟轉過身去,倉鼠圓溜溜的尾巴圖案在江舫眼前袒露無遺。

江舫失笑一聲,裝作看不見那些交錯在他後背的傷疤。

他沒有再讓南舟不自在。

他只在短暫檢視後,握住了南舟放在身側的手腕,看向他被玻璃劃傷了一小道的無名指。

“把衣服穿上。”江舫把挽在臂彎中、尚有餘溫的衣服遞還給他,“一會兒出來,我給你簡單處理一下。”

确定南舟已經穿好了衣服,李銀航關心地冒了個頭:“沒事兒吧?”

江舫一手從書架一角拎出醫藥箱,另一只手将還停駐着南舟體溫的手指交合在一起,慣性揉搓着,好留住那一絲溫暖:“他身上沒有什麽傷口。應該只是受到了驚吓而已。”

這時,南舟衣冠整齊地從盥洗室內走出。

……臉上沒有一點受到驚吓的樣子。

沒有一點對鬼應有的尊重。

南舟還向江舫确認:“确定我身上什麽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嗎?”

言語間聽起來還有七八分遺憾。

江舫搖頭。

除了那些礙眼的陳年的傷疤,什麽都沒有。

李銀航一時納罕,覺得南舟思想有問題:“……沒有的話,不是更好嗎?”

“那個留下死亡錄音的人,應該正在被這個會發出‘沙沙’聲的鬼追殺。”

南舟徐徐道:“他在錄音裏明明表現得那麽恐懼。可如果鬼真的像這樣,一點殺傷力都沒有,他又為什麽要那麽害怕?”

李銀航:“……”

她決定替大佬盤一下正常人對于“殺傷力”這個詞的定義。

她問南舟:“南老師,剛才你看到了什麽?”

正把手伸給江舫清理傷口的南舟仔細想了想:“鏡子裏的我,腦袋突然歪過來了。”

他比劃了一下:“就這樣,頂着鏡框上面的邊緣,往一側歪着。……看起來快斷了。”

光聽描述,李銀航就覺得牙花子發寒。

李銀航:“……正常說來,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殺傷力’了。”

南舟有些顯而易見的困惑:“可那個鬼并沒有造成實質傷害,有這麽害怕的必要嗎。”

李銀航簡明扼要地闡述原因:“精神傷害,最為致命。”

南舟:“那游戲為什麽要這麽說?”

南舟重複了游戲的要求:“‘在游戲時間結束前,不要瘋掉,活下來’。”

南舟:“如果鬼只能造成精神傷害,副本只需要規定‘不要瘋掉’,‘san值不要歸零’就行了。強調‘活下來’,說明鬼還是會對玩家造成實質傷害。”

李銀航突然語塞了。

她意識到,南舟能想到這層,意味着和那未知之物有了正面接觸的他,現在是三人中間最有生命之憂的。

發現這一層後,李銀航有點堵心,小聲道:“……那你想到解決麻煩的辦法了嗎。”

“暫時沒有。”

在回答問題時,南舟正端詳着手指上被端端正正貼上的那個咪兔頭的淡粉色創可貼。

他察覺到了李銀航話音中的擔憂。

于是,他一邊摸着創可貼,一邊試圖安撫看起來比他還緊張的李銀航:“其實我還是有一點害怕的。”

李銀航看了一眼他顯示亂碼的san值條。

她問:“……你想喝奶茶嗎。”

南舟擡起頭,認真詢問:“可以送進學校裏來嗎。”

李銀航:“……”你害怕了個der。

最終,他們決定明天再訂奶茶。

留學生宿舍裏只有一張單人床。

江舫把床讓給了李銀航。

李銀航還想推拒,江舫卻眉眼彎彎地打斷了她的話:“讓女孩子睡在地上,我恐怕會睡不着的。”

李銀航幹笑:“哈哈哈。”其實是這張床睡不下兩個人對吧。

她把自己掖得密不透風,确保已經嚴密到讓鬼無從下手後,她心一橫,眼一閉,沉沉睡去。

去他的。

120個小時,過一個小時就少一個。

他們一定捱得過去。

李銀航強制自己睡了過去。

江舫和南舟兩人躺卧在墊了兩層軟褥的臨時床鋪上,枕頭中間睡着一只翻着肚皮的南極星。

……一時無話。

南舟看向江舫的側顏輪廓:“你是不是在生氣?”

