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沙、沙、沙(七)
也許是因為睡前見了鬼,南舟又做夢了。
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被媽媽帶去醫院接種疫苗。
好像是卡介苗,又好像是別的什麽藥,他已經忘記了。
對于任何小孩來說,細長的針頭,濃郁的消毒水味道、從針管裏呈霧狀噴射出的藥水,都是噩夢的絕佳素材。
南舟一只手攥着衣角,睜着葡萄似的眼睛,躲在她懷裏,乖巧地把另一只胳膊交給護士。
他很害怕,但他也不想讓媽媽擔心。
于是年幼的他躲在她懷裏,一聲聲軟而乖巧地重複着:“媽媽我愛你,我愛你。”
夢裏的南舟媽媽,衣着入時,身上還有淡而奇特的味道。
但她攬着微微發抖的南舟,對護士說:“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她低下頭,不滿地問南舟:“你哭什麽呀,一點出息都沒有。”
南舟很困惑地擡起頭,想解釋說自己沒哭。
他卻發現自己看不清母親的臉。
……然後南舟就醒了。
南舟用了40多分鐘,才獨自從泥沼一樣的夢境中慢慢掙紮出來。
等他精神完全平複下來,留學生宿舍懸挂的鐘表才告訴他,現在大約是四點左右。
房間漆黑一片,唯有被月光照射的一片陽臺上有光,其他物件都沉浸在濃沉的黑暗中,像是沉睡的、蟄伏着的巨大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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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側過臉去。
他發現江舫居然還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沒有寸進分毫,只是虛虛搭在上面。
……這樣會讓南舟以為他是聽着自己的脈搏跳動聲入眠。
南舟看着江舫,好奇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想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想他真是好看。
但江舫很敏感。
南舟還沒來得及看他很久,江舫就睜開了眼睛。
南舟正在數他的睫毛,江舫一睜眼,他就數亂了。
……他不免有些遺憾。
江舫定定注視着他:“……‘先生’?”
南舟聞言一怔,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please’。”
彼此确證了對方的精神狀态後,江舫翻過身,靠得近了些,好更方便和南舟說話:“怎麽醒得這麽早?”
南舟:“做夢了。”
江舫:“什麽夢?”
南舟:“剛睡醒的時候記得。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江舫:“要再睡會兒嗎?”
南舟“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過了五分鐘左右。
南舟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小時候打針會哭嗎?”
“……嗯?”
江舫不知道南舟為什麽會有這麽突兀的一問,不過還是如實答道:“不會。”
他每次打針,父親都會帶他去吃他喜歡的東西。
所以他每次打針,都是催着護士快點打完。
南舟輕聲道:“我也不會哭的。”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匆匆結束這個奇怪的話題後,南舟把被驚醒後、跑來和他蹭臉的南極星輕輕托住,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南極星趴在他的腹肌上,舒服地把自己攤成了一張柔軟的餅。
在再次入睡前,南舟迷蒙間,似乎聽到了江舫溫和的聲音:“我知道的。你沒哭。”
南舟不及反應,就跌入了睡夢中。
但這句話卻格外讓他安了心。
這一安心的結果,就是南舟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七點半。
他是被手機上群裏艾特的震動聲吵醒的。
這時候,江舫和李銀航都起來了。
江舫正靠在盥洗室的門口,一面看着李銀航洗漱,一面看着睡中的南舟。
南舟醒來時,江舫的被窩尚溫。
于是,他蹭着那溫暖的殘溫醒了醒神,同時拿出了手機。
看了片刻後,南舟猛然坐起身來。
江舫的一聲“早”被他這麽激烈的動作給堵了回去。
他問道:“怎麽了?”
南舟不大熟練地向上翻了翻聊天記錄,才擡起頭對江舫說:“建築系今天有一門中期考試。通知考試時間從下午兩點改到上午九點,考試教室不變,在東四樓201。”
江舫:“……”這大概才是真實的鬼故事。
江舫問道:“設定來說,中期考試應該結束了吧。”
7天前,七個人在403教室裏的那場聚會,不就是為了慶賀中期考試結束嗎?