江舫阖目:“……沒有。”

南舟:“你有。你其實是故意按我的傷口。”

江舫睜開了眼睛,并不作答。

南舟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說:“以後我不會瞞你們了。”

南舟:“我習慣一個人做事,所以拿到什麽信息總想自己觀察看看,不大會共享。”

南舟:“我以後會向銀航好好學習共享的。”

江舫依舊沒有什麽表示。

南舟一口氣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了,只好沉默。

他直覺,江舫對自己隐瞞聽到過兩次“沙沙”聲的動機,是完全了解的。

所以他的一番解釋,基本等同于浪費時間的無用功。

南舟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浪費不必要的時間,對江舫重申他的想法。

于是,他便乖乖抿着嘴想原因。

過了一會兒,一只溫熱的手突然從旁側伸來,搭放在他的手腕上,紳士地牽了一牽。

江舫低低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別想了,睡覺。”

南舟不大舒服的心突然就放平了:“……”

理我了。

有點開心。

他說:“那,晚安。”

但那只手還是虛虛握在他的手腕上,沒有離開。

南舟也沒有掙脫。

他自作主張的隐瞞,讓江舫和李銀航都不開心了。

他覺得自己有好好安撫他們的義務。

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話想要交代江舫。

南舟還記得在那通死亡留言裏,那人斷續的呓語,痛苦的呻吟:

“那個地方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們也都不能存在了——”

這觸動了南舟心裏那根隐秘的弦。

南舟扭過頭,再次看向江舫,鄭重道:“舫哥。”

江舫:“嗯?”

南舟說:“如果我真的發生了什麽,請你們努努力,不要忘記我的存在。”

沉沉的黑暗裏,江舫先是沉默。

随即,他模糊地笑了一聲。

緊接着,他轉過頭來,定定注視着南舟。

他淡色的眼睛從外面的月色裏借了一段薄光來,內裏仿佛含着一穹完整的星河。

“我從來就沒有想忘記你。”

“哪怕連你都忘記了自己,我也會幫你記起來。”

得到這樣的承諾,南舟心中更加安定了:“謝謝。”

心靜了,倦意也随之湧入。

江舫敏感地察覺到了他周身逐漸濃郁起來的倦感,輕聲道:“睡吧。”

南舟用最冷淡無欲的調子,說着叫人心尖溫軟的話:“……我說過晚安了。”

江舫讀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忍俊不禁道:“那,我也說晚安,南老師。”

感受到枕邊的吐息逐漸變得平穩,江舫才側過身來。

面對着南舟在月光下安寧的側影,他輕聲說:“……你不知道的。”

很小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陪在我身邊。

門外是鄰居嬰孩不休的吵鬧,是母親帶着酒氣的飲泣,是閣樓上潦倒的小提琴手拉動琴弓時奏出的沮喪篇章。

世界很喧鬧,而我的手邊藏着一個你。

那時我的心也像現在一樣安靜。

不過,你現在什麽都不知道。

江舫一手溫柔地搭着南舟的手腕,感受着他脈搏有力的跳動,另一只手則貼在睡褲口袋上,緩緩摩挲。

那裏躺着一張折疊好的便簽紙,如實記錄着南舟今天隐瞞線索、私自涉險的事實。

江舫花費了300積分,開啓了一個新的儲物格。

他将這份便簽紙投入其中,妥善保管。

江舫會記得南舟的存在,記得他的一切。

包括他犯錯誤這件事,江舫也會替他好好記着的。

……一件都不會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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