南舟:“這門課的老師前段時間出差了,考試延後。”
李銀航探頭出來,嘴裏叼着昨天去超市買來的一次性牙刷:“別去了吧。我們三個分開不好。”
李銀航的話有她的道理。
但南舟也有他的道理。
“這個考試的分值在期末占15%。”南舟說,“這個身體的‘南舟’要是回來,他期末要怎麽辦?”
李銀航:“……”她默認這是一個完全圍繞玩家運行、120個小時結束後就會自動将一切清零重來的副本。
就算這個建築系的“南舟”真的能回來,被這樣未知的恐怖力量纏上,他恐怕也不能活很久吧。
江舫卻說:“你去吧。”
和他們相處久了,李銀航也敢于表達自己的觀點了。
她不贊同道:“他昨天遇到了那種事,這種時候怎麽能放他一個人呆着呢?”
她天然覺得副本裏值得信任的只有彼此。
其他所謂的“同學”,不過是副本裏的人物,都是假的。
哪怕“同學”們烏央烏央地坐了一考場,南舟也是孤身一人。
南舟也尊重她的看法,點一點頭,認同她對危險的判斷。
緊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這如果也是角色扮演的一部分呢?”
“副本将同隊的人設置成較為親近的關系,已經是一種放寬了。就比如說,我和舫哥是性伴侶,銀航你又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們留宿他的宿舍,是合情合理的。”
“但如果再做違背自己人設的事情,我認為會加速危險的發生,最差也會影響最後的評分。”
“就像我們玩第一個副本時,如果我們不按時完成副本裏規定的小明的日常任務,最後也不可能拿到500積分獎勵。”
李銀航欲言又止:“……”
道理我都懂。
為什麽能把“性伴侶”三個字說得這麽坦蕩??
……
南舟還是決定去考試。
在南舟的提醒下,三人都核對了今天各自的行程。
李銀航今天上午有兩節必修課,下午有兩節可以點個卯就翹掉的選修課。
她壯着膽子,打算去一趟。
而江舫昨天就從手機裏看到了留學生的課表。
他們的課相對較少,以講座和小組交流為主。
恰好今天上午就有一場學術講座。
他昨天就考慮過是否要去這件事。
南舟的發言說服了他。
三人各自行動,并約定中午在南二食堂前碰面。
南舟揣着正在歡快啃半只香蕉的南極星,回了趟“南舟”的宿舍。
宿舍門開着,三個室友正在吃早餐,一邊吃,一邊緊鑼密鼓地翻閱筆記,一邊怨聲載道。
“我還以為老袁不回來就不考了呢。”
“誰說不是?”
“你們還差幾章?”
“別說幾章了,誰有筆記借我看看?”
“昨天我借了張君的抄,還沒來得及看。我還以為下午考呢,指望上午看……”
南舟貓似的無聲推開門,走進來,大大方方地确證了自己床鋪和書桌的位置,又走進盥洗室,通過牙刷刷毛和毛巾表面的濕潤度判斷了哪些私人物品屬于自己。
普通宿舍是床桌分離的。
床是上下鋪,桌子則在床的對面一字排開。
南舟坐在最靠近門的那張桌子。
他自顧自在桌旁坐下,準備動手翻找自己的東西。
拉開抽屜時,他的手背不慎撞到了正把胳膊搭在桌側、半背對着他激情翻書的室友NPC之一。
“哎呦我操!”那人感受到碰觸,驟然一驚,回頭望來,撫着胸口駭道,“南舟,你貓啊你?走路怎麽沒聲!”
南舟正想探手去拿抽屜裏的東西,聞言不覺一滞。
他想到了昨天江舫發的那個帖子。
以及被大家淡忘了的、如同一蓬青煙、從所有人心中蒸發掉的胡力。
南舟邊想邊說:“我早就進來了。”
那人也很快顧不上這點違和感了,蠢蠢欲動地問:“南舟,你複習了沒?你要複習了我就坐你旁邊……”
南舟反問:“我們要考的是哪一門?”
室友甲:“……”
室友乙:“……”
室友丙:“……”
草。
室友甲崩潰喊道:“《外國建築史》啊!”
看到南舟這樣,他們甚至開始真情實感地替南舟着急。
南舟卻很淡地“嗯”了一聲,從書架上挑出那本厚厚的建築史教材。
下一秒,他連翻都沒翻,往上一趴,枕着教材閉上了眼。
衆室友:“……”
完了,自暴自棄了。
……
提前交卷、從考場出來的南舟看了看表。
10點半。
這個時候,舫哥還在聽講座,銀航還在上課。
南舟考試的東四樓緊鄰東五樓。
他決定先去403活動室看一看。
但在打算出發前,南舟及時剎了車。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生氣的江舫,于是摸出手機,給江舫和李銀航一人發了一條微信,通告了自己的行程。
“我要去403一趟。”
李銀航秒回:“等我們一起。”
江舫則拉了個群。
群裏,南舟久久沒有回音。
李銀航在教室裏坐立不安起來,打字詢問江舫:“他不會已經自己一個人去了吧?”
江舫:“不急,等等他。”
過了兩分鐘左右,南舟的微信發來了。
“三個人去,要是出事,一個都逃不了;我一個人去,留你們兩個,比較安全。”
李銀航:“……”好的,她被說服了。
她只好等着江舫想出理由來勸服南舟。
但江舫那邊也好像啞火了一樣。
又過了五分鐘左右。
江舫終于發來兩個字:“擡頭。”
李銀航對這兩個字研究了半天。
……她沒懂。
她茫然擡頭看了看周圍,才猛然間靈光一現——
與此同時,乖乖團身坐在四號樓樓梯上的南舟按照指示擡起了頭來。
只見江舫雙手插兜,站在了太陽前面,剛剛好能讓南舟不被陽光刺到眼睛。
太陽為他的身形鑲上了一圈金光,搭在肩側的天然銀發也像是灑了金。
江舫輕輕籲出一口氣,調勻呼吸,假裝自己剛才并不是一路跑來的。
他笑着對南舟說:“走啊。”
……
另一邊,坐在教室裏的李銀航悲涼地握緊了手機。
所以江舫特意拉群是什麽意思?
把狗騙進來殺嗎?
正哀傷時,李銀航耳畔倏忽傳來一聲幽微的細響:
“沙——”
李銀航立時蒼白了一張面孔,掐緊手掌,呼吸急促起來。
她早上去食堂吃飯時,已經又聽到過一次這種聲音了。
當時南舟讓她好好去上課,說挑人多的地方坐。
李銀航也沒有多想。
畢竟白天給人安全感。
現在,這層虛假的感覺被摔了個粉碎,露出內裏叫人毛發悚然的真相。
李銀航不敢去看旁邊的人,甚至不敢喘息得太過大聲。
尖銳的麻木感從她的肩膀,到後背,一路蔓延到大腿。
她的想象力在此刻達到了巅峰。
她生怕自己發出的響動重了,旁邊的人一轉頭,她會看到一張張沒有五官的白板面孔。
李銀航顫抖着拿出手機,想告訴南舟他們,自己第三次聽到……
然而,當她摁亮手機屏幕時,原本還保留着三人對話的群化為了一片空白。
群名還在。
但映入眼簾的,是一句不知道是誰發來的話。
——“你找我嗎?”
李銀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退出當前的聊天框的。
她挪動着僵直的手指,飛速選中了和南舟的單人聊天,想跟他說明自己的遭遇。
——“你找我嗎?”
不論她點開哪一個對話框,她所有的聯系人都對她說着同一句話。
“你找我嗎?”
“你找我嗎?”
“你找我嗎?”
……
李銀航霍然起身:“老師!”
正在講課的副教授詫異回頭,看到的是面色如鬼、搖搖晃晃、好像突發了低血糖的李銀航。
她從牙縫裏擠出氣流似的聲音:“醫務室……”
副教授從疑慮轉為擔憂:“要同學陪着嗎?”
李銀航匆匆答了一聲“不用”,抓起提包,快步從後門跑了出去。
沖出教室的那一瞬,李銀航将手裏緊握着的、毒蛇一樣冰冷的手機瞄準一扇開啓在教室門正對面的窗戶,徑直扔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南舟小貼士:高空抛物,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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